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收臂,搀郑博稽,只道:“无事。从舅请。”
从舅二字落地,阿萝眉黛微颦。
她启唇,不待两人再动,先道:“是你将梁都尉打成那样?”
魏玘闻言,眉关紧拧。
“是。”
他掀目,看向阿萝,眼风冷锐如刀:“他轻慢本王、冲撞太守,不该打吗?”
阿萝身子一颤,不再言语。
魏玘不顾她,扶稳郑博稽,往大门走去。
擦身而过的那刻,忽听阿萝再度开口:“魏玘。”
她的声音在颤,凝着轻细的呜咽,被她竭力收敛,仍难以抑制,清晰地抵达魏玘耳畔。
“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元•佚名《赚蒯通》。
[2]传舍,本意是旅社,本文就用来代指肃王在翼州城的暂居地。不过魏狗很快就会搬走了,大家不记也不要紧。
[3]部分菜肴参考烧尾宴,其余来源于百度加各种资料~
最近三次工作超级忙+我手速慢,更新时间有点不稳定,我会努力尽量日更的,最慢不会超过隔日,不会坑,不会水文,更不会砍纲完结,谢谢宝宝们喜欢。
第65章 险中求
无人答话。回应如雁渺鱼沉。
在阿萝身侧, 魏玘脊骨颀立,步伐微顿, 似要与她背道而驰。
隔着泪, 她望向他,只见他眉峰有雪、眼底结霜。
月色如河,将庭院分割,划出分明的两路, 一路归于凝水的杏眼, 另一路纳入凌厉的眉峰。
杳冥的枯寂漫延着。
三人之间, 除却气息与蝉鸣,不存丝毫音声。
饶是郑博稽酩酊如泥, 也隐约发觉,自己的存在多少不合时宜。
他晃身,推开魏玘的搀扶, 笑道:“贤甥, 佳、佳人寻你叙旧,我不好……误你美事,便先回了。你从舅没、没喝醉, 能走动。”
言罢, 垂影沉沉一斜,向门外踉跄挪去。
郑博稽醉得厉害,行路迟缓,拉出的足音也是重的,像一声又一声的慢鼓。
待这鼓声熄了, 阿萝旋身, 与魏玘相对而立。
她抬眸, 泪光摇曳, 撞进他漆乌的凤眸,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沉眉,眼里余温未回。
他缄默须臾,才动唇,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阿萝的睫羽溘然一颤。
魏玘的后话紧随而来,杂入冷风,迸射寒光。
“既如此,我变成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不待她回应,他又放软唇舌,磨平锋芒,露出一点央切的试探,好似冰川浮角。
“还是说……你仍在意我?”
话音落地,阿萝浑身紧绷,僵凝原处。
她能感觉到,魏玘的目光紧粘着她,忽聚成沉烈的一掌,扇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错。她还在意他。
她在意他,仍想他热忱、伟岸,心贯白日,存千里之志。纵他谬错许多,她也信他才干,知他披冷硬为衣,内里襟怀若海。
曾经的他那般耀眼,像剔透的琥珀,惹她久久注目、心旌摇曳。
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是以今夜,她来到这里,给他解释的机会,而非妄自臆断。
她想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打算。若他在为这城里人做更多事,她愿意听从,理当配合,也需要答案。
可他推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只得一次又一次退让——在山路上被他抛下,她没有生气;闻他鞭打都尉,她拒绝相信;听他与作恶的太守攀谈,她依然向他发问。
但他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正因她僭越,他才闭口不答。
是她亲口说,他们不能再继续。所以,她不该问,不该越过二人的关系。
阿萝攥紧十指,月牙的深痕嵌入掌心。
她哽咽着,无法发声,眸里的泪色翕合一下,转身就走。
“簌簌——”
顷刻之间,晚风奔流。
阿萝纤腕一烫,被如鹰的指掌牢牢扣锁。
力道袭来,她被拽往身后,不过眨眼,已跌入温热的怀抱。
她的腰肢被揽住,鬓发被摩挲。沉炽的气息勾过她耳尖,仍能激起她颤栗、熨帖她心房。
魏玘抱她,比往日更紧、更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下颌生了短茬,不知何时萌出,刮过她细嫩的颈侧。
好疼。从前他抱她,不会有这样疼。
阿萝挣扎着:“放开我!”
她像受困的小兽,张牙舞爪,每次动弹却都了无气力。
这太奇怪了。她不明白。
——他已将她推得很远,为何偏在此刻留下她?
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她推开他、逃离他,偏在此刻靠近他、为他的推阻而难过。
自分别之后,她与他总像这样,相互纠缠,彼此折磨,寄生于对方的骨血,谁也无法割舍。
面对阿萝的挣扎,魏玘的力道不曾松懈。
他愈深地拥她,话语仿佛呢喃,飘落她耳畔:“我错了。”
——好重的三个字。
阿萝双肩一颤,逐渐平息了挣扎。
她抿唇,将啜泣收进喉头,泪水却难以止住,往颊下淌落。
“为什么?”她道。
“你……在为什么而道歉?”
魏玘埋首,鼻尖蹭着她,气息聚在她肩胛。
他静了半晌,才道:“所有。”
“你看见的、你听见的、你经历的……所有。”
阿萝没有答话,气息也默入风中。
魏玘感觉到,她仍在颤抖,好像今夜的月光太沉地压她,而她承不住此等重量。
可哪有什么月光?她的背上分明只有他的怀抱。
莫名地,魏玘也无话可说。
在良久的静默里,他在心底喟叹一声,松开了搂她的臂膀。
他道:“再看我一次吧。”
“明日午时,城南空场,再来看我一次。”
他看见阿萝转身,本想去吻她,却没有动作,只将心绪藏入央求。
“就一次,好吗?”
……
阿萝终归还是去了。
许是因她需要解释,又或是因她确实还有牵挂。至少,她要知道,他究竟想让她看些什么。
为防惊扰百姓,她不携阿莱,留下伙伴,替她守护银饰。
倒是梁世忠,罔顾伤势,非要与她同行。她推辞不过,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临近午时,二人前往城南空场。
这片空场地势稍高,未受水害,泥土尚且松软,中心有小丘堆垒。
阿萝远远瞧见,诸多百姓围聚场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约是早知今日行程、提前赶来。周边还有燕南军持钺值守,维持秩序。
她与梁都尉来得太晚,只得站在外围。
幸好,恰有一方扁石,将她抬高,得以看清场内的动向。
因着人多,场内格外喧嚣。无数张嘴窃窃私语,汇成鼎沸的声响,乌泱泱闹作一团。
阿萝听得耳疼,索性微散心神,打量内里。
她发现,中心小丘之前,落有五只深坑,或瘦长、或矮胖,不知有什么用处。
阿萝侧首,正想问梁都尉,却听铜锣敲响——
“咣!咣!”
得此讯号,场内众人霎时鸦雀无声。
很快,一条道路被让出。
修长的身影穿过人群,受三两官吏跟随,向小丘走去。
几与他动身同时,百姓齐齐跪拜。
“参见肃王殿下——”
阿萝一怔,也学着百姓模样,向下跪拜过去。
魏玘道:“不必多礼。”
他身披玄金蟒袍,独立高处,形仪如松,眉宇锐意冷冽。
百姓们规规矩矩地起了身,皆被他威仪锁住喉头,只仰望高处之人,不敢再有交流。
魏玘眼风逡巡,掠过众人,精准捕捉阿萝。
在二人对视的一刹,他眸光泛柔,转瞬分离,又迸出如冰的寒戾。
他道:“本王乃大越二皇子。”
“系受今上旨意,领救恤之职,为赈济而来。”
魏玘的声量并不高,但恰如其分,掷往场中,更胜磐石沉稳,足令众人听得明晰。
“翼州地域广袤,以山川为屏,坐落乡邑无数,乃万千百姓之安身所在。如遇涝害,合该戮力齐心、救困扶危、患难相恤。”
“可本王抵达翼州城,方才知晓,此处境况大有不同。”
魏玘垂首,俯瞰面前人,将一枚枚褴褛、嶙峋的身影纳入眼底。
阿萝与他遥遥相隔,仍能清晰地觉察,他凤眸履冰,分明裂开一隙,内里有哀恸涌流。
可他的口吻依然沉着,冷肃如初,不露任何异常——
“翼州境内,生灵涂炭。为官者倚势挟权,玩忽职守;为民者饥肠辘辘,如蹈水火。本王亲眼所见,只觉卧不安席、如坐针毡。”
他一顿,又道:“故而今日,本王将诸位召集于此,决心给诸位一个交代。”
“其一,是要严惩恶吏。”
魏玘言罢,长指一叩,便听足音凌乱,于外围掀起。
只见五人排成一列,受绳索捆缚,口中塞有棉团,被官兵押至小丘之前。
瞧清这五人面孔,百姓霎时沸反盈天。
“是郑博稽那狗官!”
“还有刘典使、张主簿他们!”
“这是要做什么?”
阿萝也惊讶,转眸扫往魏玘,却见他眉峰不动、尽淬冷光。
再往下看,便是那五只黝黑的深坑。
她隐约辨出他意图,越发错愕,不禁按住双唇,与身旁的梁都尉对视一眼。
魏玘沉声又起,铿锵有力,宛如宣判——
“今已查实,翼州太守郑博稽,伙同典使刘氏、主簿张氏等人,侵夺义仓,中饱私囊,更于洪涝过后瞒灾不报,甚至勾结米商、哄抬粮价。”
“尤是郑博稽,非但不恤人疾苦,还以酷刑威逼,禁止百姓诉灾。”
“有此恶吏,实乃民生之痛、朝纲之耻!”
魏玘负手而立,俯瞰坑前五人,眸里燃火如剑,字句卧风眠雪。
“今时今日,本王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凡于我大越境内,再有官员仗势欺人,本王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其百倍讨偿!”
话音刚落,官吏上前,将五人推入坑里,便铲起沙土,埋向五人。
五人拼命挣扎,却毫无作用,渐被沙土填实周身,植入地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又被官吏强行按住,抹上一层厚厚的石饴。
蜂蜜清甜,引来密麻虫蚁,朝五人爬行而去。
眼看恶人惊恐失色,百姓喧嚣鼎沸,无不振臂喝彩、拍手称快。
欢呼声中,杂有梁都尉话语。
“这便是殿下的计谋。”
趁行刑时,他将所知和盘托出,与阿萝道明原委——
早在收获密信时,魏玘就发觉,翼州灾情本该由太守反馈,上奏人却是都尉梁世忠。依此看,翼州定然恶吏横行、不容乐观。
后来,他才自郑昭仪处获悉,翼州太守乃淮南郑氏博稽。
郑昭仪以叙旧之名,行胁迫之实,暗示他压下灾情,保郑博稽仕途安泰。
可事关黎民,岂容儿戏?
所以,魏玘来到翼州,先于胥吏瞩目下,冷落阿萝与孩子们,借此麻痹郑博稽眼线;又事先联络都尉,上演苦肉计,讨郑博稽欢心。
待取得郑博稽信任,他再以美酒相迎,将人灌得五迷三道,套取罪证。
一切计出万全,方有此刻情景。
阿萝听过梁都尉阐释,只觉魏玘算无遗策,远在上京帷幄之中,已决胜于翼州千里之外。
正思量间,忽见魏玘长臂一抬。
百姓得此示意,渐又安静下来,便听他再开口道——
“其二,是劾本王失察。”
魏玘敛神,收拢一身锐气,目光似水温纯,蕴有歉疚万千。
“我身为王室,当听天下疾苦、为生民立命,若早能觉察,定不令诸位受害至深。翼州局面如此,我难辞其咎、无可推脱。”
他一顿,只手撩袍,面向人海,弯曲两膝,郑重行下跪礼。
“特此……向诸位引咎责躬。”
百姓见状,无不瞠目结舌、滞怔原地。窃窃私语又如雷动,灌满整座场内。
魏玘置议论于不顾,低垂头颈,又道:“翼州受灾,今上闻而悯之,我奉旨前来,定会贩济镯免,与诸位共渡难关。”
“无论如何,请诸位再信我一次。”
他字句诚恳,脊骨弯折,将姿态放得极低,与庶民无异。
阿萝看在眼里,虽对尊卑一知半解,但也读出他谦卑,莫名鼻腔发酸。
此刻,她无比确信——他仍是倨傲的雄狮,锋镝锐不可当,身怀乾坤山河,不曾改变分毫。
百姓未尝受过礼遇,不禁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忽听咚的一声,有鹤发老翁率先跪下,便见众人如梦初醒,跪倒茫茫一片。
那老翁乃翼州城乡贤,德高望重,为众人表率。
他开口道:“肃王殿下,水旱之沴、恶吏之害,非因殿下而起,不该苛责殿下。今上牵挂我等草民,又有殿下贤明如此,想必家乡也重建有日。”
“若殿下不起,我等亦长跪不起,随殿下甘苦与共。”
魏玘一怔,适才起身,走下丘坡,绕开那受刑五人,将老翁搀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