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据臣所查,这位二姑娘乃是四岁那年上元节花灯会上走失,五日前才寻回。而柳家大姑娘,乃是养女。”
陆韧古展颜,轻笑一声:“为了个养女,竟舍得将亲生女儿送给朕。柳相对朕,当真忠心。”
邹乞和全福自幼就跟在陆韧古身边,看着他那如沐春风的笑容,却都觉得不寒而栗。
见陆韧古沉默,全福揣摩着圣意,战战兢兢开口:“陛下,今晚可要这位柳姑娘过来给您诵经?”
“不必。”陆韧古语气淡淡。
回到丞相府才几日,想必知之甚少,喊来也是无趣。
陆韧古说完,转身往里走,可身形突然晃了一下,扶了一下屏风,才堪堪站稳。
他眉头微蹙,伸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邹乞箭步如飞,眨眼到了他身边扶住:“陛下,可是头又疼了?”
全福也顾不得那三丈外回话的规矩,忙不迭上前,扶住陆韧古另一只胳膊,眼眶通红:“陛下,奴才扶您去歇着。”
陆韧古想说不必如此小题大做,奈何头晕脑胀,懒得开口,由着二人扶着往里走。
【迟大人外出给陛下寻药,已经两月有余,却至今杳无信音,也不知如何了,看来得差人去找一下才行。陛下的头疾最近发作得愈加频繁,眼看着中元节将到,再找不到对症的药,怕是麻烦。】邹乞略带粗哑的声音传来。
【哎,这些个太医全都是一群废物,连陛下的头疾都医不好。看着陛下日日受罪,我这心里头真是,跟刀挖的一样疼。】全福尖细的声音,带了哭腔。
陆韧古扫了二人一眼。
邹乞神情忧虑,全福红了眼眶,可二人的嘴,却丝毫未动。
陆韧古声音温和:“不必担心,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陛下!”全福脸色一变,忙开口想劝,却被邹乞横了一眼,只好闭嘴。
【呸呸呸,童言无忌!陛下也真是的,贵为天子,嘴上没个忌讳,一天到晚把这些个晦气的字挂在嘴边,等什么时候迟大人回来,我得让迟大人好好劝劝陛下,别总死啊死的……】
听着全福絮絮叨叨的心声,陆韧古只觉得头越发疼了,只想把他打发走。
“全福,这里有邹乞,你亲自去给朕端一碗安神汤来。”
“是,陛下。”全福松开陆韧古的手臂,后退几步,转身招手带上两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往御膳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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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陆韧古先是在水盆中将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洗掉,这才褪去衣衫,进了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浴桶中坐好。
成年男子的身体肌肉紧绷,线条优美流畅。
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随意搭在浴桶边上,左肩上有几个不规则形状的淡淡伤疤。
他身体后倾,头靠在桶壁上,合眼养神。
热气蒸腾,衬得俊美无双的男人虚幻飘渺,不似凡人。
邹乞背对着陆韧古,站在寝殿门口守着。
许久,估摸着浴桶中的水凉了,这才接过门口小太监手里的热水,走进来倒入浴桶中。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水倒完,邹乞拎着水桶,并未离开。
陆韧古眼帘微掀,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冷面侍卫:“怎么?”
邹乞:“陛下,中元节将至,您作何打算?”
又是一年七月半,难熬啊。
陆韧古轻叹了口气,道:“去庙里住上几日吧。”
邹乞莫名松了一口气:“是,臣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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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角落,一处僻静的宫殿,醉花宫。
硕大的宫殿漆黑一片,只有卧房点了烛火。
软榻之上,歪躺着一个身段纤瘦,微见玲珑的妙龄少女。
肌肤白皙如雪,细腻如玉。
五官精致,哪怕尚带着些许婴儿肥的粉嫩面颊略显稚嫩,也已能看出倾国倾城之姿。
她就是柳相府今日刚送进宫来的二姑娘,柳若芊。
柳若芊神情萎靡,宛如一只猫一样,慵懒地窝在榻上。
纤长浓密如蝶翅一般的睫羽扑闪扑闪,昏昏欲睡。
自打五日前,她被接回丞相府,就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蔫了。
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天一亮,她就要找个长满花草树木的地方窝上半天,好好缓上一缓。
她的两个丫鬟,灵芝和灵烟,正忙忙碌碌地拾掇行李。
看着满身倦意的柳若芊,灵烟轻声问道:“姑娘,刚才领咱们过来的管事公公说,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明日才会指派过来。”
柳若芊睫羽轻颤,朱唇微启:“无妨。”
灵烟:“那奴婢去御膳房领取晚膳。”
柳若芊抬起芊芊玉手,懒懒地摆了一下:“不用。我没胃口,你们若是饿了,不是还带了些点心,先将就一晚。”
天都黑了,又是刚进宫,人生地不熟的,没必要折腾。
灵烟松了一口气:“是。”
二人接着收拾行李。
丫鬟灵芝眨着一双好奇的眼,低声问道:“灵烟姐姐,咱们姑娘是什么位份?”
灵烟端庄清丽的脸上愁容不展:“美人。”
灵芝想了想,又问:“听说陛下还没有迎娶皇后,也没有贵妃,那宫里是不是咱们姑娘最大?”
听着这无知无畏的愚蠢问题,灵烟眉头越发锁紧,久久无语。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灵芝又追问:“灵烟姐姐?”
灵烟放下手里正在叠着的衣裳,望着空空荡荡的宫殿,重重呼出一口气。
堂堂相府嫡女,说是进宫为妃,可整个相府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偏偏这对主仆一无所知。
大难临头了,做主子的丝毫没有察觉,一进门就歪倒在榻上,没心没肺地酣睡。
灵芝这个丫鬟,也是毫无规矩,从一进宫门开始,就拉着她,口无遮拦地问东问西。
若是再这样下去,怕是这一屋子的人,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灵烟深吸一口气,走到软榻前,直直跪了下去,膝盖撞击红木地板,发出咚的一声。
半睡半醒的柳若芊睁眼,带着睡意的声音软软的,满是不解:“怎么了这是?”
灵烟开口,声音压抑:“姑娘,奴婢有话说,事关我们主仆三人的生死。”
柳若芊抬眸,看向一旁傻眼的灵芝。灵芝忙摆手:“奴婢不知。”
“起来说吧。”柳若芊打了个哈欠,忍着一身倦意,挣扎着起身坐好,灵芝忙拿了个软垫依在她身后。
灵烟却不肯起身:“姑娘,等奴婢说完,您若还想让奴婢起身,奴婢再起不迟。”
刚做了五天的丞相府千金,还不习惯被人跪来跪去,柳若芊微微蹙眉,却也没再强求。
主要是,这个灵烟,是临进宫前一天夜里,丞相夫人塞给她的。
一天的主仆情谊,就算她命令灵烟起来回话,她也未必会听。
既然愿意跪着,那就跪着好了。
“灵芝,你去门口守着。”灵烟吩咐。
灵芝看向柳若芊,见柳若芊点头,她才转身走向门口。
灵烟垂眸,面上带着决绝之意,声音压得极低:“姑娘,您可知,原本进宫的,该是大姑娘。”
柳若芊点头:“听柳夫人说,陛下选中柳家姑娘为妃,但大姑娘已然定亲,这才四下寻回了我,送我进宫。”
说是送,实际上是逼。
柳相和柳夫人那对狗夫妻,仗着手中权势,拿她养父母和哥哥们的性命逼她就的范,完全不顾血脉亲情。
虽然她也不是她们真正的女儿,但心中还是很气,替那早早没了的小姑娘感到不值。
见柳若芊目光单纯,灵烟咬了咬牙:“姑娘,相爷和夫人骗了您,大姑娘还未定亲。”
柳若芊:“那给皇帝陛下做妃子这么好的事,为何他们都不愿大姑娘进宫?”
灵烟膝行着往前凑了凑:“据奴婢所知,大姑娘虽未定亲,却是心有所属。”
柳若芊:“有了心上人,那倒是情有可原。”
说到心上人,可惜她的大毛哥了。
虽然大毛哥还不算她的心上人,但大毛哥从小纵容她,若是嫁给他,央他在山上给她建个茅草屋,时不时去山上住上几日,岂不快哉。
可惜了,还没等到大毛哥出征归来和她相看,她就进宫了。
“姑娘?”见柳若芊居然在走神,灵烟无奈唤她。
柳若芊回神:“你接着说。”
灵烟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又低了低,几不可闻:“姑娘,大姑娘之所以不愿进宫,乃是因为当今陛下,是个暴君。”
柳若芊歪了下头:“暴君?”
见她似乎不解,灵烟低声解释:“就是很残暴,杀人如麻。”
柳若芊微微蹙眉:“残暴吗?”
她在民间,只听说陛下骁勇善战,乃是大晋第一战神。
身为皇子之时,就带兵收复了许多丢失的疆土,后来更是一举夺取皇位,虽然听说是弑父杀兄上的位……
但话本子里都说了,天家无亲情。
加之前面的皇帝昏庸无能,能者胜之,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吧。
想到自己在军中当了校尉的大哥,柳若芊下意识维护:“陛下是战神呐,征战沙场,斩杀敌寇,就算杀得多一点,好像也情有可原吧。”
而且传闻,当今陛下乃是大晋第一美男子呢。
看着柳若芊那变得亮晶晶的目光,灵烟一个激灵,不顾尊卑,伸手握住柳若芊胳膊晃了晃,焦急不已。
“姑娘醒醒,陛下他不只在战场上杀人,他还斩杀嫔妃,单单这个月,陛下就已经杀了五名美人,且还都是,直接切掉了头颅。”
柳若芊一惊,眼睛忽地睁大,下意识捂住细嫩的脖颈,声音中的困倦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当、当真?”
第3章 3
灵烟举手,对天发誓:“奴婢句句属实。那日相爷和夫人谈话,奴婢不小心听到,所以才被差到您身边。”
偷听主子讲话,在丞相府那是犯了大忌。
要么,陪二姑娘进宫搏一搏;要么,毒哑发卖到勾栏院,摆在她面前两个选择。毫不犹豫的,她选了前者。
柳若芊黝黑漂亮的眼眸中满是疑惑:“那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杀那些妃子,她们可是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灵烟摇头,双眉紧锁:“似乎并未。”
柳若芊捂着脖子的手紧了紧,软糯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总不能,无缘无故杀着玩吧?”
见柳若芊目露惊恐,似是被吓到,灵烟犹豫了一下。
但一想目前的处境,最终还是如实相告:“姑娘,相爷的原话,‘暴虐成性,喜怒无常,无缘无故出手毙命’。”
阎王爷还不随便拿人性命呢,这个皇帝陛下怎能如此不讲道理。柳若芊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
脑袋和身体分开,孤苦伶仃被丢在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一想到那凄惨景象,柳若芊方才因为惊吓而挺直的脊背瞬间跨了。
整个人像烈阳下被晒干了水分的小白菜,萎成一团。
爹娘,大哥二哥,芊芊想回家。
还有大毛哥,芊芊想你了。
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柳若芊的眼泪瞬间涌入眼眶。
看着榻上抱膝缩成一团,委屈巴拉眼泪汪汪的小姑娘,灵烟心里凉了半截,满心绝望。
听闻那些死了的妃嫔,身边服侍的下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如今她的命,和二姑娘绑在了一起。
原本见她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也未曾乱了分寸,还当她是个胆大的,这才抱着希望把实情说与她听,期望和她一起商量,如何在这宫中活下来。
可如今看来,小姑娘先前那份安然自若,只不过是不知者无畏而已。
如今得知真相,竟然先吓破了胆子。
侍奉一个扶不起来的主子,纵使她灵烟满腹算计,可如今,怕也是无处可施。
罢了,她这条贱命,早该死了。被大公子带回相府多活了这么些年,也算赚了。
只是,怕是到临死,都见不到大公子一面了。
灵烟低头,面上一片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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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自己说不定明日就被砍了脑袋,柳若芊星眸含泪,黯然神伤。
小姑娘抱着膝盖,傻呆呆窝在榻上,思绪飘远。
她本不是人的。
乃是深山老林中的一颗人参。
在那钟灵毓秀的大山里,她被滋养得有了灵识。
更是在五百岁那一年,突然穿进一个刚刚咽了气的四岁小姑娘身体里。
自此以后,她就成了柳若芊。
京城百里外,抱犊山下,一个柳姓农户家捡来的闺女。
虽是个人参精,可她既没妖力,也没法力,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间小姑娘。
当然,作为一个人参修成的小妖精,她也不是全然废物,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比如,百毒不侵,吐个口水还能给人治个病什么的。
但这些都是她的小秘密,这些年,她藏得好好的,没人知道。
就连总偷偷带她上山玩的大毛哥都不知道。
她记得有一次,她四岁,刚当人那会儿,她跟大毛哥在山上玩。
看到一个漂漂亮亮的粉色大蘑菇,实在没忍住诱惑,趴在那偷偷啃了一口。
还没等咬上第二口,被大毛哥瞧见,吓得他魂都快飞了。
非捏着她嘴巴,拿狗尾巴草戳她嗓子眼,逼她吐了个昏天暗地,差点儿直接升天。
大毛哥还破天荒溜着她屁股狠狠来了一巴掌,逼她答应再也不能乱吃东西。
吐起来太遭罪,屁股也很疼,她不敢不答应。
可她后来还是偷偷吃过,不过都是躲起来吃,没再被大毛哥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