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醉了。
――不知道是不是长了那颗痣的缘故,他这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是眼皮,简直像个信号器。
顾嘉年走过去,拧着眉毛把二舅贼兮兮倒酒的手给挡住,鼓着脸颊道:“舅舅,你俩够了啊,多大年纪了,两个人对付一个,不光彩吧?”
“有……有什么不光彩的?这还……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二舅口齿不清地说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眼看着两个舅舅都被喝趴下了,顾嘉年总算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迟晏的眼皮。
果然烫得很。
他挺直着脊背坐在长凳上,神色如常地看着她,可目光却有些迟缓凝滞。
顾嘉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没有反应。
她正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五指强势地穿插进来,本能地牵着她的手压到唇边。
顾嘉年眼皮一跳,连忙抽回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几个小孩子在玩牌,外婆和舅妈她们在房间里看春晚,还有一些来串门的亲戚们坐在饭桌上聊天嗑瓜子。
她又转过头看着饭桌前的男人。
在人前一贯寡淡的眉眼,此刻弥漫着藏不住的微醺情意,明明醉得神志不清,手却锲而不舍地伸过来拽她的衣袖。
顾嘉年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把拽到身边,腰窝里怼进来一颗热乎乎的脑袋。
“……”
他到底还知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啊?
这满屋都是亲戚,嗑瓜子的声音不绝于耳,地上一大片散落的瓜子皮。
她瞥见有几个姑婆在瞄他们,还捂着嘴低声议论了几句。
顾嘉年面皮发窘,硬着头皮扯扯他衣角,低声哄他:“走吧?送你回去睡觉。”
他的声音闷闷的,说出来的话却要吓死人。
“嗯,回去、一起睡。”
“……”
顾嘉年连拖带拽外加捂嘴地把人从外婆家院子里扯出来,一路牵着他往山路上走。
他倒是配合,一言不发跟着她往外走。
青山里,山路上落满了残枝败叶,雪早已经化了,只有某些不见阳光的草垛里还积着一些。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直到一步一步爬到山腰,走到熟悉的庭院门口,顾嘉年才驻足往山下看。
山脚下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有山野间零散的屋顶,和漫山遍野青翠的竹林。
冷风里带来轻甜湿润的植物香气。
接近午夜的时候,各家陆陆续续点燃了鞭炮和烟花。
他们离得远,听不到剧烈声响,只见璀璨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
不是什么讲究的品色,大红大绿、形状各异的火花,一个接一个炸彻苍穹。
顾嘉年依稀记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待在九中,连家都没回。
那个除夕夜,她领了九中食堂给留校学生发的新年礼包,独自一人在宿舍里翻完了两本书。
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往窗外看,北霖的市内连烟火都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雪。
那是座冷冰冰的城市,大雪里埋葬着她最痛苦的十年。
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顾嘉年侧过头,眼里映着满天闪耀的烟花:“喂,迟晏,你喝醉了吗?”
他诚实地牵着她:“嗯。”
“那你都喝醉了,丧失了身体的掌控权,现在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好。”
顾嘉年嘴角翘起来,看着他言听计从的乖顺模样。
朝他伸手。
“那你过来抱抱我。”
下一刻,漫天烟火消停的时候,她连人带袄臃肿地被拢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他的吻落在她唇边、脸颊,醉醺醺又失望地咕哝:“……我都被你掌控了,怎么就这么点要求啊?”
顾嘉年红着脸嘟囔:“……这只是第一个嘛。”
“我还没说完呢,反正……你都得照做。”
*
时光在江南漫山遍野的梅雨中静静地消逝。
这年的春天。
昼山粉白色的杏花飘了大街小巷。
宽阔崭新的阶梯教室里,迟晏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坐在第一排正中,一身装扮看起来与旁边的大学生们一般无二。
他搁在桌下的手牵着身边女孩的衣袖。
眼睛却看着讲台上,经年未见的恩师。
教授的两鬓比起几年前白了一些,脸上沟壑似乎也多添了几条。
精神却还好,腰背也直。
竟然还穿着当年那件磨旧了的格纹洋西装。
教授布置完这堂课的书单,珍重地从讲台上拿起一本不算崭新的精装书。
封面的书角因为时常翻折而卷起来一些。
他的视线从第一排淡淡地掠过,又移开。
然后面向着满座的昼大中文系学子,这里面有数不清的这个行业里未来的栋梁。
教授的声音一贯沉缓,却毫不掩藏其中的骄傲、与有荣焉。
“这次的书单,几乎都来自这本书的作者,砚池。凭借《大兴安岭的林中人》这部长篇小说,以及系列中短篇小说,他几乎囊括了国内各大文学类奖项。”
“翻拍的电影上个月上映了,备受好评,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学都看过。但或许你们不知道,砚池是你们的师兄,他是我带过的最出色、最有天赋的学生,是昼大中文系培养出来的瑰宝,更是铁骨铮铮、坚守信仰的文人。”
老教授说到这里。
目光平缓地与在第一排正中、他阔别几年的学生对视着。
“未来的求学路或许不会一帆风顺,人生亦如此,这世上艰涩晦暗的现实往往与虚无缥缈的理想相违背。”
“可不论是彷徨过、做错过、被生活和现实蹉跎过,我都希望有一天,你们能记起此时心中赤忱的抱负,哪怕走到绝路,也能有重头再来的勇气。”
“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初心。”
“这本书,我推荐你们每个人都去读。”
“下课。”
第53章
整月的梅雨季后,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
昼大无边的春色揉进遍天夕阳里。
图书馆附近的林荫路上,两旁梧桐林立。
顾嘉年左摇右晃地走在马路旁人行道的边缘。
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坠着的人。
他身形出挑、步履散漫,一只手抬在半空,虚护着她肩背。
身边偶有呼啸而过的单车,成群结队抱着书的学生们路过他们时纷纷侧目,有几个认识顾嘉年的女孩子,还停下来促狭地跟她打招呼。
眼睛一直惊艳地往她身后瞟。
学生们大多行色匆忙,赶赴食堂或下一节晚课。
也有没课的,悠悠闲闲在校园里晃着。
比如她。
顾嘉年嘴角挂起一个笑,走到一个分岔路口的时候,骤然停住,回头。
身后的人一个不防,胸口被她额头猛地撞了下。
他好笑地停下脚步,伸手在她额角揉了揉:“疼不疼啊?”
顾嘉年摇头,笑着挽住他的胳膊,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甜的。
“迟晏,”她说,“我真的觉得此时此刻,快要二十岁的我,才总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少年人的青葱岁月。”
“我走在这条路上,真切呼吸着,就好像这每一棵树、每一块砖都属于我。你也,属于我。”
“我觉得未来有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很多书等着我去看。明天很有希望,过去也没我曾经以为的那般黯淡无光。”
她说完她自己,又来问他,“你今天听到沈教授那么说,是不是也很开心?”
迟晏眉头松解着,任由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眼睛。
他低下头看她。
女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裙,裙摆飞扬着。
她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润,两颊经过几个月的调养长了一些肉,身形虽依旧瘦削,但远不是当年初见时的弱不胜衣。
或许是因为在那漫长的青春年岁里,难过的事情太多,开心的时候太少。
所以她的快乐从来都掩饰不住,眼睛笑成新月,眼底全是流光。
“嗯,很开心,觉得自己很荣幸。”
*
夜里,顾嘉年坐在图书馆的讨论区里写作业,顺便等迟晏――陪她吃完晚饭,他便被沈教授叫去了办公室。
她打着呵欠看了眼图书馆的壁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他们竟然聊了一整个晚上。
不过对于这对师生来说,阔别的这几年岁月,或许一晚上都不够叙旧的。
时钟慢慢走着,窗外夜色如泼墨。
耳边是熬夜赶功课的学生们细声的讨论。
这些天在迟晏的监督下,她的作息一直很规律,很久没这么晚睡过了。
顾嘉年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刚想趴着瞌睡一会儿,便听到身旁的椅子被拉开。
她回过头,看到迟晏在她旁边坐下,视线落在她惺忪的睡眼上,拧了眉:“刚刚不是发消息让你先回寝室睡,怎么不回去?又熬夜?”
“就今天一天嘛,”顾嘉年见到他,睡意散了大半,下意识地去牵他的手,语气兴奋地问他:“怎么样,教授跟你说什么了?聊得还好吗?”
“嗯。”
迟晏先是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垂着眼皮睨她:“也有一部分不是很愉快。”
顾嘉年心里一紧,连忙问他:“……哪部分?”
“听说,”他慢慢靠过来,磨着牙掐了一把她脸颊,“我们顾嘉年同学现在是中文系系花?组里好几个人同时在追你?”
“……”
顾嘉年脸皮发红。
这种事,沈教授怎么会知道啊?
还告诉了迟晏?他怎么想的啊。
“先生跟我说,”迟晏嘴角勾了勾,眼睛闲适地眯起来,“有个小男生还写了十页的文言文来追你?
“我才疏学浅,就想问问我们榜眼同学,那篇文言文……还好看吗?”
“……”
顾嘉年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语气,莫名有点心虚。
这些事她就是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嘛。
她温吞吞地应付:“有倒是有,只不过我学习那么忙,都时间没看,哪里知道好不好看……”
迟晏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道:“哦,真没看啊?那好可惜,我还想拜读一下呢。”
“……”
顾嘉年听他这酸溜溜的语气,终于反应过来。
他不是问责,这是……在吃醋?
心底的一丝心虚消失无踪,整个人都熨帖起来。
她存心逗他,抬着下巴扬起眉毛,莞尔道:“别担心,还会有机会的。下次再借你拜读。每天给我写情书的人这么多,说不定哪次还会有文言文呢。而且再过几个月新生又要来了,听说大一的男生最喜欢写小作文式的情书。”
“……”
迟晏看着她理直气壮、百无禁忌的模样,差点被气笑:“还下次?”
他悠悠叹了口气,半晌后又点头,刮了刮她鼻子:“确实也是。”
他嘴角扯起来,眉眼泛着笑:“我们家停停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这世界上长眼的不长眼的都该喜欢你。我要是跟你同龄,也给你写小作文追你,行不?”
“……”
他夸得这么直白,顾嘉年倒是不好意思了,嚣张的气焰熄灭了大半,强装镇定道:“你问我干嘛,你要追就追……呗。”
迟晏伸手支着下巴,看了她一眼,酸道:“可惜啊,我怕我没机会,先生看好的都是别人呢,你就当真会选我?”
迟晏说到这,下颚控制不住地收紧,想想都觉得荒谬。
就在刚刚,办公室里,他的恩师喝了点酒,满脸喜气地拉着他,同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他女朋友的绯闻。
“小迟,我听郑齐越说,顾嘉年同学是你亲戚家的小孩?难怪这样帮你。这孩子真的不错,相貌出色,努力勤奋,为人真挚,对文学的敏感度也很高,很适合做学术。而且――”
迟晏听到这上半段,笑容刚扬了一半,便垂直僵在脸上。
“――我觉得她跟我们组里那个叫蔡子骞的男孩子蛮配的,就是刚刚组会的时候我带你认识的那个,现在大三。他也是北霖人,长得和顾同学很般配嘛,而且性格非常儒雅,也有才华,听说追小顾很久了。你师母也觉得般配。”
“……”
迟晏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摁着眉心。
这人年纪大了。
是不是都会有这种癖好啊?
那边教授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兴致高昂地说着,半点不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我们肯定不好去说什么的,但她是你亲戚嘛,你可以跟她提点提点,就你老师我看人的眼光来说,小蔡么,真的不错。”
顾嘉年听到这里,笑得前俯后仰,眨着眼睛问他:“那你怎么说?”
“我说……确实是我家亲戚没错――”
迟晏想到后来老头一脸错愕的表情就觉得万分好笑。
“――只不过,是我未来媳妇儿。所以小蔡么,真的不行。”
顾嘉年听到这里,笑了半天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别扭地转过脸去,咳了一声。
什么未来媳妇啊。
她埋头去写作业,认真抄了好几句题干,好半天后才说:“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