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跟外国人解释了手工快不起来以后,他们都说,要是能用缝纫机做,他们也是不介意的。”
她剥了个花生,静静等杨瑞成骂她。
“你想办厂就办吧,等年底我们钱充裕一些以后。”
杨瑞成居然没反对。
从儿子办厂的过程中,他知道机械化是不可避免的,时代像一条洪流,会把一切产品打磨成另一个模样。
好几个夜里,他咀嚼徒弟说过的图景,不得不承认,那大概已经是对一个手工见长的产业,最好的保护和尊重。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穿旗袍的人都变了以后,还要如何苦苦坚持一成不变?
手工旗袍和机制旗袍并行,反过来是对手工艺的保护。
他想通了,倒也不是认命。
温萧指了指订单下面,那一叠白色的A4纸,让老头子看:“师父,做了这个,我们就不缺钱了!”
杨瑞成看密密麻麻的英文,皱眉说:“这都什么鸟文,看不懂。”
杨格物把唱片推进了唱机,披头士既悠扬又有节奏感的旋律响起来。
她像只小鸟一样飞过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我来看看。”
她英文不够用,但Chale这个牌子,她还是认得的。这Logo就这么高调地在封面,页眉也页尾随处可见,便先吹了个口哨,然后塞回给温萧:“你说说就得了。”
温萧把花扣得了Rosie眼缘的渊源讲了一遍,接着有把单价和预估的量说出口,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如果按他们设定的这个条件,咱们今年能赚三十万美金。”
三十万!美金!
三十万美金,得一百多万人民币。
杨瑞成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杨格物被说得心痒难耐,推推老头子:“爸,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赶紧签字!”
于是杨瑞成在闺女和徒弟热切的注视下,签了字。
还有些难以置信:“这……真就只要做花扣就行了?真是给我们做的?”
在他看来,做花扣那叫什么事儿?
“是是是!回头格物姐是主力啊,我跟师父还得做旗袍。”温萧不忘给壮丁预警工作量。
她把订单计入当月工作表,又把定金入了帐,就背着包走了,深藏功与名。
下一站,幸福照相馆。
也不知怎了,就几天没见,照相馆的门脸,让她觉得倒真真对应起“幸福”这两个字。
仔细看看,哦,花窗上的灰都扫干净了,里面的花玻璃颜色看着也是透透的,那些常常夹在花格子缝隙里的残花败叶,都不见了。
温萧是来找朱上心的。
但敲了门以后,来应门的是谭雪。
她顿时警铃大作:“你怎么在这?”
那狗男人到底是见色起意了,一定的!
谭雪一见她就笑:“温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初十以后才回。”
这是重点吗?
温萧有理由怀疑,她在避重就轻。
“朱上心呢?”
“朱老板在做饭,姐姐要不要留下跟我们一起吃?”
嗬,这狗男人洗手作羹汤,还做上瘾了!
“饭就不吃了。”她白牙森森地说,“怎么大过年的,资本家还让你过来看店?”
谭雪露出一丝羞怯:“不是看店。朱老板人太好了,说我一个人做饭麻烦,应该抓紧时间学习,让我三顿都过来吃。”
生物界雄性在得到雌性之前,大抵都会通过一些手段,来获取雌性关注和青睐的,比如雄孔雀的羽毛,雄星星的地盘,男人不要钱的情话。
温萧想了想,至少朱上心还能付出劳动,比光说不练的男人,还是强一些。
谭雪彻底把前厅后面隔出来的小房间,变成了学习用的书房。
彩电上罩着一张米黄色的素纱,桌子上整整齐齐垒着书本和文具。
钢丝床上的被褥也叠得四平八稳,让人猜不出来,到底有没有人每天躺进去。
温萧问得很有技巧:“家属院那个房子,你住着有没有问题?煤气管和水管都还好吧?”
谭雪答得很乖巧:“都好着呢,对了温姐姐,我听对门那个伯伯说,这个大院的房子产权好像要变私有化,不知道对你们的房子有没有影响。”
看来晚上没有住这里。
印象中,这个大院的公房产权私有化是九几年,在这里又提前了。
前世老温和章女士花钱买下来后,住了没几年那房子生白蚁,而厂效益下滑后,两人攒不起钱来,最后错过了买商品房的机会。
——她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当时就缺两万块。
虽然两万块,对那时候的自己,也是负担不起的重担。
章女士自尊心多强一个人,为了不让她为难,没有告诉她。
温萧一时思绪飘远,回过神来时,谭雪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许的忧虑。
朱上心戴着围裙,举着锅铲,从中庭传过来:“谭雪,把桌子摆好,开饭了。”
声音洪亮,不去跑堂真是可惜了的。
温萧对这头企图要拱白菜的猪,百般看不顺眼。
“哟,温老板来了?一起吃点?”朱上心像是看不到温萧鄙薄的表情,热情招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
温萧掏出包里拍完的几个胶卷,和一个蔡司镜头递给他:“你帮忙拍的照片,听说都用上了,这些是我在那拍的一些橱窗,你给我每张底片洗两张吧。这个蔡司镜头,我也不知道买的对不对,听时途说这个拍人像合适,我就给你买了一个。”
朱上心万万没想到,温萧居然能送他一个这么精贵的东西。
蔡司镜头因为税的关系,本就不便宜,在国内更是卖上了天价。
温萧看着他一副感动到几乎痛哭流涕的样子,伸手拦住:“打住打住,在那没多贵,算来算去我也占了你不少便宜,就当我付你工钱。”
然后从包里拿出韦氏英英词典,和一套《新概念英语》递给谭雪:“学英语最好还是用英英词典,还有啊,这套《新概念英语》国内还没有,把文章都背会了,你英文就学得差不多了。”
都是时途那里批发来的理论,温萧说起来毫不费力。
谭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除了试卷,她的确还缺一套系统的教材。
她再一次肯定了谭雪选英文专业的眼光,挑这次去M国谈的几单生意,告诉她,学好英文以后一定会给她很多机会。
“等我们和M国的生意再稳定一些,到时候你来我们那实习吧,公司我都注册好了。”
再租个办公室,像像样样地把业务做起来。
谭雪听得心潮澎湃,未来的生活自此,有了十分具象的目标。
送完礼物,温萧没留下吃饭,她看了朱上心一眼,其中的警告的意味明晃晃:“有些事情,讲究点时机和动机,等一等没坏处。”
朱上心讪讪:“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到底还在过年期间,温萧听杨瑞成的话没回旗袍店,骑着车回了S大家属院。
走到门口,听到爽朗的笑声,隔着门缝传出来。
温萧整了整自己衣冠,拧开门。
时家的长条大桌,一侧坐着钟欣兰和郝俊,时途正站着给他们倒茶。
温萧乖巧打招呼:“钟阿姨,郝叔叔,过年好!”
钟欣兰看着她,笑得很欣慰,像看自家闺女一般:“听小途说了,萧萧这么能干,这次去M国签了大订单回来。”
时途也笑着,那意味更是明白:我媳妇儿,厉害。
他递过来一叠纸:“钟阿姨找了一些候选人,你看看简历?”
温萧往外推:“我哪懂这些,钟阿姨看就行了。”想想她从央台出来,不知道跟刘玉华交情如何,试探着问,“钟阿姨,《霓裳》那档节目,您了解多吗?”
钟欣兰:“好节目啊!编导有能力,有魄力,活该人家挣钱,排最好的档期。”
温萧弱弱地说出刘玉华的名字,钟欣兰点头嗯了声,就是她,央台没几个编导这么能耐的。
“我们真丝厂马上要给《霓裳》供布料了,我在想,要不要一块儿问问广告能不能拿下来。”温萧原来缩手缩脚,现在有了钱,便想放开了手脚,多拿点黄金段的广告。
这题貌似超纲,钟欣兰一时没转过弯来,愣愣地问:“你认识刘玉华?”
不怪她惊讶,这刘玉华一身反骨,承过谁的情,又给谁行过方便啊?
《霓裳》的广告好卖吗?
这简直是灶台上的灯笼——明摆着,可谁让刘玉华是这节目编导呢?倒成了央□□一份自己挑广告上的节目了。
算来,央台虽然行政级别比S 台要高那么一级,但正因为它的特殊性,广告反而变成愈加灰色的部分,叫人心痒痒地惦记,又因为掂量不出深浅而犹豫。
但凡出那么一档火爆节目,广告就变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战场。
但《霓裳》真的算得上是一个清流,刘玉华会选择审美和品质配得上这档节目的品牌方,选不上的,给多少钱都不干。
听到这里,温萧有了个新的主意:“那要跟她谈合作呢?比如我们拿下代理权,做品牌的初筛,但最终的决定权在节目组?”
这一定程度上,可以减轻节目组的工作量,只要对接他们一家公司就可以,但催生出来新的问题就是,需要和足够多优质的品牌商。
放在以前,温萧想都不会想,但现在不同了,杨氏旗袍成了国际一线品牌Chale的供应商,多少算有点排面。
钟欣兰沉思。
时途恰如其分地补充:“就央台马路对面那个锦丽华商场,一楼最显眼的那个专柜,不就是Chale嘛,用这个由头去谈品牌,应该不难。”
时博士到底是修过商学院全科的学霸,提出的建议听着就靠谱。
温萧的脑袋飞速旋转,她开始思考,让Chale出一个“优质供应商”的牌匾,不知道能不能同意。
郝俊笑得和颜悦色:“小途真是文理皆通啊,比老时可是强得多。”
时途的爸爸,老实巴交,除了跟数字熟稔,做其他的都不太行。
姜到底是老的辣,钟欣兰一锤定音,她会陪着温萧跑一趟央台,把节目广告谈下来。
再聊起S台的电视剧档期,钟欣兰已经对温萧有了正确的认识,再也不以外行的刻板印象去看她。
钟欣兰是个干脆人,她没问温萧为什么选这两部电视剧,只让她放心,只要齐欢那边及时提供排片和成本,她自然有办法用最低的成本拿下她看好的广告档期。
很久以后,温萧被问及授权的艺术这样虚头巴脑的问题时,她淡淡说:很多事情在做的时候,真没想那么多,搭档比自己专业,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过了农历初七,旗袍店开始连轴一般转起来,杨格物推掉了照相馆的活,开始忙下一季“萧格”自主设计的产品。
按照工期推算,从打样到定版,再到量产,差不多刚好能赶上《心尖宠爱》的杀青宣传,而跟老城厢的联名品牌刚好也进入了淡季。
这一切衔接得如此丝滑,让杨格物都不禁轻飘飘起来。
过于膨胀的杨小姐心生一计:“我觉得得利用好老城厢的资源,以后量产也请他们帮忙做。”
温萧却摇头:“你也不想想,人家从零件到组装都能做,那跟你把工艺图直接给人家有什么区别?我们本来就走精品路线,不求起量,但求口碑。”
宋巍看着人再好,他也是一个商人。
某种层面上说,他们之间,未来总要面临竞争的,或多或少。
往长远来看,盘一个小作坊做最后的组装十分必要,但这一行的水还是挺深,温萧觉得,杨格物不能操之过急。
这一天,还没开学的时博士中午接走了温萧,却卖关子不告诉她去做什么。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进了自己的实验室。
温萧不是第一次来,但还是第一次在没人的情况下,进入他的工作场所。
实验室里,有一台电脑。
时博士把她按在屏幕前,只见他鼠标轻点,点开网页上一个平平无奇的信封小标记,系统发出“咻”的一声,邮件发了出去。
“刚刚替你发了个邮件给周天望,向他确认丝巾数量,以及方便签收的地址,用的是你的邮箱。”时博士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温萧旁边。
温萧惊讶地问:“你是说,给我申请了个邮箱?”
这年头电脑还是稀罕物件,网络更是少部分人才了解的存在,邮箱地址她都不知道怎么申请。
时途给她看邮箱界面,指着邮箱后缀说:“这是我让信达注册的公司,顺手把邮箱也给申请下来了,以后这个给你用,你要是有什么业务上的需要,我这个秘书随时为你效劳。”
温萧早就在想,该如何跟M国那边的客户保持联络,这下可算是一劳永逸了,不禁开心地抱着他笑起来。
还不及她开口表达感谢,时博士掐住她的腰,贴到自己胸前,问:“那对于时秘书的服务,温老板满不满意?满意的话,能不能赏我个好?”
他的手开始熟练地上下求索。
温萧咬着一口白牙,呜咽着说:“臭流氓!”
时博士拉开抽屉,拿出小彩盒,用实力证明文明人耍流氓都是有备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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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改命
杨格物一早去了老城厢, 把攒的新稿子拿去打样。
宋巍给了“萧格”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特权,可以直接进打样间, 所有费用挂账。
因为这,财务部和设计部的大小姑娘们, 都说这是老树开花头一遭, 她们家优质未婚男老板, 终于开窍准备追女孩儿了。
杨格物只觉得自己一进这栋楼,眼皮就开始乱跳, 后脑勺都能感觉到刺在背后的眼神,过于热烈。
负责打样的匠人刘艺须发花白, 杨姑娘每次来心里都要腹诽, 老城厢吸血啊, 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给人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