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星灯——钟仅【完结+番外】
时间:2023-03-02 11:45:27

  ――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在渡过那程布满泥沼的山水后,没有辜负他。
  *
  十二月进入中下旬。
  昼山接连下了几场雪。
  南方的雪不如北方那般狂烈,而是时不时雨里夹些雪粒,偶尔又是细密的雪沙子,绵延悱恻。
  昼大新生们进入了第一学期最后阶段的考试月。
  沈教授的文学鉴赏课虽然没有考试,但有一个大作业。
  学生们需要挑选一部作品,写一篇鉴赏小论文。
  上课的毕竟都是大一新生,要求不高。这鉴赏小论文不用太长,四五页就行。
  这工作量并不算多,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早早地就交了。
  可直到大作业截止的那天晚上,顾嘉年才敲响沈教授的门。
  几分钟后。
  年近六旬的教授目光震动着,视线掠过女孩子明亮的双眼和眼底青黑的眼圈,慢慢落回到桌上那叠厚厚的文稿上。
  封面写着。
  《大兴安岭的林中人》鉴赏与分析。
  作者:昼大中文系大一三班,顾嘉年。
  原著作者:砚池。
  教授伸出布满皱纹的手,翻了翻页码。
  四十九页。
  那么厚厚的一捆纸张,与其他学生们交来的四五页的论文相比,如同深海对沟渠。
  十四天的时间里。
  四十九页的论文。
  说是逐字逐句分析都不为过。
  冬日灰闷的暮色里。
  老教授倏地抬起头。
  “沈老师,”面前的女孩不卑不亢与他对视,将手中的《林中人》打印稿一并递给他,眼睛弯起来,“我的作业请您一定要仔细批改,可以对照原著。”
  她年轻的脸上挂着难以掩盖的困倦与疲惫,声音却轻快:“我熬了好多个夜呢。”
 
 
第50章 
  风穿行在凌晨六点的大街小巷。
  昼大教职工楼,三室一厅的老旧公寓里,古朴而整洁的书房。
  天边泛白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堪堪熄灭。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终于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镜,端坐的肩膀缓缓塌下来。
  抚着太阳穴,叹了一声。
  深冬的清晨,万籁俱寂。
  窗外连只鸟都没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将那叠论文重新整理好,收进文件袋里,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厅里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脚步有些不稳,可神情却无倦意。
  他打开门,发现同样年迈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脸色有些担忧。
  “老沈,年纪大了可悠着点。改作业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这固执的脾气可得改一改。”
  沈晋朝妻子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
  经历大半生风雨,走过世界各地几十个国家的教授,此刻满眼浑浊血丝,喉头有点哽:“是,是我太固执了。”
  他喃喃着妻子听不太懂的话。
  “我只是熬了一夜。”
  “我的学生,他熬了好几年呢。”
  *
  冬愈发肆意。
  昼夜都是凉风与雪。
  顾嘉年向陈妤请了一周的假,终于有时间门准备各科的期末考试。
  前阵子忙论文,不免落下了点复习进程,只好又熬了几个夜。
  圣诞前一天的下午,她终于考完了最后一科中国古代文学。
  交完卷,顾嘉年松了口气,在位置上趴了一会儿,太阳穴如同针扎一般泛着疼。
  这次好像确实有点过了。
  连轴转了两三周,再年轻的身体也有些难以承受了。
  好在都结束了。
  等助教清点完试卷,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光之后,顾嘉年才站起来。
  她裹紧身上的棉袄,敛目走出教学楼外。
  冬日半午的风拢过满地干枯的落叶,卷起她裙角与微濡的发。
  上了大学之后,顾嘉年几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只是材质、风格不同罢了,像是想要把臃肿土气的少女时期曾经做过的长裙梦,全都弥补一遍。
  风大到仿佛要吹倒人。
  顾嘉年闭了闭眼,稳住歪斜的脚步,踩着满地的积雪往寝室走去,一路上使劲把手缩进衣袖里。
  没走几分钟,鞋子里的脚趾便没了知觉。
  昼山的冬天虽说温度比北霖要高,可体感并不好多少。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南方的濡湿水汽,那水汽里又带着冰碴般的冷意,从四面八方将人密不透风地困住――便连每天穿的衣裙鞋袜都是湿湿冷冷的。
  前段时间门一直起早贪黑写论文,顾嘉年的手指平生第一次长了难看的冻疮。
  伤口又疼又痒,挠破了会结痂,一根手指肿到两倍大。
  风从棉袄下摆灌进去,遍体寒凉。
  顾嘉年快步走回寝室,热热的空调风一吹,脑袋里的眩晕感更深了一些。
  上下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
  她脱力般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来回捏着酸痛发麻的后颈,又翻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补充糖分。
  耳朵嗡嗡作响,依稀间门听到两个室友在讨论文学鉴赏课的大作业。
  陈樾的语气里带着惊喜:“我竟然得了A-,我感觉我写得很敷衍啊,没想到沈教授人这么好!”
  林笙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看着页面上那个“B-”唉声叹气。
  顾嘉年听着她们的谈话,迟钝的大脑闪过瞬间门的清明,摁着脖颈的手指蓦地顿住。
  文学鉴赏课的论文,出分了?
  两个姑娘查完分数,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儿别的,又来问顾嘉年:“嘉年,你查了吗?”
  “还没有,”顾嘉年仍然趴在桌子上,咬了咬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马上查。”
  话是这么说,可脑袋太沉了,实在是抬不起来。顾嘉年睁开眼,索性用额头抵着桌沿,伸手摸到手机,低着头摁开。
  昏暗的寝室里,手机屏幕发出莹莹亮光,照亮她的脸。
  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着,登上查分系统。
  等待系统刷新的那几秒里,狂轰乱炸的心悸感甚至比高考那次还剧烈――起码那次她心里有底,可这一次,她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一瞬间门,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会不会猜错了沈教授的心理?
  会不会,弄巧成拙了?
  页面最终刷新出来,顾嘉年深吸了一口气,拖动到最后一列,分数所在格。
  A+。
  顾嘉年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刷新了一下。
  还是A+,没有变。
  高悬了接近一周的心脏陡然松懈,顾嘉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眶因为长时间门的疲惫而刺痛着,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嘴角却止不住地翘着。
  她这是,做到了吧?
  那四十九页的论文,她写了两周,沈教授给了她A+。
  那是不是说明,起码,他完完整整地看过了。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手上的冻疮忽然开始发痒。顾嘉年把手机摊在腿上,抬手到嘴边,用牙齿细细咬着解痒。
  心里也跟着手指的感觉一起,又酸又疼,又麻又痒。
  疲惫的大脑困倦至极,她弯着唇角,绷着最后一根弦打开邮箱,再三斟酌思索,编辑了一封邮件。
  邮件不算长,但她现在实在逻辑混乱,来回检查之下,磕磕绊绊地写了二十分钟。
  点击发送之后,顾嘉年心里的弦总算彻底松开。
  她笑得轻巧,站起身想着爬上床稍微休息一会儿,晚上好有精神去赴同迟晏的约会。
  可刚刚离开椅子的支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倒,双手胡乱攀着,却没找到支点。
  耳朵里仿佛有千万只飞蚁铺天盖地掠过,意识如同被吸进一个黑色漩涡。
  神智彻底丧失之前,顾嘉年听到有人在慌张地喊她的名字。
  零零乱乱,听不清楚。
  *
  顾嘉年再次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混沌着,只隐约觉得头疼得厉害。
  眼眶和眉骨深处像是在演奏打击乐,此起彼伏地跳动着。
  她伸手揉着眉心,懵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门病床里。
  房间门里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顾嘉年茫然地侧过头去看窗外,天色乌黑埋葬一切。
  只剩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尖。
  几分钟后,意识终于慢慢回归,想起了正事。
  对了,要看看那封邮件有没有回复!
  还得看看时间门,看这天色,不会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吧?
  她慌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床头摸索着想找找看有没有手机,病房的门却在此刻被推开。
  顾嘉年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
  深夜的医院走廊没有开灯。
  迟晏打开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辨不出神色。
  半晌之后,他耷拉着眼皮走进来。
  顾嘉年这才看清楚他。
  ――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外套濡湿着,头发也半湿。手上拎着一个保温盒,低着眉,唇角拉直着,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没见过的冷硬。
  迟晏与她对视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只是脱了外套径直走到她床前。
  顾嘉年也没说话,咬着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病房里饮水机在嗡嗡响着。
  迟晏站在床边,弯下腰伸手摁下按钮,把床摇起来一些。
  顾嘉年被动地倚靠着床背坐起来,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帮她放好吃饭用的小桌板,又动作麻利地拆开保温盒,一层一层拿出来放好。
  就是不跟她说话。
  顾嘉年猜到他在气什么,咳了一声,难免有点心虚。
  她低头去看桌板。
  三层的保温盒,一层是清淡的鸡丝粥,一层是他做的小菜,还有一层是点心。
  是一贯的精致。
  他大晚上回家给她做饭了吗?
  顾嘉年又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迟晏,那个……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他木着脸给她拆好餐具,又帮她把散在胸前的长发归拢好放在肩后,动作轻柔,声音却硬邦邦的:“看什么手机?眼睛不疼吗?先吃饭。”
  “……哦。”
  顾嘉年偃旗息鼓,听话地低下头喝着鸡丝粥。温热香浓的粥滑入食道,熨平她的眉头。
  就连头疼的症状仿佛都好了些。
  她配着小菜,乖乖地喝到见底,一边没忍住瞟他几眼。
  他曲着长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没看她。
  一张俊脸像是长了霜。
  倒是新奇,这大概是他们在一起之后,他第一次有脾气吧?
  顾嘉年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迟晏,在她面前冷着一张脸寡言少语的,仿佛回到了当初在爬墙虎别墅的时候。
  所以,男朋友生气,该怎么哄来着?
  顾嘉年在脑海中把看过的爱情故事走马观花般过了一遍。
  要不,卖个惨撒个娇?
  但是他性子一向寡淡,又不是十七八的小男生,会不会不吃这套?
  反正试试又不吃亏。
  顾嘉年想到这里,俯身凑过去点,伸手攀上迟晏的衣角左右晃了晃。
  她把那一角布料捏在手心里,又装模作样去摁脑袋:“迟晏,我头好疼啊,我还生病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
  顾嘉年盯着迟晏的脸,看到他眼球在眼皮底下挣扎着动了动,终究是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看她。
  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可眼底的冷硬已经消了大半。
  顾嘉年努力压下翘起来的嘴角。
  看来不管对付什么年纪的男人,撒娇果然最有用。
  她再接再厉。
  “你真不抱我吗?我最近好辛苦啊,头好疼。”
  迟晏坐着看了她一会儿,“啧”了一声,而后冷着脸靠过来。
  没抱她,只是两只手搁到她太阳穴上,帮她按着头。
  他靠得很近,冰凉的衣袖触到她耳廓,依旧是好闻的松木香气。
  修长手指在她额角不疾不徐地摁着,力道恰到好处,嘴角却还绷直着。
  顾嘉年心里有点乐。
  他这气也生的有点没骨气啊。
  顾嘉年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大方地伸手搂住他的腰。
  额上揉按的动作倏地停住,隔了两秒又继续开始按――倒是也没有推开她。
  顾嘉年心里更想笑了,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耐着性子哄他:“迟晏,今天是你生日,你开心点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人总算有了动静。
  语气荒唐又无奈。
  “还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就这么吓唬我?嗯?”
  今天接到消息的时候,贺季同说他脸白得像鬼。
  “顾嘉年,”他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地捏住她的脸扯了扯,“你男朋友今天才刚过二十五,还不想英年早逝呢。”
  是呢,他今天二十五岁了。
  顾嘉年没吱声,两只手圈在他后背,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
  迟晏任她抱着,一直压抑着的心疼终于控制不住地泛上来。
  他的视线掠过女孩子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慢慢落到她手指上――原本因为长期写字关节就有点弯曲,现在又长满红红紫紫的冻疮。
  顾嘉年仰起头,察觉到他目光所在,下意识缩了缩手,企图把难看肿胀的手藏起来,却忽然被他钳制住。
  迟晏牵住她,仔仔细细地看那手指上的伤疤和深深浅浅的咬痕,喉头滚动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克制着语气,好脾气地同她商量:“我知道你对学业看得很重,也想未来在学术上有一番作为,这很好。”
  “但我们做事情不能莽着来吧?是不是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搞下去,咱俩肯定有一个得先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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