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迟晏没反应过来。
顾嘉年伸手压平作业本,支支吾吾。
“你刚刚不是问我如果你跟我同龄,也来……追我,我会选你吗?”
“我会的。”
白澈灯光下,她落在作业本上的指尖晕出点与侧脸一般的红。
迟晏心里忽地停了半拍。
他想起先生在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之后,给他看了一封邮件。
是他生日那天的下午,她在晕倒之前写的。
“当时看这封邮件,只觉得这小姑娘对你一片诚挚,肯定很欣赏你这个作者。现在看来,明明字字句句都是情意嘛,是老师眼拙了。”
“小迟,我说过的,往后皆是坦途,没骗你吧。她或许,就是你的坦途。”
“是。”
――她是他温柔又坚定的坦途。
迟晏一字一句看完那封邮件,忍不住和恩师告别,一路快步地穿过昼大曾经无数次困住他的黑夜,急切地来图书馆见她。
他想到这里,收眉敛目,修长手指把从先生那儿借来的那本书推到她面前。
“今天沈教授布置了书单,让你看这本,你不看看吗?”
顾嘉年低头看去,是《大兴安岭的林中人》实体书。
她心下好笑:“干嘛,推销你自己?”
这版实体书她宿舍里收藏了二十本,不过都没拆塑封,一个是因为这本书她早就反反复复研读过了,第二个也是因为不舍得拆。
每天还时不时擦擦灰,被林笙说像是贡品。
迟晏垂着眼皮看她:“嗯,推销就推销吧,我诚心诚意推销给你看,那你看不看啊?”
“好吧,”顾嘉年满脸傲娇地翻开卷翘的封面,“那我就看看――”
目之所及,她话音倏地停下。
扉页里有他遒劲的字迹,写着满页恳切的序言。
顾嘉年的视线落在了最后几行。
“开篇坎坷,经历十多次停笔,皆因困顿现实对浪漫幻想的消磨。身如困兽,思想在黑暗牢笼里挣脱不出。直到有一天,她敲开我的门,拨开门口杂乱的山茱萸,递进来一盒点心。”
“从此,光倾泻进来。”
在这凌晨两点的夜里。
窗外是温柔的杏枝与香樟。
这间图书馆有着高高的拱形穹顶,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足够窥见窗外圆满的月。
每张桌子上都有温暖的读书灯。
鳞次栉比的书架庄严地伫立着,藏满几千年流传的人类文明与智慧结晶。
耳边是中央空调轻盈的呼吸声,不同专业、不同年纪、甚至不同肤色人种的学子们,用各样的语言细声细语地讨论着他们为之挑灯夜读的功课。
这是他的小姑娘,奋力争取来的,最璀璨最耀眼的青葱岁月。
迟晏蓦地想起了第一次同她见面时。
他刚好推翻第十二个开头,满心窒闷地点了一根烟。
听到敲门声,他指尖夹着烟,阴着个脸去开门。
阳光铺陈而入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到门口站着个拘谨又白净的女孩子。
她伸手拨开挡在门阶上那串红彤彤的山茱萸,踟蹰半晌后,怯生生地对他说:“那个……我外婆叫我送点心来。”
山茱萸果红艳,衬得她皮肤雪白、模样纯澈,只是她行止间却满是怯懦与自卑。
可就是这样的她。
在往后的岁月里,固执又坚韧地一步步走向他,亲手打开了他的牢笼,拾起他的三魂七魄。
从此,光倾泻进来。
“顾嘉年。”
他喊了她一声,连名带姓地,语气有点点郑重。
“嗯,干什么?”
被喊的人忽然抬起眼,眼里噙着泪,却弯着唇角看他。
“你今天不是问我,开不开心吗?”
“我说我很开心,也很荣幸。开心是因为先生夸赞了我。荣幸是因为……我万分荣幸,你的青葱岁月里,我能与你同行。”
“再跟你说一遍――”
迟晏伸手抚着她温软的脸颊,眼眸深暗,神色再没了半点玩笑。
“――顾嘉年,我爱你。”
“然后,谢谢你。”
许久后。
他眼前的姑娘泣不成声,又是笑又是哭地俯身过来,浅浅吻在他唇边。
低声细语地和他交头接耳。
“我也爱你,然后我也。”
“谢谢你。”
我们在最糟糕的时候遇到了对方。
那时光的旷野里荒芜不堪,没有树木和花朵,没有鲜活的空气,无垠的苍穹也没有星光灿烂。
可那旷野里有你和我,努力维持着快要燃尽的光和热,彼此为灯。
-正文完-
第54章
十六年前,昼山灼热的夏天。
世纪初的南方都市里,地铁才通了一条线,城中林立的高楼却不少。
霓虹探照灯、路边随处可见的电话亭、大街小巷贩卖的报纸。
繁华与败落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并行着。
还没来得及开发的城市边缘,立着建了一半的几幢烂尾楼――售楼大厅早已关门大吉,牌匾上书写着几个阔气的大字,“裕和花园”。
废弃工地里,泥泞的坑中积满了昨夜那场暴雨。
围墙下不远处,一位相貌格外出色的男人梳着背头,行动间满身酒气扑鼻。
他嘴里叼着根烟,伸手指了指那片废弃工地,弯下腰藏起脸上的躁郁,耐着性子地对身前的少年说:“看到没,这是爸爸承包的工地,现在资金链断了,房子盖不完,债主都追上门了。”
眼前少年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个子已经比同龄人高许多。
他继承了男人的好样貌,年纪虽小,已足够窥见那比他父亲更加出挑的皮相与骨相。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好看的嘴角和眼角都挂着沁血的伤口,眉眼间亦流露出些许不符合他年龄的淡漠。
他全然没看那工地一眼,语气冷而平:“所以,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以为他当真是疑惑,于是尽量缓和了语气,自顾自说着他的计划。
“阿晏,等会儿我带你去你爷爷家吃晚饭,你跟他说说,让他给我拨点款。老不死的,这次竟然这么难搞。他一向喜欢你,你跟他说说,肯定没问题的。”
只是他话音方落,便听眼前平静的少年突兀地笑了一声。
“喜欢我?”
“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喜欢你的儿子?”
男人见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嘲讽,顿时怒火冒上心头,扬起手掌就想落下去。
可落到一半,却看到少年配合着微微仰起脸,眼中满是刺目的不屑。
男人克制着脾气放下手掌,痞痞地笑起来,眼神阴鸷:“我要是没好日子过,你也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他亲儿子,你也不是他迟沈忻的亲孙子。上次我听他说,以后要把云陌乡下那幢老洋房给你。啧,你看看,昼山这价值连城的家产一字不提,却单单说要把那穷乡僻壤的房子给你,他可真看得起你。”
“所以,”男人把嘴里的半截烟吐到地上,又放缓了声音,“阿晏,你跟爸爸才是一体的,咱们得争取咱们的利益。你没事就该多去老头家里,多讨讨他欢心,说不定这事儿还能转圜。”
他说着,伸手想拍少年的肩膀,却被轻轻避开。
――刚刚那欲落下的巴掌之下,少年不躲不避地迎上自己的脸,可此时面却低敛着眼中厌恶,后退了一步。
小少年低下头,不去看他脸上虚伪的神色,正张口想拒绝,却见身边走过来一位拄着拐杖、老态龙钟的妇人。
老太太手上拎着一篮新鲜蔬果,身形佝偻,却努力仰起头看那高高的大楼骨骸。
“你们也是来看这房子的?他们说老板破产了,这楼盖不好了。”
老太太喃喃着:“我不相信,每天都要来看一看才甘心。”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儿子和儿媳妇两个人,攒了好多年的钱,全都存了作首付。我没出息,一点忙都帮不上,儿媳妇也不嫌弃,还说……说这三室一厅的房子要留一间给我住呢。”
“我是不想去住的,偶尔过去帮他们做做饭带带孩子还好,长住在那儿,他们年轻人不自在……”
“这老板啊,这辈子缺德,下辈子也没有好报应。”
老人说着,凝视着那楼房许久,踩着满地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妈的,咒谁呢?”
迟延之看着她背影,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了句,晦气地踢了脚路边的石头,却终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偏过头看眼前这个打小就和他拧着来的儿子,恶声恶气地骂了两句:“不去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靠你,小混……”
可他话音还未落,眼前少年却忽地抬起了头。
他手心紧紧攥着,眉眼间那一丝不忍的挣扎变作戾气。
回答却莫名改了态度。
“去。”
迟延之愣了一下,转眼笑开:“真是我的好儿子,早这么说多好。”
他还想再说几句好听的,可少年却已经转身走了。
炙热阳光直达翻着尘土的地面。
少年瘦削的影子被拉长,一半落进那泥水坑里,一半落进那钢筋水泥架里,沾满了脏污与泥泞。
*
一个多小时后,昼山锦明府。
上世纪末新建的最奢华的别墅区,邻里大多是昼山老牌的实业巨佬和商业大腕。
迟沈忻家坐落在临江一隅。
这地方迟晏一年总得来几次,每次都是跟着迟延之。
周管家给他们开了门。
父子俩在客厅坐了接近半个小时,迟沈忻才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摘下老花眼镜,挺直着腰背坐下,相貌斯文却不苟言笑。
连招呼都不打,只略略颔首,语气疏离:“什么事?”
“没什么事。爸,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您吗?”
迟延之递上一盒季善坊的糕点,动作神态皆是恭顺。
九岁的迟晏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看他父亲如同变脸般讨好地送上礼物。
这样的情形每年都会发生几次,大多是在逢年过节,能有个更好的登门理由――以至于曾经有一次,迟沈忻让他在花园里看书时,他曾听周管家和家里的佣人谈起他们父子。
“每次送完礼物就是要钱。”
“讨债鬼和小讨债鬼。”
“不图利益不登门。”
只是这次,要钱这个环节,换了主力军――迟延之已经暗自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见他坐着不动,眼含不耐的催促。
被他盯着的小少年垂下睫毛,半晌后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逼着自己站起来,微微弯了脊背对迟沈忻说:“爷爷,是我有事找您谈。”
迟沈忻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直到见他一双攥紧的手在身侧泛了青白,才点头道:“你跟我来。”
半晌后,迟晏跟着他走进书房。
房门阂上,迟沈忻自顾自坐到书桌后,却没喊他也坐,就那么静静审视着他,等着他开口。
毕竟才十岁不到的年纪,哪怕心思再敏锐早熟,此时也漏了怯。
蜷了手指,却只握住满手的汗,血液跟着涌上脸皮。
满脑都是那句话。
――“小讨债鬼。”
少年闭了闭眼,牙齿叼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才总算出声说道:“我……我想请您,帮忙出资裕和花园。”
他话音落下,迟沈忻许久没出声。
挂钟在墙上一帧一帧地走动着。
半晌后,老人才语含隐怒地哂道:“迟延之让你来的?你也愿意?怕没有好日子过?”
对着这样小的少年,三个问题,个个犀利。
哪里谈得上半点喜欢。
也不怪他。
迟晏齿间已有血腥气,他用舌尖抵着咬破的唇角,掀起眼皮。
“我愿意,但不是为他,也不怕没有好日子过。”
他一个个回答了老人的问题,又将工地上的偶遇说了一遍。
“书上说裕和两字,是富裕宽和的意思,如果能继续建下去,建好,那里应该会是很多人的家吧。”
他年纪小,这些生意场上的博弈他一概不懂,只是单纯觉得――
那些房子若是能建好,里面会住着恩爱的夫妻,其乐融融的祖孙。
会有阳光落进那些窗子里。
迟沈忻闻言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拉了少年过来,指着他眼角眉梢的伤口问:“怎么弄的?”
迟晏绷紧着下巴,诚恳答道:“打架。”
“……听说你还经常旷课?”
“是。”
“为什么?”
小少年挺直着脊背,眼底掠过片刻的茫然。
“不想去,没意思,没什么想学的,也没有人想见,不如待在家里看书。”
“至于打架……总有人看我不爽,我也没办法。”
说到这里,他终于孩子气般补了一句:“……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
“……喜欢看书?”
迟沈忻问完,见到眼前紧绷的少年忽然松了肩膀,跨下脊背,如同一只卸下防备的幼犬。
他抬头小心瞥他一眼。
眼底有掩不住的光芒闪过。
小少年弯着唇笑起来,仿佛在谈论唯一一件令他轻松欢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