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回应。
魏玘又道:“跟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才说完,右后方树影闪烁一刹。一名少年推草折枝,自内里钻了出来。
——是灰头土脸的虎儿。
他挠头,惊奇道:“殿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魏玘不答,只道:“你胆子不小。”
“打劫宣抚使,擅闯传舍,窃听官员密谈,诋毁、跟踪王室……本王说过,刑故无小[4]。你明知故犯,是想以身试法?”
罪状悉数罗列,虎儿神情一僵。
前头那些事,被魏玘发现,还算情理之中——可就连他向阿萝说魏玘坏话,都被魏玘知道得一清二楚,属实超出他预料。
但很快,他变了脸色,讪讪道:“殿下知道,我有难处嘛。”
“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魏玘低笑,未置可否,只道:“你观察本王这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
虎儿道:“那必然不是。”
他追着魏玘,与之同行,边道:“我只是想知道,殿下与我阿萝阿姐,到底有什么渊源。”
谈及阿萝,魏玘步伐一停,眸间寒芒暗涌。
他侧目,睨向小少年,却见其稚气未脱、双眸澄澈,不禁眉宇微拧。
虎儿对此浑然未觉,仍继续道:“殿下,您也不要气馁。我能看出来,我阿姐也不算太讨厌你,只要你多加努力……”
“眼下您忙着赈灾,好好干,我阿姐定会欣赏你……”
“虽然我和阿姐相识不久,但我能看出,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您呢,自是有风骨与气节的,可这东西搁在女子前头,那统统都不顶用嘛……”
少年喋喋不休,嘴皮子几乎擦出火来。
魏玘一句都不曾听进。
回忆方才情景,他隐觉后怕、懊悔,因他几是本能地以为,虎儿要借阿萝来威胁他。
可对方分明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太子与他争斗至今,尚且只涉及局中之人,不曾牵连旁人。可他的戒备有增无减,愈发敏感、愈擅猜忌,像困兽囚于牢笼、将受黑暗吞噬。
他必须提防,提防外来的恶意,与内心的厮杀。
幸好,还有阿萝在。
他自诩定力尚佳,意志坚定,又有她陪在身旁,定会无所畏惧。
忽然,衣袂受人一拽,少年声音传来——
“殿下,你意下如何?”
魏玘挑眉看去,只见虎儿咧嘴笑着,正拉动他外袍。
“你先前说什么?”他道。
虎儿不满道:“殿下,您怎就不好好听人说话呀。”
他轻咳,清过嗓,才道:“我说,咱俩各有所需,不妨做个小小的交易。”
“您想要我阿姐喜欢您,我想要我和朋友们日子过得好,那……您赏我钱,我为您和阿姐制造相处的机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写得不好,我喜欢女鹅走事业(深沉)魏狗的事业也离不开女鹅。嘿嘿当然我还是最喜欢女鹅和魏狗贴贴,吵嘴我也很喜欢!女鹅拌嘴是小傲娇,魏狗拌嘴是阴阳怪气的鹦鹉。
[1]化用自明•西泠狂者《载花船》。
[2]引自《黄帝内经》。
[3]引自《史记•滑稽列传》。
[4]引自《尚书•大禹谟》。
户部仓部司、工部水部司,主要参考了唐代。水部司掌管水利设施及相关政令,仓部司掌管天下府库出纳和租税(也包括义仓、常平仓等),度支司负责税收预算和赈灾收支,人口户籍其实应该是户部户部司来管,但在本文,这部分职权直接合并给度支司了。
第68章 山间行
魏玘挑眉, 眼风一掠,扫向虎儿。
小少年就在身旁, 抻颈瞧他, 眼底赤诚洋溢,看上去,似是非要成他这桩生意。
他勾唇,玩味道:“怎么?”
“你是以为, 本王与阿萝之间, 缺你不可?”
虎儿连连摇手, 道:“不敢当。”
言罢,他眼珠一转, 原是要以退为进、引出后话来——
“但殿下与阿姐……委实差点火候。”
魏玘道:“何出此言?”
虎儿道:“自是瞧出来的。”
“从我阿姐为您上药,到您送她回都尉府,您与她连个嘴也不曾亲过。好不容易摸着手了, 还没捂热乎, 她又把您推开了。”
这番话绘声绘色,传入魏玘耳中,惹他神情一滞。
他沉默, 薄唇紧绷, 眉间积云愈凝。
虎儿所言,确为他亲身经历。个中缘由,他更是了然于胸。
——阿萝并没有原谅他。
哪怕她心疼他、在意他、为他垂泪,她仍未释怀他往昔的错误,对此尚存芥蒂。
这是魏玘最不想看见的局面。
正因此, 与阿萝重逢之初, 他举棋不定, 不敢表露未断的情意, 生怕再和她牵扯丝毫,都会引发她更多痛苦。
后来,二人对峙,他见她凝泪、知她难以割舍,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她追回身旁。
事实是,一旦阿萝面对他,挣扎不可避免。
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快结束这一切,与她共同迈过这道坎。
可他究竟该怎么做?他茫无所知。
通晓真相后,她作何想法、有何念头,如何看待巫王与辛朗,又为何会出现在翼州?
这些问题,他本欲问她,却终究作罢。二人重逢不易,而蒙蚩与身世应是她心结所在,他不敢贸然提及,生怕会再度弄丢了她。
依此看,他确实需要帮手,只是……
“你多少岁了?”
“十岁。”
“……”
二人收声,默立于山径间,身影或高或矮。
少年浓眉一纠,道:“殿下,听您这意思,是看不起我虎儿?”
魏玘泰然道:“本王何时说过?”
虎儿撇嘴,忿忿道:“您都写在脸上啦!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1]。这话可是您说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适用了?”
魏玘压下笑意,未置可否。
虎儿也不馁。他揣臂,忖了须臾,没想出说辞,索性一拍胸膛。
“殿下,这样吧!头一回交易,我不要您赏赐。”
“您只管试试,咱们走着瞧。我好歹也是翼州小神通,保准让您心悦诚服!”
……
另一头,阿萝穿过院门,受孩童迎面围住。
先前,她回后院取物时,面露悲切,行色匆匆。小家伙们看在眼里,心生担忧,但又不知内情,只得静候她归来。
此刻,孩童蜂拥而上,关心她状况,话语此起彼伏。
“阿姐,你跑到哪里去了?”
“阿姐,你要紧吗?”
“阿姐,你走得好急,我们好担心!”
阿萝心头泛暖,如实告知情况,安抚过孩子们,又与人闲聊片刻,才返回后罩房中。
临近傍晚,屋内寂然无声。
阿萝推门而入,只见青蛇盘踞案间,将官皮箱护于身下。
她莞尔,摘落药囊,坐往案前。
青蛇甫一见她,立时松身,游向她手边。
阿萝抬指,抚摸蛇首,眼底柔波微漾,道:“阿莱,多谢你。”
青蛇仰起半身,仿佛有所应答。
阿萝转眸,移开视线,打量身前的长案。
长案与花窗毗邻,有疏光斜落,割出清晰的两界。一界明亮、温和,系她触手可及;另一界阴凄、昏昧,抵靠木壁,同她遥遥相望。
那只官皮箱栖于阴翳,在角落蜷缩,线条森严,四方皆冷。
凝视着它,阿萝眸光渐熄。
她目不转睛,喃喃道:“只差一点了……”
只差一点,她就能埋葬遗物,触碰父亲的游魂,乞求蝶母眷顾、引他转世轮回。
“嘶。”青蛇幽幽吐信。
阿萝没有看它,只展臂,搂住官皮箱。
木棱坚硬,镶有白铜浮雕,几乎硌入她臂弯,惹来轻微的疼痛。
阿萝垂下纤颈,将脸颊贴往箱顶。
她合上双眼,置身晦暗之中,睫扇染灰,雪肤也无光。
莫名地,谁人的凤眸在脑海浮现——乌沉,凌厉,弧度俊美,眼尾微翘。
“阿吉……”
少女声音轻缈,恍若无闻。
“你会怪我吗?”
无人应答。唯听风声冷寂,灌入沉默。
阿萝不再开口。她敛息,收拢手臂,将庋具越抱越紧。
……
次日辰时,阿萝离开都尉府,往青岩山去。
她记挂防疫之事,遂于昨夜晚膳后,向孩子们打听情况。
杜氏姐妹只在城内活动,无法给出有用的讯息。而武子与大年二人,虽然游走四处,却也极少上山,对地形知之甚少。
唯独虎儿主动请缨,自诩翼州百晓生,要带阿萝上山采药。
阿萝应允,邀他共同出发,却听他说要做些准备,遂与其相约别处,在入山小径处碰头。
离开时,阿莱尚在安眠,纹丝不动。
阿萝不忍吵它,又想有虎儿作陪,便携上无且囊,只身前往青岩山。
这一路上,山下喧嚣不断。
阿萝暂停脚步,侧首望去,将半座翼州城收入眼底。
目之所及,粥厂炊烟袅袅,百姓人头攒动、笑容洋溢;官吏往返奔忙,清理碎石;兵卒搭建棚屋、暂筑居所,收容无家可归的灾民。
场面井然有序,只见百废渐兴、万物复苏。
阿萝驻足于山道之中,受微风吹拂,嗅到米汤的清香,不禁浮出笑靥。
不过一夜,翼州城变化如此,远超她期待。
她也该做些什么——该为这城中百姓,尽绵薄之力,避免可能的瘟疫与灾祸。
思及此,阿萝收敛心绪,继续前进。
昨日有令使提及,道是翼州水灾系急雨骤降、诱发山洪所致。而她足下山径,受虎儿指引,不曾遭遇水害,路途还算坦泰。
只是,其余地界受灾境况,暂且未尽可知。
灾后防疫刻不容缓。无论如何,她都要上山看看,寻找有用的药草。
……
顺着山路,阿萝越走越深,来到约定地点。
只见树荫之下,一道玄影环臂而立,着玄紫缺胯袍,身姿挺拔如松,显然并非孩童。
阿萝一讶,尚未作出反应,先看那人转回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只听惊呼声起——
“怎么是你?虎儿呢?”
魏玘眉峰不动,下颌一抬,向山下示意。
他道:“程令使统理户籍,人手不足,虎儿熟知乡邻,借他一用。他将采药之事交代本王,今日便由本王随你同去。”
这番话,说得泰然自若、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毛病。
阿萝一时不答。她抿唇,眸光上下流转,打量魏玘周身,噙着几分关切与探究。
魏玘见状,将她顾虑摸透七八,笑道:“放心。”
“本王换过敷药,伤势没有大碍。”
他一顿,又道:“况且昨日,本王受梁都尉引路,已将青岩山走过一遭。梁都尉长驻山上,自是比虎儿更熟悉地形。”
至此,他伸臂,向阿萝摊平手掌。
“走吧。”
阿萝眼眸一眨,静了半晌,只曲指,往人掌心弹了一下。
“啪。”声音格外清脆。
魏玘挑眉,抬目看她,便见她收回手去、藏往身后,杏眸清亮如泉,内里娇恼未褪。
“我今日有要紧事做。”她认真道。
“你好好引路,不准对我动手动脚、搂搂抱抱。”
……
二人走于青岩山间,全程无话。
阿萝放缓步速,左顾右盼,观察着山路两旁的植被。
万幸是,她与魏玘所处的区域,未受洪水侵蚀,丛草完好无损,生有大黄、苍术、丁香等。
阿萝边采摘,边思索,在心里权衡防疫之策。
翼州城乃通都大邑,人烟阜盛。如要以一味方剂、应众人所需,自然首选香薰。可香薰多为复方,对原料要求颇高,凭青岩山药草,未必足够。
所以,更好的办法是,既要焚烧香薰、以外治避瘟,也要搭配内服、煎煮汤剂。
阿萝想着,口中喃喃不休,盘理脑内方剂。
“补气固卫,以黄芪为主……”
“再佐辛夷、白芍、防风、乌梅等……”
正思索间,她瞥见一丛矮草,立时亮起眸光,趋步靠近,采下一把。
忽然,有人冷不丁出了声——
“为何选这个?”
阿萝循声望去,对入漆黑的凤眸,这才记起魏玘。
她扬腕,举起药草,道:“这是茵陈。烧薰茵陈,可清利湿热、避风寒邪气。”
魏玘眉峰一挑,道:“我说医术。”
方才,他领阿萝走出半程,回头看她,却见她停留原处。
她着了白绢衫子、折枝花纹红裙,矮身于树丛之中,手捧药草,眉眼雀跃,像盛放、昳丽的杜鹃花,也像灵动、轻盈的稚鹿。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从前的某夜。
那时,她用黄丝蚁替他治伤,也如今日这般,眸里清光凝聚,似被柔水濯过。
而在当下,她流连于药草,被方剂匀走心神,甚至忘却他存在、将他冷落一旁,白白枉费他收买虎儿、随梁世忠提前摸索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