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对此并不生气,只是好奇缘由。
曾经,他漠视她、聆听她太少。如今,他想了解她更多、深谙她所有。
——这本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必须想尽办法,避开她伤心事,愈多地表现他诚挚与眷恋。
“你的绣工可圈可点,为何更青睐医术?”
阿萝闻言一怔,并未立刻作答。
她将茵陈放入囊中,眸里泛过懵懂,不曾料及如此提问,也不曾想过其间缘由。
魏玘也不催她,只低目,沉沉地望她。
二人就此相对,缄了半晌,才见少女睫帘微掀、烁出清润的水光。
阿萝道:“我说不好。”
她声音轻柔,像绵软的温风,卷过魏玘的耳畔。
“你问了我,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
魏玘低笑,知她澄澈、天真,行事全凭本心,不似他城府深重。
他道:“可曾想出什么?”
阿萝嗯了一声,翘着睫,定定凝他,轻轻颔首。
“想出了。”她道。
“我青睐医术,大抵是因为你。”
作者有话说:
魏狗:还有这种好事?????
[1]引自《史记•滑稽列传》。
本文提到的所有中药相关内容,都是大杂烩+虚构,宝宝们不要相信(?)
第69章 明珠窃
魏玘一讶, 眼神倏而明亮。
阿萝给出的答案,系他始料未及、喜出望外。无论如何, 他都不曾想过, 她对医术如此钟情,缘由会与他有关。
是因为什么?因为二人的初遇,还是因为他身患上气?
许多种猜测在脑海涌现,彼此织缠, 剥去细枝末节, 只剩下端端一个你字。
魏玘沉息、敛容, 眸底的温煦却难以掩饰。
他低声道:“何出此言?”
阿萝睫羽扇动,并未立刻作答。她注视他, 杏眼清澈,燃起一点薄光。
她道:“你让我看见许多。”
“许多……新的、陌生的、我从没有见过的东西。”
魏玘不禁一怔。
这又是超乎他预料的回答。
阿萝移腕,抚过无且囊, 五指微收, 揉捏着掌下的布袋。
“巫绣和医术,都是我阿吉教我的。”
蒙蚩予她银针、药杵,教她缝补旧衣、煎制草药, 哪怕见她十指刺伤、浓烟熏眼, 也从未松懈,待她毫不留情、近乎严苛。
当时,她困惑又委屈,不知父亲为何操之过急,也埋怨自己太过愚笨。
而今, 获悉真相后, 她回头再看此事, 已知他良苦用心。
“我想, 他教我那些,是为了让我活下去。”
魏玘默然聆听,一语未发。
他打量阿萝,试图辨别她情绪,却见她挽起发丝,轻轻缠在指尖——那缕发细软、乌黑,宛如藤蔓,绕她一截雪指,将他的心也紧紧攫住。
她的头颈低垂着,叫人看不出神色,唯独露出两片唇,叩合又张开。
“之后,你来了,带我离开那间小院。”
“我那时才知道,诅咒是假的,我也没有什么孽力。于是我想,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看更多的景色,到处走,到处找我的阿吉。”
“再之后……”
话到此处,少女柔声渐收,良久不语。
魏玘胸膛一紧,只觉如鲠在喉,眼里的光芒越加黯淡。
后来的事,他再清楚不过——她被他威胁,受他诓骗,怀抱虚假的希冀,以无辜之身,走出一方囹圄,踏进另一座樊笼。
这些经过并不愉快,更与医术毫无关联。
他启唇,想说些什么,为过去的种种而道歉,也阻止她自揭伤疤。
可不待他开口,那双杏眸先是一抬。
阿萝看他,眼波如水,清凌凌地曳动,映出他的倒影。
她道:“再之后,我去了台山书院。”
“我自山长处,听说书院的历史,知晓了你与周王傅正在做的事。”
她一顿,唇角微翘,凝着小巧的梨涡:“你也好,周王傅也好,又或是吴观山长……你们都告诉我,天下很大,也很辽阔。”
太大、太辽阔,可容纳芸芸众生,而她微渺如尘。
阿萝弯起眸,迎上面前人错愕的目光,道:“魏玘,你说错了。”
“天下不在你股掌之间。”
魏玘挑眉,还未追问,先觉心口轻轻一触。
——是阿萝的食指。
她点他,语气诚挚:“在这里。”
“这天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被你装入胸膛、放在心里。”
说完,她收手,背向身后,又垂下眼帘,轻声道:“所以,我才想研习医术,如你、如周王傅一般,为旁人做些什么。”
言尽于此,皆是阿萝最真切的心念。
台山书院之行,于她而言,既是对魏玘动心的缘由,又是受他启发的起点。
这一点,连魏玘自己都未曾预料。
他望向面前少女,自她低垂的睫间,读出惭愧似的赧意,不禁落下一声喟叹。
“你说得不对。”他道。
“若你当真周游天下,也会有如此眼界。”
在书院时,他听见段明说,天下有许多人,只待与阿萝相遇。至今,他仍对此耿耿于怀、分外忌刻,却从未怀疑过这句话背后的真实。
“你会遇见许多人,远比台山书院、肃王府、上京城更多。”
魏玘了解阿萝,深知她至善至诚,自然可以预见那并未到来的可能——
当她遇见千千万万个、茫茫多的人,她会体察他们的苦难,触碰他们的喜悦与悲恸,只因她本性使然,与他的存在并无关系。
有他,或是没有他,不过殊途同归。
她与他之间,从来并非教养或驯化,更像是两股相似又不同的魂魄,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魏玘低眉,扫过阿萝的额与颊,向下游走,瞩目她眼眸。
她一双杏眸如初清澈,皎洁无暇,不染纤尘。
为这双眼,他曾自命不凡,将她善意误解为情意,酿成了后续的错误。
——她是明珠,本能热烈、清澄地照耀世人;可他是窃盗,谋夺她光芒,将她藏于宝匣,予她逼仄、狭小、暗无天日。
魏玘心绪愈沉,唇角上扬,眼底却自嘲尽显。
“没有我,你会更好。”
阿萝闻言,轻易觉察了魏玘的失落,不由双眉一颦。
她反驳道:“你说得也不对。”
“若没有你,我定然不会离开小院。我会留在那里,直至死去。”
她抿唇,很快又松,本能地继续推测,想借此安抚面前人:“若没有你,我不会知道诅咒是假的,不会知道自己没有孽力。”
“若没有你……”
再往下联想,挑了开头,人声却渐熄。
阿萝闭唇,不再言语。
两人相对而立,又陷沉默,与方才分毫无差。
但这一次,魏玘心知其意。
他想,他说错了话,令阿萝记起他做过的错事,惹她不快。
——是他,带她走出小院,给她接触真相的机会;同样是他,将真相撕成两半,藏起更关键的一半,让她无从寻觅。
果然。从前的事,他根本不该提。
魏玘又动唇,想转走话题,避免为二人再添不睦。
可阿萝没有给他机会。她不作声,只拢紧药囊,身躯一旋,向林间走去。
……
此后山上全程,二人几乎不再有交流。
魏玘引路,阿萝采药,只闻窸窣阵阵,少存只言片语。
唯一有过的对话,是魏玘要帮阿萝背负药囊,却被阿萝谢绝,只道她不觉疲累。
待到重返入山小径,川连与虎儿已等在道旁。
瞧见两人,虎儿率先迎接。
小少年吵闹着,向阿萝致歉、阐明缺席缘由,又不由分说、摘下她无且囊,挂往自己身上,确实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魏玘旁观,想起阿萝先前的拒绝,心头郁抑更甚。
寒暄后,虎儿拉住阿萝,和她共同返回都尉府,与魏玘、川连作别。
少女和男童渐行渐远,谈笑声被微风稀释。
魏玘驻足原处,并未离开。
他负手,默立,锁视阿萝背影,声息近乎沉敛。
川连侍立在旁,格外窘迫。
他不明白,阿萝与魏玘的关系为何仍未缓和。
昨日,魏玘受刑,阿萝治伤,该是他们重修旧好的最佳机会。他分明亲眼看见,阿萝目睹魏玘受伤,心急如焚,潸然泪下,显然情意未断。
可二人今日怎么又是这幅模样?
“说。”魏玘忽道。
川连怔愣,立时回神,不禁红了耳尖。
——贵主心系翼州、枵腹从公,他却多管闲事、颠越不恭,实在羞愧!
他轻咳,摒开僭越的操心,重拾要务。
“禀殿下,赈济事务进展顺利。”
“程令使携梁都尉,设厂施粥,由灾民随记随领,梳理翼州城内五成百姓户籍;周令使检校上山湖、下山河堤坝,已查出十余水损……”
川连径自说着,悉数禀明魏玘交代的赈灾事项,已落实赈给、检覆、理籍、治贪等多项举措。
“大抵情况便是如此。”
“依属下之见,自殿下授意至今,不出两日,可谓进展神速。”
魏玘眉峰不动,道:“还不够。”
“再快些。越快越好。”
他先前布置如此,是为排摸灾情、暂行救济。至于粮钱赈给、苗种赈贷、以力工赈等后续,要待灾情检覆后,由他报奏今上、以求恩准。
“本王能等,翼州的百姓等不了。”
川连听罢,心知赈灾之重,并未反驳,抱拳应声。
魏玘又道:“接着说。”
“是。”
“应殿下之约,翼州城内富室、大户等有力者,均已聚集于孙府,只待殿下。”
得此讯息,魏玘终于亮眸,染上零星喜色。
“知道了。”他道。
“即刻动身。”
却听川连忽道:“殿下留步!”
“如何?”
“还有一件事……”
魏玘侧目看去,见人面露迟疑、眼神闪烁,不禁眉心微拧。
他道:“直说。”
川连道:“据梁都尉报,几名巫人想入翼州城。”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翼州城遭遇水灾,城内巫人均已遣回巫疆,城外巫人如要进城,须受太守准许。当下,太守被绳之以法,巫人入城之事,自然转而请示肃王。
因此,对于梁都尉禀报,他不觉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在眼下这等关头,那些巫人明知翼州受灾,仍要往城中来。
他不道破,只抬颌,示意川连继续。
便听川连又道:“那几名巫人才入翼州境内,按车马行程,约莫三四日,便能来到城下。至于入城目的,暂且交代为……”
“为何?”
“过路,兼……寻人。”
听见寻人,魏玘静声,眼风一冷。
他抬指,摩挲下颌,在脑中盘点所知,很快有了推测。
“是辛朗?”
川连愕然道:“是。”
魏玘啧了一声,眉宇蹙起微痕。
他没有忘,他外出祭扫期间,辛朗曾与阿萝见面。但阿萝与他重逢时,却并未和辛朗同行。
正因此,他原以为,辛朗已离开大越、回到巫疆。
现在看来,约是辛朗邀阿萝相谈,不曾等到她赴约,又不料她先行离开,特地为她停留几日,才会与二人错开行程。
只是,无论如何——
“不是时候。”
魏玘眼底泛寒,重复道:“来得不是时候。”
翼州城不比其它地界,乃巫人出入越国的必由之路,两族矛盾分外明显。
如今,翼州百姓才受水害,正是人心浮躁、动荡不安之时。
阿萝居于都尉府,受梁世忠保护,少与灾民来往,不被人察觉目窠,情况还算稳定。可再有巫人贸然入城,难保不会引起麻烦。
魏玘长指微动,刮过下颌,无声思忖。
川连侍立,不敢打扰。
半晌,才听魏玘道:“暂且搁置。”
自辛朗当前所处,来到翼州城,尚且还有些时间,能容他仔细思考、排布。
“待本王与梁世忠面议,再作定夺。”
魏玘言罢,便提步,走向山下城邑,要往孙府赴约。
谁知,川连呼唤又起——
“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说。”
川连追上他步伐,默了须臾,才道:“敢问殿下……”
“可要将少主之事告知阿萝娘子?”
话音刚落,魏玘的身影骤然一停,却不作回应。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许是积习难除,在思索辛朗之事时,他从未将阿萝纳入考量,直至当下、受川连提醒,才堪堪回神,将二人并列审度。
牵涉阿萝后,情势变得分外棘手。
魏玘沉眉,将此事暗自剖开、权衡利弊。
于理,他该告诉阿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