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边陲村寨常有异闻,道是有人居住林中,王室才发现了二人的踪迹。”
“自那之后,阿萝受王室监管,蒙蚩则奉命远行、隐姓埋名、与阿萝保持距离。蒙蚩不列族谱、音讯全无,是因王室特意压下。”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拧,隐觉怪异。
乍一听,辛朗所言天衣无缝,却并未提及二人的村寨出身,甚至完全忽略了阿萝的生母。可他手中线索不多,仅以此看,暂且寻不到破绽。
便道:“他可知,蒙蚩如今身在何方?”
川连道:“辛朗不知。”
“依巫王敕令,蒙蚩的踪迹不应让人知晓,哪怕是巫疆少主。但是,据辛朗称,蒙蚩常寄书信予他。宿卫已索要书信,正在回京途中。”
此间书信,本该是巫疆密辛。谁知,辛朗一听阿萝积郁成疾,竟悉数交了出来。
魏玘挑眉,讥道:“他救阿萝,比救本王要爽快得多。”
川连听出他话里酸意,不敢回应。
魏玘又道:“东西呢?”
川连会意,道:“工正所正在打造,约于明日清晨完成。”
魏玘颔首,道:“你好好教她。”
川连称是。
二人再度无话,逐渐接近谨德殿。
面前,灯影如丝,朱门威仪。有典军侍立在旁,见二人前来,收钺推门。
魏玘并未立刻入殿。他驻足门前,负手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川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川连面露不忍,道:“殿下所为所想,为何不与阿萝娘子明说?”
魏玘不答,低笑一声,道:“本王不敢。”
此话并非自嘲,而是真心。
经周文成一通叱骂,他思索良久,终于做出决定,要放阿萝离开。可与她共处的每一刻,他都能清晰地觉察,他正深深受她吸引。
——并且,越发难以自控。
与她对峙陈府时,他明知她不存半分情意,仍要编撰谎话,强行留她。
被她抚上喉头时,他期待更多亲昵,索求她的触碰与凝视。
知她善待杜松时,他妒意横生,埋怨她的偏心,记恨她的纯澈。
今夜,他更是情不自禁,想要获得她的喜欢,听她表露倾慕、展现情意,哪怕只是哄骗之下的虚妄、只有短短的两字与一瞬。
他是高高在上的肃王,却在与阿萝相遇后,深受她牵制,渴望她垂怜。
这一切,无不与他的骄傲相悖——曾经,他强大、残忍、冷酷、坚不可摧,不曾向任何一位女子低头,只屹立于旁人眼中。
魏玘不敢赌。
他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可再多一点、再看一眼,他就克制不住了。
魏玘截断心绪,眉宇寒霜又现,只道:“多说无益。”
川连见状,也收声,不再多言。
魏玘拾级而上,行至殿前,却又停下脚步。
川连道:“殿下还有吩咐?”
魏玘嗯了一声,又道:“今年台山宴,本王与阿萝同去。”
作者有话说:
已经很少有宝宝催更了(心虚)呜呜呜都是我不好!
第34章 袖里刃
闻及台山宴, 川连惊愕,怔在原地。
魏玘不顾, 提步再行, 将要入殿,又听人声传来:“殿下此行,非去不可吗?”
他一滞,道:“是。”
川连皱眉, 道:“属下斗胆, 求殿下三思。”
“殿下曾说, 王府言行受多方掣肘,万不能与台山书院有公开牵连。周王傅此前赴书院时, 也是以养病为说辞,始终隐秘行事。”
“这一点,殿下可是忘了?”
魏玘默了须臾, 道:“本王记得很清楚。”
川连听罢, 以为魏玘回心转意,正要抱拳,却听他又道——
“此行务必隐秘, 可分两路。”
话语落毕, 分外斩截,几乎不留余地。
川连凝定半晌,才道:“台山书院共设两次台山宴,殿下无一列席。殿下行事历来谨慎,为何突然易改行程?”
魏玘并未回头, 面向殿内, 只身独立。
他道:“总要让她见人。”
“她身份特殊, 尚不能行走上京。书院清净、可信, 是个不错的去处。”
川连听罢,低头,本欲长叹,却只淤于胸口。
——果然。是为了阿萝。
他知道,在放走阿萝前,魏玘有心教她处世之道、自保之法。去台山宴,既能让阿萝多与旁人交流,又能掩盖她踪迹、再避太子耳目。
可肃王身赴台山宴,无疑是铤而走险。
他提息,又道:“距殿下处置陈广原,不过四五日,仍处风口浪尖之时。太子党羽定于暗中窥伺,只待殿下露出破绽。”
“台山书院成立至今,已有六年,而殿下与书院间的联系,从不曾被外人知晓。”
“一旦殿下有失……”
至此,人声渐熄,再难继续。
魏玘立于阶上,玄袍漆黑,与灯辉交映,像一屏难撼的冷山——只消看人一眼,川连便知,贵主心意已决,不会听他再劝。
川连低头,抱拳,只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
这一夜,阿萝躺于榻间,辗转反侧。
她困惑,不知魏玘为何动怒,也不明白他到底要她如何——他太奇怪了,叫她不要动心,语气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
就好像……他想恨她,又不愿意恨她。
困惑之余,阿萝也担心蒙蚩。
魏玘与她说过,她要为他解忧、讨他欢心、令他顺意,换取对蒙蚩的优待。想到今夜经历,她只觉忧虑,生怕因此牵连蒙蚩、害蒙蚩过得不好。
次日,阿萝仍记着这两件事,用膳都心不在焉。
阿莱没有神智,倒很轻松,只在她榻上盘结,睡得分外安稳。
直到落了箸,阿萝才发现——不知何时,川连已立于旁侧,似是在等她吃完。
见她抬头,川连道:“阿萝娘子。”
“还请娘子随我前往校场,殿下已等候多时。”
听见校场,阿萝颤眸,双唇微白,忽觉眼前血光一片,险些稳不住身形。
她记得,当初,魏玘处置秦陆,就是在校场。
川连眼疾手快,忙搀住她,叹道:“娘子不必多虑,校场……已清理干净,再无痕迹。秦陆其人本为恶徒,娘子无需心怀怜悯。”
阿萝勉力,摇头,道:“我不同情他。”
她只是难以接受那样的场景——足够威慑,但也太残忍、太凶戾。
“走吧。”她道,“我不要紧。”
川连颔首,自知不好多言,便旋身,为阿萝引路。
……
配殿与校场相去不远。
阿萝跟随川连,穿过门下,正式迈入校场。
放眼望去,平地开阔,由石板铺设,又受木栏围聚,呈四方之形。木栏外,北侧可供出入,南侧摆置木椅,东西两侧有兵器架林立。
魏玘正坐于主位。他着了青袍,一手持书,读得漫不经心。
看见他,阿萝心生紧张。她不想再惹魏玘不快,便掀眸,悄悄觑他,试图看出他此刻的情绪。
魏玘机警,头也未抬,就觉察了投来的视线——清澈,柔怯,宛如稚鹿。
他不露声色,仍盯书,面上覆着一层冰。
川连不知昨夜经过,也未留意二人细微的往来,将阿萝引至校场中心。
才立定,便听魏玘道:“教吧。”
川连称是,挥臂,向不远处的典军示意。
阿萝正疑惑间,便见一名典军手捧木匣,走到她面前,又将木匣打开。
一柄匕首列于匣间——小巧、锋利,冷光四溢,持柄裹有皮革,能容人轻松拿起。
川连拾起匕首,递给她,道:“娘子请收下。”
“这是为娘子打造的匕首,可藏于袖间。”
阿萝懵懂,怔怔接过。她低头,观察匕首,被锋利的寒芒晃了眼睛,不由得眯起双眸。
她道:“是要教我用它吗?”
“正是。”川连道,“匕首易学,娘子尽管放心。”
阿萝抿唇,不由看向魏玘。
魏玘仍未抬头,翻过一页书,眉峰纹丝不动。
阿萝转眸,又看川连,道:“好。你教吧。我会好好学的。”
她只想,今日之事不难理解——魏玘教她越语,是为听她笨拙、寻她开心,那他旁观她学习用匕,大抵也是有心看她出丑。
川连颔首,退开。
二人说话间,又有典军搬来一只木人,立于校场中央。
川连摸出另一柄匕首,道:“阿萝娘子,请看。”
言罢,他提起右步,将匕首反擒掌中,横出一臂,划向木人前胸。
阿萝还未回神,木人的胸口已多出一道划痕。
川连道:“娘子请学。”
阿萝怔住,道:“你是要我学这些吗?”
川连颔首,称是。
阿萝圆睁杏眸,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话。
川连皱眉,道:“太难了吗?”
“我可以再演示一回。娘子谨记,你出臂时,须先……”
“不是的。”阿萝打断道。
她看向川连,认真道:“我不想学这些,我不喜欢。”
自从那夜,她被魏玘捉住匕首、眼见他鲜血淋漓时,她就知道,伤害别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川连,能否请你教我其它的?也可以用匕首,但不要伤及旁人。”
川连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应。
“叩。”书本一扣。
魏玘撩袍,起身,来到两人身旁。
阿萝栖于阴翳之下,抬眸凝他,与一双冷沉的黑眸相对。
只听魏玘道:“川连。”
川连一愣,会意,双手奉上匕首。
魏玘接过,将匕首抛接两下,踱出三两步外,又抬颌,道:“躲开些。”
——是在与阿萝说。
阿萝不知他意图,心口莫名发紧,却仍依言,退到后方。
川连道:“殿下,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抽出腰间剑,作刺姿,向魏玘迅攻而去。
阿萝双肩一颤,不禁屏住呼吸。
尚不待她发出惊呼,魏玘已右步上提,反擒匕首,向川连横出手臂,割其胸膛。
此间招式,与川连演示完全相同。
一切按部就班,眼看川连竖剑格挡,魏玘却突然更进一步,右足前绊,手腕上顶,封住川连步法变换,以匕首划往人面庞。
“魏玘!”阿萝急呼。
瞬息间,刃尖停滞,与人眉心相隔一寸。
魏玘持匕,居高临下,轻易制衡川连,压迫感更胜尖峰。他手中匕首,分明只是凡物,远不如匣中精巧,却将日光也割破。
阿萝背脊发冷,一颗心怦怦乱跳。
“看见了?”魏玘道。
他收臂,将匕首递还川连,走到阿萝面前,环臂俯瞰她。
“这才是招式全貌。川连教你,已颇为克制。”
阿萝知道,此言不虚。她能看出来,相较川连,魏玘更为流畅、完整,且处处是杀招。可是,她方才能懂,此刻却想不明白。
“你为何非要我学这个?”
魏玘闻言,眯目,并未立刻作答。
阿萝凝定心神,瞧着他,道:“我不喜欢这个。”
她读过许多书,其中有山水图谱、天地百兽,也不乏武侠轶事——而她向来不爱杀伐,不爱与人争斗,更不爱江湖快意、刀光剑影。
“我不喜欢用匕首,也不想伤害旁人。”
魏玘挑眉,兴致盎然,似是觉她有趣,道:“是吗?”
“那你当初为何用匕首指着本王?”
提及从前,阿萝不答。她垂睫,看向魏玘右手,虽见他纱布已拆,仍不免泛出几分愧怍。可她又想,是他非要强迫她,她才那样做。
她抿唇,道:“因为你非要带我走。”
魏玘勾唇,眉宇漫上哂意,像是自嘲,道:“所以,身怀利器,不为杀伐,也可为自保。”
阿萝不接他话,只垂首。
魏玘又道:“你知不知道,当初在陈府,陈广原想对你做些什么?”
阿萝这才抬头,眸光懵懂——显然是不知的。
魏玘见她如此,眉关淡拧,很快又松。
他不多说,只道:“阿萝,你记好。这天下有千万人,并非全是良善之辈,自有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远超你所想。”
阿萝轻声道:“我清楚。”
来到上京后,这是她体验最深刻的事。如鱼杏儿、秦陆、陈广原等,她已经遭遇过了。
魏玘扬眉,道:“知道就好。”
他舒出半息,又道:“你对付他们,该像对付本王一样。”
阿萝一怔,仰面瞧去,只见魏玘唇角上扬,神色欣然,似乎兴味正盛。
可她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无笑,像墨,落绘纸上,结出薄淡的凉霜。那里凝着郁结,是浓重、深沉的一团,压住了其余颜色。
她惊讶,也困惑——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魏玘眼中分明地读到难过。
不待她仔细看明,魏玘已与她拉开距离,旋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