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不走了,只驻足原地,倒要听人寻什么说辞。
二人就此僵持,四下寂然。
片刻后,榻上人低咳一声,道:“药劲过了。”
“本王……该换药了。”
阿萝默然。她抿唇,鼓着两颊,气呼呼的,像圆润的河豚。
魏玘也默然。他不敢看她,只将她容在余光里。
二人再度陷入僵持。
很快,阿萝败下阵来,双肩一矮,舒去淤积的气息。
她睫羽低垂,道:“魏玘,你待我真坏。这个时候,你还要用软刀子扎我的心。”
这句话,既是埋怨他,也是埋怨自己。她感觉自己太没出息,明知他是装的,仍难以招架、被他引出满腔柔肠。
魏玘沉眉窥她,见她无精打采,心里又愧又怜。
生在王室,他步步为营,时刻行走刀尖,以算计、试探为本能。若他也如此待她,确能受益一时,但长此以往,只会令真心蒙尘。
对此,他并非不知,只是一时旧习难改。
可他总要改变——至少,要不吝热忱地告诉她,他有多在意、多喜欢她。
遂道:“我只是想你留下。”
“你懂医术,翼州的百姓需要你。而我……远比他们更需要你。”
阿萝闻言,身子一颤,不曾作答。
她将手背在后头,睫帘未抬,遮住闪烁、水盈的眸光,就这样站了半晌。
这半晌,魏玘屏息,只待她回答,等得喉头干灼。
终于,他听见她开口——
“把你那嘴皮子歇一歇,睡你的觉吧。”
少女言罢,身影轻旋,紫裙翩跹,走向不远处的木桌。
“我就在边上。哪儿也不去。”
……
阿萝并未食言。
魏玘睡时,她坐于案前,随意取来他一本书,逐页翻阅。
她喜书,读书从来认真,看过三两行,便钻入其中,借内里故事,摒开杂乱的思绪,渐渐放下疲惫,尝出久违的安宁。
可惜,这股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屋外有足音接近,似是三五人结伴。
“咚咚咚。”越来越近。
阿萝放下书,便起身,想在人敲门前接应,避免搅扰魏玘休息。
还未走到门前,身后又作音声。
“窸窸窣窣……”
阿萝回头一看,发觉魏玘已经醒来,正撑起半身、准备下榻。
他背上有伤,未着衣衫,只缠着一片片麻布,遮住劲实、有力的腰背,腹线尽显,划出分明的川壑,正随他动作而颤栗、紧绷。
——药劲当真过了,他正痛得厉害。
阿萝心口一滞,顾不得门外人,连忙返回他身侧,搀往他臂膀。
她道:“你这样起来,疼也要疼死了。”
魏玘扯出笑来,道:“放心。”
他脸色煞白,唇无血色,看向她时,仍眸光款款。
“本王的命硬得很。”
言罢,他眼风一掀,眺向屋外,见有人影等候,便抬声道:“进。”
屋外人称是,鱼贯而入。
来者是三名大越官员,乃户部仓部司令使、户部度支司令使、工部水部司令使,受越帝旨意,随行肃王,辅助救荒。
三人甫一入内,便见肃王赤着上身、与女子依偎,怔愣一刹,连忙低下头去。
只听魏玘道:“说吧。”
三人称是,却没有开口,暗暗瞟向阿萝。
眼看此情此景,阿萝自然明白,这些人是要与魏玘商议赈济,但因她在场而不好开口。
一时间,她进退两难,既惦着魏玘的伤势、不敢离开,又知赈济刻不容缓、不愿耽误要事。
正纠结时,却见魏玘凤眸泛冷,道:“说。”
——只此一字,威压迫人。
三人心惊肉跳,忙称是,逐次禀报起来。
阿萝讨了闲,也不出声打扰,一壁听人商议,一壁取来敷药,为魏玘更换。
此期间,魏玘神情稳泰,眉峰岿然不动,瞧不出半分病容。
……
商议逐步进行,越来越多的事项得到敲定。
自攀谈中,阿萝听出大致对策,是要设厂施粥、检覆灾情、核善粮价、简校堤防、排查户籍等,囊括各方各面,受她八分赞同。
至于扣下那两分,是因还有两点,她以为重要,但无人提及。
她眨眸,本想加入讨论、提出意见,却又隐隐感觉,那三名官员不会在意她的看法。
毕竟,三人看她,往往斜着眼睛,似乎对她不大喜欢。
阿萝抿唇,索性放下心绪,专注给魏玘上药。
才抬腕,忽有人唤道:“阿萝。”
——是魏玘。
在场众人皆是一讶。
阿萝停了腕,还当下手太重,道:“疼了?”
魏玘回首望她,神情平静,一双凤眸墨如点漆、淬有明光。
他道:“对于赈灾,你作何想法?”
第67章 治未病
阿萝的杏眸倏然明亮。
受魏玘提问, 她又惊又喜——惊,是不料他出口、征询她意见;喜, 是她确实有话要说, 也想为赈灾尽绵薄之力。
可她并不作声,先转眸,觑向三名官员。
如她所料,三人无不面色铁青。
其中一人更是上前, 拱手道:“殿下此举, 恐怕不妥吧。”
他是户部度支司令使, 与阿萝素昧平生,但自目窠辨出她巫族身份, 又见她替魏玘上药,还当她是王府婢女,对她分外轻视。
三位六部要员在场, 难道敌不过一介巫人觕婢?
如此弦外之音, 魏玘心知肚明。
他凝目,眉峰不动,只看阿萝一人, 道:“愿闻其详。”
这话分外沉着, 字句岿然如山,压往阿萝心头,逐渐盖过她局促、犹豫。
她抿唇,很快又松,开口道:“你们适才讨论的, 如设粥厂、核灾情、理户籍等, 我大致能听明白, 也十分赞同。”
“但我想, 除了这些,你们还得再做点什么,防范瘟疫。”
瘟疫一词入耳,三位官员神色大变。
魏玘勾唇,眼风薄凉,掠过三人,笑意未达眼底。
只听阿萝又道:“书里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1]。翼州城内百姓众多,一旦爆发瘟疫,非同小可,定要多加注意。”
魏玘看向度支司令使,道:“程令使可有对策?”
程令使身躯一僵,默然无语。他出身户部,对医术一窍不通,自然无言以应。
魏玘道:“令使此举,恐怕不妥吧。”
程令使听罢,脸色愈红。其余二人也面露窘迫。
魏玘不再纠缠。他敛眸,藏起如刀的锋芒,再望阿萝时,只余温沉。
“接着说。”
阿萝未察众人异样,颔首称好。
她点唇,认真忖过须臾,便道:“五疫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2]。要论防疫之策,无非是养内避外、扶正祛邪。”
“所谓避外,是要不食败肉、不饮污水、洁净废墟、重建房屋。”
“昨夜,我看见燕南军清理碎石、通浚沟渠、收捡死鱼死虾。只要继续保持,足以避外。”
魏玘嗯了一声,道:“且说养内。”
阿萝道:“养内,则是要壮固根蒂、强健体质。”
独居小院十三年来,她日夜阅读,早已博览越巫两族医书。此刻正是厚积薄发之际。
“养内之法有许多种,囊括服、灸、佩、抹、薰等。法子不同,所用方剂也不同,但无一例外是,均以药草为原料。”
在她行囊中,尚有药草存余,但要为全城百姓调制方剂,数量远远不够。
她又听过几人讨论,道是城内商肆多受水损,药铺、医馆也没能幸免。照如此看,欲寻入药原料,只能就地取材。
“这翼州城后头,就是青岩山,应有不少药草可作原料。具体如何养内,还要视原料而定。”
至此,阿萝收声,环视众人,等待答复。
她自信、笃定,梨涡小巧,连她一双盈波的杏眼,都亮如漆星,惹得魏玘定睛良久,目光愈加沉炽,满溢赞许与倾慕。
魏玘早有觉察,阿萝跃跃欲试、似乎有话要说。
他想,他不该忽略她,故而引导她开口。可他不曾料到,她会提及瘟疫、举出养内避外之说。
——着实与他心有灵犀。
他不通医术,却深知灾后防疫之重。谁知,三名官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唯有阿萝挂心。
这令他越发以为,她聪慧、果敢,值得他钟情。
觉察他目光,阿萝莫名耳热。
她感觉自己没做什么,魏玘却眸光灼灼,像要将她烫出洞来。
只是,他目光滚热,话语却寒凉彻骨——
“三位令使,记住了?”
众官员自觉羞愧,垂首应是。
魏玘勾唇,哂道:“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3]。这位蒙小娘子,乃仁医会民医,更是本王的座上宾。防疫一事,还望尔等好好请教。”
三人闻言,愈加惶恐,自不敢再有所怠慢。
魏玘再向阿萝,说过众官员的官名与职责,便摆手,示意几人退下。
“嗒。”木门闭合。
很快,屋内只余榻间二人。
眼看令使离去,阿萝抿着嘴,将视线自门扉收回。
她动腕,刮下最后的敷药,替魏玘涂上,一壁嘟囔道:“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想说恤孤[4]之事?”魏玘道。
阿萝讶道:“你怎会知晓?”
来到翼州后,她常与孩子为伴,见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心里十分难受得很。如今翼州才受水害,定有许多孩童无家可归、需要救助。
魏玘不答,只莞尔,向阿萝悠悠递去一眼。
目光交错间,气息清浅起伏。
阿萝看见,他那双凤眸皂白分明、隐透薄光,更胜天河深远,而她正倒映其中,是凝然、袅娜的一道,被他纤悉无遗地容纳。
这令她忽然发觉,他的询问是刻意而为。
他长虑却顾,早有先见之明,无需旁人提醒,已将防疫、恤孤等事想过七八。
可他依然追问她看法,征求她意见,鼓励她表达。
这很好,但——
“你不会只问我这一次吧?”
魏玘闻言一讶,打量阿萝半晌,才道:“不会。”
“本王有这么坏吗?”
阿萝搁下药钵,不答话,静静看他。
她眸光微凉,好似冰风两片,扫得魏玘神智忽醒、俶尔记起从前。
从前,他也征询她看法、聆听她心念。可那些征询和聆听,无不浮于表面,因她回应与他期待相符、是他可以接受,他才不曾反对。
所以后来,他终归忽略她意志,自以为是地替她做了决定。
他确实给了她自由,但只是他所允许的自由。
而今,回忆落幕,魏玘哑口无言。
——本王有这么坏吗?
何止是坏呢。要当下的他,评判从前的他,除却皮囊漂亮,几乎找不出半点好来。
一时间,无人开口,屋内声息沉凝。
静寂如此漫长。阿萝垂下眼帘,纤长的乌睫好似生霜。
终于,魏玘打破沉默。
“我确实不好。”
“但我可以改,可以变得更好。”
阿萝一愣,还未回应,便听他又道:“我会变得更好。”
——这句话,远比先前更加笃定。
阿萝不禁抬眸,恰与魏玘四目相对,见他眸里有光,也有火,沉沉地燃着,似要融化她眉心积雪、睫上凝霜。
她心口发烫,半张双唇,却莫名说不出话。
正滞怔时,力道微凉,悄然袭来。
魏玘牵住她,将她纤指拢入掌中,摩挲她指侧。
“我只差你一点管教。”他低声道。
听见这话,阿萝脸颊一烫。
管教这个说法,实在怪得极了——倨傲的雄狮低下头颅,邀请兔子为他套上项圈,像温柔的蛊惑,也像危险的引诱。
她才不想管教他。她还没有原谅他,仍在生他的气呢。
阿萝赧着脸,抽回手,起身要走。
“我回去了。”
魏玘伸臂,捉来外衫,披身道:“送你。”
阿萝步伐一顿,忙回首,道:“你不要动!”
“你真不怕疼死?我不需你送。”
魏玘扬眉,知她放心不下,笑意愈显促狭。
他学着她方才腔调,道:“我的敷药是你亲手配的,看我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我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阿萝闻言,一时默然。
她抿唇,滞了半晌,终于憋出四个字,扭头就跑。
“得寸进尺。”
……
自传舍去往都尉府,距离并不不算远。
阿萝走在前,魏玘走在后。二人间隔一阵,默默行路,全程无话。
正值申时,烈阳斜照。
魏玘将阿萝送至都尉府,驻于府外,目送阿萝进门。
少女紫裙一曳,很快消失不见。
又过去须臾,魏玘才旋身,向传舍负手走去。
山径两旁满是富贵人家,朱门扇扇紧闭,不见灾民,更不存从前恶吏。
暑风寂寥,杂有蝉虫低响,与足音疏落。
“出来吧。”魏玘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