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现在的沈长林亦然。
至此,沈长林才终于有一些能量,去分析思考师傅的话,这些话是那般荒唐诡诞。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劝了,即便他名正言顺的归朝了,即便他有张神似圣上的脸,可关于他身份真假的流言,也会甚嚣尘上,这一点,足以被有心人利用,祸乱朝纲。”
“再者,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誉王将承继大统,誉王的声望和势力,非一朝一夕之功,强行扶前太子上位,是想要重演一遍永王之乱吗? ”
沈长林据理力争,第一次对师傅姜无戈说话这般大声,但事出非常,他情难自控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昶儿愿意回来,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
沈长林没有再说话了,圣上早有决断,他说这些何用,他唯一可控的只有自己,“恕难从命。 ”
“ 长林!”姜无戈不由得加大音量,“算为师求你,好吗? ”
他师徒二人,虽只相处半载,可沈长林在姜无戈这里学到的却是最多,在课业上,在为人处世上,在日常的点滴相处之中。
可这一切,显然是早有预谋,他在收自己为徒以前,就已经将自己的过往翻了个透。
“ 师傅之大恩,长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若有报答的机会,长林愿结草衔环,涌泉相报,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换的,前太子已经死了,现在他是南玉山庄的小公子蒋文峤,他有自己的生活,圣上若真爱子,师傅若真心疼爱外甥,就不该让死过一次的前太子,再次卷入波诡云谲的朝堂!”
“ 恕长林直言,圣上和师傅这样做,不过为一己之私,半点都未为前太子考虑,如此自私自利,枉费人君!”
姜无戈面色铁青,突然拂袖砸掉桌上的茶具,寒声道:“放肆!这是你为人臣为人徒该说的话吗?!”
“只是说出心中实话罢了。”
沈长林的音量小了下去,但语气任说不上好,他站起来:“师傅,徒儿告退,今日的事,徒儿就当做从未听见过。”
说罢,也不等姜无戈回应,转身便要走。
“长林,我收你为徒,圣上点你为状元,与此事无关,莫要妄自菲薄。”
姜无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准确的抚慰了沈长林此刻郁闷灰败的心。
他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书房的门深吸一口气,接着转身隔着房门恭敬一拜:“徒儿告退。”
沈长林现在的心情很乱,不想再留了。
刚吃完烧鸡,嘴角的油还没擦干净的阿星阿月,目瞪口呆的看着沈长林离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不懂,但感觉他不太高兴。”
两个小童子咬着耳朵。
沈长林向来面善和气,少有这般面色铁青,不告而别的时候。
再到屋里奉茶,只见师傅姜无戈同样面色有异,一声不吭,两个小童不敢多问,无声退下。
姜无戈静默良久,沈长林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人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待经历的多了,方知身不由己的滋味,长林啊,或许有朝一日,你也能明白师傅的苦衷。”
此后几日,沈长林没有再去师傅姜无戈处,也没太出门。
但他不出门,自有人去寻他。
圣上虽迷信丹药,但他心中有数,自己并不会真的得长生,肉体凡胎,哪怕贵为天子,也有走向死亡的那一天。
他不能再等了。
这日傍晚,暮色苍茫,一队乔装过的殿前军秘密潜入沈长林他们居住的小巷附近,在各个路口严防布控。
紧接着,一乘低调的黄色小轿出现在小院门口。
院门被笃笃叩响,沈长林拉开门,见到圣上,既意外又在预料之中。
“小兄,我同圣上进去说话,你就守在门外,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要进来。”
沈长林已将那日姜无戈说的事告知小兄,沈玉寿望着兄弟的眼睛,郑重点头。
他们兄弟俩,不能全部深陷泥潭。
“沈卿,想必你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吧?”
圣上踱步入内,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沈长林静默片刻:“臣知道。”
“那么,忠君爱国之理,沈卿也听过吧?”
沈长林垂目敛神,淡道:“臣知道。”
圣上打量屋内简单的陈设,然后道:“既如此,朕也不同你说虚的了,沈卿知道这两句话,就该明事理识时务懂进退,那日朕赐你歌舞伎,你说门户狭窄盛不下,你说的是实话啊,但你若肯协助太子回朝,美屋良婢,高官厚禄,朕保你应有尽有。”
说话间,圣上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他那双和蒋文峤如出一辙的眼眸,依旧盛满纯粹的温善之意。
但沈长林却觉得十分恶心,□□裸的用利益来拉拢他,游说他,未免太过轻佻。
见沈长林没啃声,圣上继续淳淳善诱:“沈卿不想要这些?名望,权势,财富,卿尽管说来,朕一定满足你。”
沈长林感到一阵心颤,他不是说清高到不喜欢这些,人有七情六欲,圣上说的这些,乃人之常求,可他不想用这种方式去交换。
“恕臣不能从命。”
一句话回绝了圣上的所有的安排。
圣上眸色一深:“沈卿,朕刚才的话白说了吗?”
沈长林神情未变:“臣还是那句话,恕难从命。”
圣上声音一冷:“沈卿,你要明白,无论你去不去游说,太子回朝是必然!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更改的。”
“臣明白。”
总之,无论圣上说什么,沈长林都是一副淡然处之,不争辩也不配合的姿态。
圣上气急反笑:“沈卿一门心思,打定主意要做魏征一类的谏臣了?还是想学海瑞?得一身赞誉,两袖清风?”
沈长林格外讨厌圣上今日的态度。
“臣想做什么,以后自有绝断。”
圣上静默不语,良久:“沈卿,你是不改主意了?”
“臣不改了。”
“好!好!好!”
圣上最终拂袖而去。
半个月以后,新科探花郎林月贤和采月郡主大婚轰动了整个华京城。
当日十里红妆,红鸾喜乐,绵延不绝。
迎亲的队伍足有数百人,一路吹吹打打,鞭炮声震耳欲聋,在一片红海中,两家喜结秦晋之好。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礼成当日,新郎官被授为翰林院正七品的编修。
可谓是双喜临门。
因这桩轰动一时的大婚,状元郎被授为海青县县令的事,便显得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海青县地处西南边陲,从大乾朝建立以来,就是下县中的下县,年年库银亏空便不提了,更因和越国暹罗交壤,辖区内异国流民四蹿,严重危害本地治安,更要命的是,海青县还和南洋诸国海域相连,因而走私频发。
在种种原因的共同作用之下,海青县可谓是两京十三省中的异类。
海青县上上任县令被贼人绑架,被关押两个月后才被赎回,而上一任更惨,直接被不明势力在某个雨夜屠杀了。
至此,海青县已有三年未有县令上任,期间朝廷硬安排了两位,其一疏通关系换了岗,其二干脆辞官撂挑子了。
毕竟,在海青县做县官,那是要命啊。
圣上给状元郎安排这样一个官职,其心思不言而喻,沈长林彻底惹怒了他。
其间内情,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大部分官员包括内阁大臣杨敏然,以及礼部尚书兰大人,都十分疑惑,从琼林宴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月,圣上对沈长林态度的变化也太快了。
朝堂是个巨大的名利场,从殿试后人人赞誉吹捧甚至巴结,到被授海青县为官后人迹无踪,沈长林被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
好在他一开始就拎得清,并没有因为状元身份就自视甚高,所以旁人对他态度转变,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事。
只要守住本心,一切足矣。
当日,圣上从沈长林这没得到满意的回答,回宫后又宣过沈玉寿入宫,说的是差不多的话,沈玉寿的回答相较沈长林更委婉些,但实际态度是一样的,便是无能为力。
令人庆幸的是,圣上并未为难沈玉寿,他被授为国子监之监丞。
至此,他们兄弟两个,一个留京,一个去了地方,尘埃落定。
不过,无论授任何处,新官上任之前,都可回原籍一次,处理完家中庶务,再上岗,因此吏部授官一事妥当后,沈玉寿便和沈长林一起雇车出城。
望着身后巍峨雄壮的华京城,沈长林的内心五味杂陈:“走吧。”
他对车夫道,车夫刚要扬鞭加速,后方突然传来一道清冷女声:“稍等!”
沈长林探身往后看,只见一辆蓝色马车追上来,停下后,一少女笑盈盈的从车上下来,正是陆御史之女陆清栩。
“二位离京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前来相送啊,沈大公子也就罢了,今后在国子监为官,有的是相见的机会,沈小公子远赴西南,再见难相逢难,悄悄的走,可太不够意思了。”
沈长林勾起唇角,勉强一笑,想说他没通知任何人离去的日期,是害怕连累他们,毕竟这一次他得罪的人比较狠,上可通天,是大乾权力的巅峰,旁人避之不及。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太矫情了,最终只说:“这不是怕耽误陆小姐种地。”
陆清栩灿然一笑,将一个包袱交到沈长林手中:“沈小公子,俗话说县令县令,一县之土皇帝,今后海青县的军政吏治全由你一人说了算,天空海阔,大有可为,还请沈小公子百忙之中,帮我试验一下这些药种的效果。”
淮生于南为枳,药种亦是如此,陆清栩配养的种子在北方长势不错,但从未在南方试验过。
沈长林收下包袱:“我自会尽力。”
三人寒暄片刻,因赶路要紧,只说了一会话就散了,沈长林沈玉寿重新坐上马车,启航远去。
沈玉寿拍了拍小弟的肩,无声安慰着,沈长林对陆家小姐有几分特殊情愫,做兄长的瞧的很清楚,可惜后来诸事繁杂,沈长林也没能留京,那刚刚萌芽的情谊,只好一直沉睡。
路上沈长林拆开包袱瞧了眼,发现里面不只有密封分类好的药种,还有许多常备之药,外加一份陆清栩写的亲笔信,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副画,画上有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边上还有一行小楷,沈长林定睛一看,写的是——天高海阔,大有可为,青山尚在,不怕没柴。
沈长林看后,不禁失笑,陆小姐这安慰人的手段,还真够淳朴直接的,但仔细想想,正是此理。
既来之则安之,不就是一个海青县么?还能吃了他不成?
他定要将下下县海青,治理成海清河晏之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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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沈县令
◎回乡及到任地◎
不过在赴任海青之前, 他们要先回景安城,和家人团聚。
马车驶得飞快,周遭景色匆匆掠过。
兄弟二人已有官身, 沿途可在官驿歇脚和换马,省去许多麻烦, 因此这一路走的很顺。
沈长林飞快的调节好了心情,随着景安城越来越近,整个人也越来越放松。
不知不觉, 旅途接近末尾, 他们进入了平南布政司的辖区,离景安城还有不到十日的行程。
“包子卖完了,等下一炉吧,还有一刻钟就好了。”
景安城槐花巷子口,沈氏包子坊外,热腾腾的面香味顺风飘了很远。
包子坊外,有好些排队的客人,听见包子卖完了也没走, 各自摇着蒲扇一边闲聊边等待。
今年春, 钱氏发现自家做的包子馒头花卷卖的格外好, 干脆一咬牙,在巷口租了个小铺面, 挂上沈氏的招牌, 开始专做包子卖, 因料实材真口味好,买卖渐渐做开, 已经成了附近最红火的包子铺。
“老嫂子, 你这一个月起码能挣二十多两银子吧?”
钱氏正往灶膛里添柴禾, 一熟识的老客户,经常关顾沈氏包子铺的老太太,压低声音好奇的打听道。
“凑合着过日子吧。”钱氏抿嘴笑道。
“那就是有了。”老太太笑呵呵的,“多挣钱好哇,将来你两个孙子还要娶媳妇呢,够得花钱哟。”
钱氏自豪的朗声:“攒了,早就开始攒咯。”
另外一个熟客笑呵呵接话:“钱老太太的两个孙子可有出息了,一个是状元一个进士,皇上赏赐的金银财宝估计数也数不清,哪里还需要钱老太太攒钱娶媳妇。”
其他的客人也连声赞同。
钱氏乐得嘴都合不拢。
两个小孙孙双双高中的消息,早就传回了景安城,作为状元的至亲,钱氏罗氏沈如康几个还被景安的大小官员轮番请去吃酒,送钱送屋送奴婢的更不再少数。
但一家人早已达成共识,无论如何这些送上门来的好处多稀罕人,都坚决不收,钱氏守住底线不松口,送礼的得了个没趣,渐渐的也就不再送了。
因此钱氏带着儿子媳妇,仍旧过着朴素自在的小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家子过得十分愉快温馨。
唯一牵肠挂肚的是远在华京城的两个孙儿。
钱氏正想着,一阵熟悉的喊声响起。
“奶奶!”
钱氏一怔,猛的抬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千盼万盼的两个小孙儿,笑盈盈的出现在她眼前。
一年多的时间未见,两个孙儿变化颇大,钱氏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不禁揉揉眼睛重又多看几眼:“玉寿!长林!”
说话间,沈长林沈玉寿已走到店门口,他俩都比钱氏高出一个头,可在钱氏眼中,任然是孩子。
在后厨做包子拌馅的沈如康和罗氏也听见了动静,急忙走出来看,几乎是一瞬间,罗氏的眼眶里就蓄满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