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他抬手轻挥。
全福低声对抖如筛糠的薛美人说:“薛美人,您请回。”
薛美人如蒙大赦,哐地磕了个响头,哆嗦着说了句“谢陛下饶命,臣妾告退”,起身就跑,仪态都顾不得。
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全福轻轻叹了口气。
这都是今晚上第二位了,前面那位吴美人胆子倒是大一些,进了三丈之内。
虽然额间冷汗直冒,好歹仪态未乱。端坐在椅子上,念得流利顺畅,婉转动听。
可不是为何,还没念上一会儿,陛下就出声说了“滚”。
这位薛美人呢,一进殿内就跪在地上不起来,连椅子都不肯坐。
念倒是念了,可断断续续,听得人气都上不来,着实难受。陛下还没发话让滚呢,自个倒是把自个吓坏了。
哎,陛下无非是杀了几名假借嫔妃身份行刺的刺客而已,这些小主子们怎么都吓成这般模样。
可陛下行事一向如此,从不与无关人员解释半句。陛下没发话,他可不敢多嘴。
可再这样下去,诵经都找不到人了。
全福心中百转千回,就见榻上坐着的陆韧古突然双手按住了头,轻轻拍打。
全福暗道糟糕。
陛下是个极能忍痛之人,若不是痛得受不了,断然不会做出此举。
顾不上三丈的规矩,全福急匆匆来到榻前,心疼不已:“陛下,奴才再去喊一位美人来可好?”
“拿酒来!”陆韧古哑着嗓子出声。
全福尖细的嗓音,窗外夏风的呼呼声,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殿外守夜的小太监们的窃窃私语……
不管是巨大的,还是细微的,所有响动,在这一刻悉数放大,排山倒海一般挤入他的脑海,宛如大锤在用力砸着。
还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鬼哭狼嚎,桀桀怪笑,仿佛万千针刺,在他头颅里来回穿梭。
整颗头,像是下一刻就要炸开。
可恨的是,却从来不会炸。
陆韧古面色已然青白,手指开始微颤。
知道陛下头痛时不喜他人多言,全福不敢再说话。
从一旁的柜子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送到他嘴边。
陆韧古却抬手挥开。
“拿酒来。”从牙缝挤出的声音裹挟着千钧怒气,压抑着万分痛苦。
针灸,药浴,各种药丸汤药尝试无数,却丝毫没有用处。
既无用,吃它何用,还不如喝酒来得痛快些。
全福眼睛通红,也不敢劝说。
转身向外跑,打开殿门,闪身出去,一连声吩咐。
“你,去拿几坛酒来。”
不管有害无害,有用没用,先顺了陛下的心意,让他开心些总是好的。
“你,去请邹大人,同邹大人说备好马车。”
若是陛下实在难熬,只能提前出宫,赶去庙里。
“你,去把丞相家千金柳美人请来,给陛下诵经。”
柳美人刚进宫,想必还未听过陛下杀人之事,应当不会惧怕陛下,说不定她能念好。
“去!快去!跑着去!”全福急得声音变了调。
小太监们领命,撒丫子狂奔。
全福转身,赶回殿里守着,心中戚戚然。
往年中元节那日,陛下才会如此痛苦。
可今日才七月初十,还差几日,陛下怎的就痛成这般模样?
---
“哐哐哐!”“哐哐哐!”……
夜深人静,醉花宫的院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如催命一般,接续不断。
柳若芊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习惯性就喊:“灵芝!”
“来了,姑娘。”灵芝应了一声,从榻上跳下来,光着脚跑进里间,伸手抱住床上那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姑娘不怕。”
“姑娘,奴婢出去看看。”灵烟急匆匆穿好衣裳,踩上鞋子就走。
柳若芊被灵芝抱在怀里,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很快,灵烟去而复返。
一向稳重妥当的灵烟,进门的时候脚下绊在门框上,踉跄了两下。
柳若芊心中有了猜测,但还是抱着希望,声音小小的:“灵烟,可是哪里走水了?”
灵烟走到床边,蹲下去,握着柳若芊的手,红了眼眶,喉咙发哽:“姑娘,长宁宫召您,去诵经。”
第7章
想到自己花了一大天,也没认全读顺的地藏经,柳若芊小脸白了又白:“现在就去吗?”
灵芝紧紧抱住柳若芊,呜咽出声:“姑娘,咱不去。”
“姑娘,不能不去。”灵烟同样不舍,但更加冷静理智。
不去就是死罪。
去了,或许还有转机,毕竟以前诵经的妃子,也不是全都被杀。
“我去。”柳若芊没活够,不想死。可既然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
“奴婢服侍您穿衣。”灵烟起身,去找衣裳。
灵芝抱着柳若芊不撒手,眼泪哗哗流:“姑娘,奴婢不要您去。”
柳若芊拍拍她胳膊:“好灵芝,听话。”
灵烟拿了衣裳过来:“灵芝,快帮姑娘梳头,外头催得紧,不要害得姑娘去迟了,以免受罚。”
在二人的服侍下,柳若芊穿戴整齐,急匆匆出门。
灵烟和灵芝紧随其后,却在醉花宫门口被告知,只得一人跟随。
看了眼颔首垂眸方寸未乱的灵烟,又看了烟双眼通红泪流不止的灵芝。
柳若芊笑了笑,握住灵芝的手:“好灵芝,你在屋里等我。”
灵芝不说话,攥着柳若芊的手不松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又不敢哭出声。
她怕,怕姑娘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长宁宫那边已经火烧眉毛了,这二人还在磨磨蹭蹭,来喊人的小太监忍不住催促:“哎呦我的小主子哎,您可快着些吧,去迟了奴才可担待不住。”
“灵芝,回去。”柳若芊把手抽出来,转身带着灵烟就走。
娇小的背影带着英勇赴死的果决,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长宁宫,寝殿内弥漫着浓郁的酒气。
陆韧古歪躺在龙榻上,凤眸紧闭,面无血色。
一手撑头,一手举起酒壶往嘴里倒。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颤抖,酒壶随之轻晃,酒水一半入了口,一半撒在衣襟之上,黑色的里衣湿了一大片。
而他仿佛全然不在意,一壶接着一壶地举起。
在他身旁,丢着几个空了的酒壶。
全福站在半掩着的殿门口,双手紧握,焦急不堪。
他一会儿回头,看一眼已经不甚清醒的陛下,一会儿探头向外,伸着脖子张望:“哎哟哟,这怎么都还没来啊。”
邹大人没来,柳美人也还没来,拿来的酒已经快被陛下喝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咚!咕噜噜!
殿内,一个酒壶掉落在地板之上,滚向远处。
全福闻声回头,就见陛下拿着酒壶的手耷拉在榻边,撑着头的手也落了下去,人仰躺在了榻上。
我的陛下哎!全福心肝一抖,转身就往殿里跑。
在他身后,殿门被推开,小太监出声:“福公公,柳美人来了。”
全福头也不回:“快请进来。”
柳若芊想和灵烟交代一句,可还未开口,就被小太监抓着手臂推了进去。
随后,门在她身后关上。
光线昏暗的殿内,鸦雀无声。
轻轻的“咔嗒”一声,吓得柳若芊捂住了心口。
陆韧古面色苍白如纸,闭眼安安静静躺着。
额边青筋毕现,俊眉紧锁,垂在榻边的手紧握成拳。
陛下这是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啊。全福无力抹了抹眼角,转身对着还傻傻站在门口的柳若芊招手。
柳若芊虽害怕,可也只能上前。
全福从怀里掏出《地藏经》,转头欲交予柳若芊手上。
当他看清面前姑娘的容貌时,忍不住目露惊艳。
真想不到,这位柳美人,竟是这等绝色。
可惜陛下如今痛得神志不清,不然定然也会喜欢这柳美人的容貌吧。
全福压低声音,双手奉上经书,语气恭敬又急迫:“柳美人,请为陛下诵经。”
柳若芊心虚地接过,强壮镇定:“好。”
“有劳了。”全福拱手施礼,闪身让开,退后两步,在榻边揣手站好。
明知陛下头痛之时,不喜他守在身侧,可邹大人未到,哪怕暗中有暗卫护着,他也是不敢离开。
生怕这位柳美人,也是那等心怀不轨之人,会趁着陛下虚弱之时,突然出手对陛下不利。
毕竟,不管柳美人是不是刚从外头寻回来的,也不管她刚回府几日就入了宫,尚来不及和丞相府诸人培养感情,但柳丞相是这位柳美人的亲爹,这是事实,血脉亲情在那,不得不防。
柳若芊手捧经书,站在榻前两步远,低头垂眸,不敢抬眼去看榻上之人。
那可是暴君陛下,一个不顺心,就会砍人脑袋的。
她把经书打开,认认真真开始诵经。
“恭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宛若刚认字的孩童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念得极其缓慢。
声音轻轻的,软软的,糯糯的,还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
说实话,迄今为止,为陛下诵经的后宫妃子不下十人,可如此速度的,唯有柳美人。
全福有心提醒,让她快一些。
可随着那一字一字落入耳中,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舒坦。
他闭上嘴,把话咽了回去。他听着都如此舒服,想必陛下定然喜欢。
抬眸看向榻上,果然,陛下紧锁成川的眉宇,竟然缓缓舒展开来。
昏昏沉沉中,陆韧古不知置身何处。
恍惚间,四周喊杀震天,血流成河,残肢成山,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还不待他看清是何处战场,眼前一晃,又换了个地方。
是一处森然恐怖的地下洞穴,空中弥漫着猩红的血色雾气,触目猩红。
受尽残酷刑罚,已然面目全非,看不出是人还是怪的生物,被锁链捆住脖颈或四肢,一排一排吊在空中,凄厉嚎叫……
鬼哭狼嚎,魔音穿脑。
陆韧古疼痛过度的头颅已然麻木,浑身如同点燃了一般,炙烤难熬。
突然间,一道软糯香甜的声音传入耳中,宛若炎炎夏日里,一股甘冽清泉流遍五脏六腑。
心中那股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滚不息,试图毁天灭地的狂躁之意,奇迹般缓缓平息。
全福一直盯着陆韧古,见他紧握成拳的手慢慢放松,手指也不再颤抖,忍不住心中大喜。
有用!柳美人诵经对缓解陛下的头疾当真有用!
看着身体绷直,一步不敢上前的柳若芊,全福细声提醒:“柳美人,您离陛下再近些。”
闻言,柳若芊抬脚往前挪了小小一步。
全福:“再近些也无妨的。”
柳若芊依言,又往前迈了小小一步。
本来离榻也仅仅两步之遥,哪怕步子再小,也是向前了两步,离榻已是极近。
绿色裙摆晃动,已经扫到了陆韧古垂在榻边的手。
男人青白色的修长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柳若芊对此全然不知,所有注意力都在面前的经文之上,额头已经浸出了薄汗,诵读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只因,她认得的,已经全都念过,再往下,不太记得了。
“……一切诸佛,一切诸佛……”
看着那些不太认识的字,柳若芊重复了两遍,情急之下,灵机一动,视线下扫,开始跳着念:“如来含笑,大光明云……”
全福听了两句,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刚想出声质疑,门外传来了小太监的轻声呼唤:“福公公,小的有急事禀报。”
听出是去喊邹大人的小太监,全福看了一眼榻上神情渐渐平和的陛下,又看了一眼柳美人,见她全心全意念经,这才转身急匆匆向门口走去。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柳若芊松了一口气。
这皇宫里当真如灵烟所说,规矩甚多,连念个经都要安排个公公在一旁紧紧盯着。
不过福公公没说她,想必她方才偷工减料,他并未发现吧。
还好,还好,糊弄过去了。
若是她今晚不用死,那她明天一定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也要把这经给念会。
一直听到门打开,再关上,柳若芊这才按耐不住心中好奇,大着胆子把书从面前往下挪了挪,微微抬眸,看向榻上之人。
虽说未经允许,不得偷窥天颜。
但她进殿这么久,暴君陛下都未曾开口,想必是已经睡着了吧。
她保证,就看一眼,就一眼,绝不多看。
可只一眼,柳若芊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第8章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枕上,面部轮廓棱角分明,鼻梁挺直,薄唇轻抿。
剑眉英挺斜飞入鬓,鸭羽一般的睫羽浓密厚重。
五官绝美,却自带一股傲视天下的逼人气势。
可此刻双目紧阖,面色苍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又多了一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心疼。
当人这么多年,柳若芊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
小人参精被美色迷惑了双眼,蛊惑了心窍,彻底忘了她是谁,她在哪,她又该干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挪脚步,只想再近些,看得更清楚些。
当腿撞到榻边,不得再往前,她干脆抬腿爬上了榻,趴在了陆韧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