扶摇上青云(科举)——长安墨色【完结】
时间:2023-03-01 13:17:17

  对待书册诗卷, 沈长林向来持物尽其用的态度,看的人越多, 越能体现书的价值。
  但经历过砚台事件后, 他不想重蹈覆辙, 书只要借出去,哪怕千叮咛万嘱咐, 也摆脱不了被传借的命运, 与其这样, 不如从源头遏制。
  “嗯,行,我回斋室将椅子搬来!”
  同窗们听沈长林这样回答,开始时稍有几分沮丧,但转念一想,还是比去藏书阁看要方便。
  再说,在这看书不必遵循禁言戒律,可以随时讨论心得,不失为一件美事。
  渐渐的,沈长林他们斋室成了学子们课后看书聊天的习惯性去处。
  如今,沈长林已不再拘泥于书本知识,了解形形色色不同人的看法、观点,在讨论甚至争辩中获得新收获,是他最近常做的功课。
  腊月的一天,一封家书跋山涉水,从永清县寄来。
  上面写了一个好消息,恭州巡检司衙门已设立。
  钱壮带着几个好兄弟顺利的通过了考核,因他身手好,人脉广,一进去便是副巡检,另外,沈大郎的儿子沈玉平也入了恭州巡检司衙门,目前是弓兵。
  信上写道,多亏沈长林沈玉寿写信让他们提前做准备,钱壮带上兄弟们勤练拳法,学骑马,学射箭,才顺利通过了考核。
  这信应该是钱氏托人写的,前半部分写钱壮的事,后面便写家事。
  信上说一家子人身体都很好,叫沈长林沈玉寿二人安心读书,不要挂记,另外,家里养的鸡鸭鱼鹅猪都很健康,庄稼也长的茂盛,那间一直做杂物房的西厢房已重新修葺,并打了新家具,等他二人回家,就不用挤一间房,而是各有一间卧房了。
  接着询问他们在景安过的好不好,衣食住宿是否合心意,并叮嘱不要为了省钱苦自己,要吃好穿暖,并和先生、同窗们好好相处,不要惹是生非,但也不要被人欺负了还忍气吞声等。
  絮絮叨叨写了几页纸,全是大白话,有的事还重复写了几遍,文采谈不上,思想也不深刻,但沈长林沈玉寿靠坐在一起读信,读着读着,视线便模糊了几分。
  透过信纸,仿佛能想见钱氏说话的语气,还有总是沉默却细心的沈如康,以及爱掉眼泪但很慈爱的罗氏。
  咸水村的平静日子仿若在昨天,又好像隔了无数载春秋。
  沈长林不由的叹了口气,又拆开随家信一起捎来的包袱,里面有银锭六枚,合三十两白银,肉干五条,腊肠五条,还有两套冬衣,看到这些,二人都有些憋不住了,眼眶发红。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在异乡的游子是家人最大了牵挂,同样的,故乡的家人也是他们最深的羁绊。
  “玉寿,我们再看一篇策论吧。”
  “好,我去找剪刀将灯芯剪一下。”
  灯光变亮了,沈长林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策论合集,在书桌上摊开,同沈玉寿一起欣赏学习起来。
  一定要努力,只要来年八月,他们中有一人考上秀才,钱氏他们便能迁来景安,一家人便可团聚。
  很快,新年到了。
  岁假加旬假及寒假,府学的学子们有近一个月的假期,不过,只有一半的人收拾行囊回了家,剩下的一半,和沈长林他们一样家乡遥远,只能留在府学度过新年。
  小年夜这天,下了场大雪,晚上睡觉时还能听见雪簌簌下落的声音。
  放假后,白日不必上课,四人便时常深夜才睡,夜深人静时探讨学问、做诗、写杂文、练字更能集中精力,今夜也是如此。
  过了子时,沈长林方洗漱妥帖躺到床,许是精神过于亢奋,他闭目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困意。
  想了想,他干脆抱上被子,提上枕头,钻到了沈玉寿的床上。
  “长林?”沈玉寿也没睡着,正在默背《大学》里的文章催眠。
  “我们好久没一块睡了。”沈长林道。
  沈玉寿往里侧靠了靠:“是啊,上来吧,只要你不嫌挤就好。”
  “不嫌不嫌。”
  府学斋室的床位只有三尺宽,冬天被子又厚重,要睡下两个半大的少年,还是颇为勉强的,不过二人都甘心如芥。
  一夜到天明,雪也停了,足有四五寸厚。
  今日说好要去拜访顾北安,于是一早,四人便收拾妥当,拿上最近的作业,踩着雪,走路去了春水巷。
  知府衙门过小年才放假,一直放到元宵节,合计大半个月。
  忙碌半年的顾北安终于得了一段空闲日子,接过昔日学生写的诗文策论,他看的很欣慰:“进步很大,诗酒趁年华,你们要珍惜大好的时光。”
  庄稼长势好,他这位老农才会安心。
  白雪笑着插话:“努力向学自然是应当,不过今日可以放松一下,你们有口福,今日有鹿肉吃,雪日吃这个最是滋补了。”
  鹿肉?沈长林惊喜的瞪大眼睛:“哪来的?”
  “还能是谁,王指挥送来的呗,已经切成薄片腌制好了,你们先点炭火,等他来就可以烤了,我去请魏医士过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话才说完,王指挥也就是王巡检便到了院门口。
  这鹿肉是衙门的同仁猎到的,送了他一块,王指挥虽是一介大老粗,但明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立刻趁新鲜送到顾北安这儿来。
  美其名曰感谢顾北安不忘承诺,保他升职,以作谢礼。
  不过明眼人都瞧得出,老王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魏医士还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借着吃烤鹿肉的机会,想和魏医士多见见。
  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魏医士对他依旧冷淡。
  不过王指挥内心十分坚强,悠悠道:“就算是一颗石头,也有被我捂热的一天。”
  沈长林挑了挑眉:“不一定哦,很难的。”
  “……”
  王指挥一记眼刀飞来:“小长林,我好歹是你师傅,就这么怼我?”
  说罢一招擒拿术要揪沈长林的胳膊,但沈长林反应迅速,一个闪躲,竟从王指挥的手下躲开,并闪出半丈远。
  “行啊,身手有进步。”
  “哈哈,多亏师傅教的好。”
  平淡规律的学习时光过的飞快,冬去春来,秋至暑散,很快就到了院试前夕。
  院考的主考官是一省之学政,学政虽在地方为官,却都是皇帝亲任,三年一届,等于钦差大臣,都是天子亲近之人,其才学阅历皆很出众。
  按规制,学子们要去省府参加院考,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兼人数众多,一般都采用学政在个府巡考的方式举行,因此,每府院考的时间不尽相同。
  这次景安府轮到八月举行考试,恰好气温宜人,属于运气特别好的一年。
  院考分两场,一为正试,二为复试,主要考四书文、经论、诗文、杂文等,科举考试无论童试、乡试、会试,其考试体型大同小异,区别在于竞争激烈的程度,还有考题的深奥度,越往上考,考生素质越高,想要脱颖而出,必须有真知灼见。
  而院考的题目,则由学政本人加各著名书院的山长,在世大儒以及大学者联合讨论而定,沈长林看过往年的题目,基本从四书五经出题,但出题角度会更侧重治国方略,而不是泛泛之论。
  考前半个月,沈长林一行去给帮他们做保的廪生送银两,这叫做送贽敬,廪生帮人做保,若被保学子出现舞弊等扰乱考纪的行为,作保人也要连坐,严重者会丢掉廪生名额甚至治罪。
  因此,这贽敬,也像是风险保证金,不退还那种。
  沈长林原本想请李文柏做保,不过他似乎想利用这次院考好好挣一笔外快,知道他家贫十分缺银子,沈长林几人便很识趣的另找他人,免得他为难。
  交了贽敬,接下来就是最后的准备阶段,每日按照计划去复习准备,沈长林由一开始的紧张,到逐渐放松,最后轻装上阵,启程来到考院前。
  照例是先搜身,核对考引,廪生认保等程序,接着领取考牌,按照序号进入自己的考间。
  来时天还未明,等考生们各自落座,天色已经大亮。
  紧接着铜钟敲响,全场肃静。
  院考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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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试帖诗
  ◎是陷阱的味道【合更】◎
  院试的录取名额, 按当地的文风高下、赋税人丁多寡而不同。
  景川府的录取名额是六十人,今年参考的学子超七百,录取率不足十分之一。
  沈长林刚才排队入考场时, 见了好些须发皆白的老童生,及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 成家立业甚至年老了都不放弃科考,可见科举考试的魅力和竞争之大。
  按照惯例,沈长林依旧边研墨边看试卷, 第一场考八股文一篇, 试帖诗一首,答题时间共两天一夜,时间上还是颇为充裕的。
  八股文的题目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1],这题不算难,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人要坚持根本,这样治国做人的根本才会有。
  本题出的中规中矩, 可发挥的余地不大, 沈长林想了想, 破题——惟求道而不立本心,则昏聩而无益于己, 接着承题、起讲, 整篇八股文概括起来, 便是赞同古先圣贤的真知灼见,并化用了一些典故, 赞颂当今圣上和国策, 最后表了一番忠心, 抒发一些自我之本道。
  沈长林考府试时答题比较激进,经过一年多时间沉淀磨炼,院试时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然,内心的风云激荡永不会消失。
  在沈长林的内心,他对这个时代、社会、制度有很多个人看法,在他看来,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盛景之下仍是满目疮痍,社会底层仍过得很苦,有无数的地方待改进。
  但这些观点,在府考中出现是不合时宜的,因此他只在歌功颂德的锦绣华文下,暗藏了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
  沈长林先在心里打腹稿,接着屏息凝神,蘸墨下笔。
  等他写完,考院报时的钟声敲响,是申时,答题进度和沈长林预估的差不多。
  写完八股文,接下来便是试帖诗了,其题目是——平仲君迁。
  试帖诗的题目基本出自古人成句,因此答题学子必须知其出处,才能准确切中韵脚和题意。
  此时再看题,沈长林嗅出几丝陷阱的味道,因为这题出的较冷门,源自《枯树赋》,诗赋中有云——中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2】,因此韵脚是年。
  没有读过《枯树赋》的学子,便只能想到晏子世称平仲,不仅立意偏韵脚错,估计还要疑惑一番,考晏子搬家有何深意。
  幸好到府学后,沈长林不说博览群书,也算在能力范围内,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诗文,他读过这篇赋文。
  好险,沈长林暗道。
  试帖诗的书写不比八股简单,同样要破题、承题,同时还有固定韵脚,并需注意粘联及韵律,整体要有美感,雕琢起来颇费心血。
  因此,等沈长林打好腹稿,天色已暗。
  院考和府考不一样,没三支蜡烛的余地,不许点灯,天黑便无法答卷。
  沈长林胸有成竹,倒不慌忙,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洗漱妥当,合衣躺在考间的小床上沉沉睡去,等第二日天亮,将心里想好的诗文誊写到纸上即可。
  剩下大半天时间,便是重复检查,以防偏题和错字。
  第二场复试相对正试题目要简单一些,是四书文两题,六书转注说两题,拟古人赋一篇,拟古人论一篇,四书文和六书转注说在沈长林这算送分题,先解释鉴赏原文含义,然后肯定圣贤思想,再举一反三,结合国情实际,表达自己的见解即可。
  至于拟古人的赋和论,简而言之便是仿写,也不算难。
  但第二场考试的时间未变,却要答六题,题量增加不说,夜间还不许点灯加班,对考生而言,这是对答题速度、思维敏捷度、承压力、体力的综合考验。
  沈长林基本策略是,先读题,打腹稿,后在草纸上写关键词做提纲,反复推敲检查两遍,没问题后一鼓作气答完。
  免得重复书写浪费宝贵的答题时间。
  “诸考生停笔,收卷。”
  伴随铜钟敲响,巡考官们开始收卷了,等全部试卷收妥,一直落锁的考院大门才会被开启,学子们鱼贯而出。
  “玉寿,青山,我在这。”沈长林站在考院门口,对结伴走出的沈玉寿贺青山招手。
  落日余晖下,每个人的身上脸上都镀着一层金光,终于考完了,诸人都长舒一气。
  “我们再等等舒阳。”
  等孙舒阳到了,四人一起往西市走去,预备找一家清净的小饭馆吃顿美食犒赏自己,顺便核对讨论彼此的答题文章。
  秋日的风徐徐拂面,透着清新的桂花味,踩着夕阳闻着花香,四人的精神格外放松。
  他们一边走一边核题,前面的还好,立意角度各有千秋,总的来说都答的不错,唯到试帖诗——平仲君迁这题,贺青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便是踩入陷阱,写晏子搬家的其中一位。
  沈玉寿的阅读量与沈长林基本持平,因此他知道平仲君迁的出处。
  而孙舒阳纯属运气好,因为沈长林曾经在斋室小讨论会上提到过《枯树赋》这首诗,他觉得有意思,结束后找到全诗拜读了一番,虽然看过就放下了,但至少知其典故。
  孙舒阳拍了拍贺青山的肩膀:“青山兄,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呀。”
  “……”
  贺青山拼命的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当时干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在看《包公案》。
  贺青山最近十分沉迷断案类的杂书,《狄公案》《包公案》百看不厌,最近还买了套《洗冤录》放在床头,此前他一直认自己能兼顾的学业和兴趣,今日一看,他大错特错。
  “唉。”贺青山长叹一声,如果他当时没在看杂书,就不会错过《枯树赋》这首诗,院试的试帖诗就不会偏题,他的成绩本就不拔尖,现在更无中秀才的希望了。
  沈长林也为贺青山感到惋惜,但一切选择皆源于自己,随之而来的结果,自然也要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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