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白月下、门扉前,魏玘曾深深地抱她——他颤得厉害,染着冷泪与酒气,使出很大的劲力,似是怕她随风飘散。
一次次地,他向她起誓,他会好好保护她。
阿萝很清楚,魏玘言出必行。
正因此,她才困惑、郁悒,对他的坏处越发气恼。
他说他知错,也说要悔改,话语却模棱两可,对蒙蚩和巫疆避而不谈。甚至昨夜,他分明听见她倾诉,仍要编撰谎言、佯装路过。
她给过他许多次机会,但他从未开口,好像她的过去与他无关、不用再提。
可她只是想要他明确的歉意——对她,更对她父亲。
想到这里,阿萝鼻腔愈酸。
她垂睫,遮起眸光,闷声道:“他像在乎我,又像不在乎我。”
“他做错事、叫我生气了,也不会与我多说什么。”
郑雁声道:“大抵还是那个道理。”
她挪身,贴近阿萝,又展臂,搂住人一席柔肩,才道:“他惹恼了你,心里发虚,生怕自己多说多错,不想失去你。”
阿萝懵懂道:“是这样吗?”
她眨动水眸,思忖片刻,仍觉困惑不解。
“可我就站在他面前。”
她确实离开过魏玘。但现在,二人已经重逢,距离再远,也大不过一座翼州城。
况且,对于他,她早已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而是真实存在的人。哪怕她还在生他的气,他的一切仍能紧紧牵动她的心。
她想不明白,魏玘历来勇决、果敢,独在对待她时,偏生出这般、那般的顾虑。
“我已经来找他了。他不必多虑才是。”
听出阿萝的委屈,郑雁声抿起朱唇,没有立刻回答。
她侧目,观察、描摹阿萝,画过两道水湾眉,停在一双杏仁眼间。
二人四目相对,迎来凝滞的静寂。
没由来地,郑雁声记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她是郑氏的旁支庶女,不受家族重视,自幼被养于乡野,直至及笄才返回祖宅。正巧,郑昭仪携肃王省亲,与她同日抵达。
那时候,郑昭仪暗示魏玘,郑家娘子淑慧伶俐,可多加往来。
于是,年少的皇子冷目逡巡,略过一干衣香鬓影,走到风尘仆仆、布裙荆钗的郑三娘子面前,帮她提起行囊,送她返回屋宅。
在无人的小径间,他归还她行囊,低垂眉宇,以锦帕擦拭长指。
午后的日光打在他背脊,使得他五官晦暗,合该像一尊精致的玉像,却全无慈悲,只有冷肃、平静与威仪的淡漠。
他说,他要与她做个交易。
之后多年,每每回想此事,郑雁声总很疑惑,不知魏玘为何会选中处境尴尬、一无所有的她。
可随着二人合作愈深,她对魏玘认知更明,心里渐渐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回应阿萝的问题——
“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
得到太少,才能凭借相似的气息,一眼看穿她处境、读出她野心。
得到太少,才会在乎仅存的所有,费尽心机、不计得失地捉住阿萝,像捉住唯一的浮木。
郑雁声视线聚定,锁住阿萝的双眼。
自那对纤尘不染的眸里,她看见惊异一刹而过,悲悯和疼惜如海般翻涌。
面前的少女秀澈出尘、毫无城府,似乎难以理解权势的挣扎与博弈,却又格外赤诚、通透,无需她多作解释,已对心上人有切肤之痛。
难怪。郑雁声暗叹道。
饶是魏玘身在绝处、破釜沉舟,也渴望这样的光亮。
她合眸,松开臂弯里的姑娘,以掌抵住眉心,一壁揉压,一壁开口:“我从不曾见他对谁动过心,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在旁人面前,他是不可一世的肃王、高高在上的殿下,受万人敬仰,体面风光。”
“可在你面前,你说他像一团火,我看他却是一盘沙。他得靠你这汪水,捏塑他身形与魂骨,以免误入歧途。若没有你,他就要散了。”
她言罢,掀开眼帘,睇向默然垂首、若有所思的身边人。
谁也没有开口。目光不再交错。
末了,还是郑雁声先笑一声,又将阿萝揽入怀里。
“好阿萝。”她亲昵道,“我先你一步、与表兄结识,你不准为此与我生气。”
阿萝埋着头,道:“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有朋友,能有人知晓他的苦、在路上帮衬他左右,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话语压得很轻,小心地藏起呜咽。
郑雁声听出来了,阿萝不是在对她生气,而是在责怪自己。
她咬着下唇,心里有些懊悔,不知她方才那些话起了什么作用,更不忍见阿萝垂泪,索性一拍床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来。”郑雁声道,“讲他讲得太多,不如聊些别的。”
“泼辣粗鄙的高门庶女,与温润而泽的罪臣后裔,好一段天作之合、檀郎谢女的佳话,我给你说说,你要不要听?”
……
这一夜,阿萝彻夜未眠。
她躺在榻上,与青蛇共枕,眼帘徐徐翕动,望着黝黑的平棊。
次日,阿萝依然早早地开始忙碌。
她起身时,屋里屋外悄然无声。遑论阿莱,连郑雁声和孩子们都尚在熟睡。
梳洗后,她对照药方,继续处理先前的药草。可相较昨日,她心不在焉,动作迟缓许多,甚至数次停下、眺望远处。
——或许,也不是远处。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座传舍静静伫立。
过去一阵,郑雁声起了身。她与阿萝聊了几句,又更衣梳洗,便离开都尉府、径自繁忙。
又过去一阵,孩子们也逐个苏醒。院里立时鸡飞狗跳,自里到外都闹哄哄的,如潮的嬉笑溢出院墙,几乎掀飞了都尉府的梁顶。
这些孩子很是懂事,瞧见阿萝忙碌,无不主动请缨。
可阿萝已与郑雁声约好,自郑氏随行的家丁之中,寻几个懂医、可靠的帮手,不必再麻烦孩子们,便由着他们跑出府外、结伴玩耍去了。
只余阿萝一人,后院重归于寂。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阿萝的脑袋却乱嗡嗡的。
她想做些什么,也想说些什么,却只有隐约的方向,不算明晰,也不足以令她拿定主意。
就这样度过了两个时辰,天光逐渐暗沉。
——该是一会儿要落雨了。
发觉这点,阿萝心口一紧,手中的药草险些掉落在地。
终于,她作出决定,扭头扎回屋里,到处寻找竹伞。可屋里没有竹伞,天色越来越沉,她只得带上无且囊、罗星袋,往府外赶去。
恰在此刻,有人匆匆而来。
那人着了青衫、布靴,提着什么,正与阿萝迎面碰上。
“阿萝娘子。”是段明。
阿萝张唇,想说自己还有要事,却见段明手臂一抬、向她展示拎着的物件。
那物件长条、圆瘦,被淡黄的蜡纸扎着,用细绳重重捆束——是枣泥饼,她在书里见过类似的图绘,系大越独有的美食。
只听段明道:“这是小生的一点心意。”
“翼州金枣名满大越,娘子兴许未曾尝过。幸有酒楼未受水灾,小生便为娘子购来一些,数量不多,但请娘子笑纳。”
阿萝一时不答,只看向悬空的纸包。
她当然明白,在饥荒之苦尚未消散的翼州,一扎枣泥饼意味着什么。
随后,她抬眸,再望身前的青年。
她发现,他也在看她,眼里流光溢彩——这样的眼神陌生又熟悉,她清晰地记得,魏玘凝望她时,眼里总有如此颜色。
阿萝摇了摇头,道:“对不起。”
段明一怔,默了片刻,才道:“娘子是为何事而致歉?”
阿萝道:“所有。”
——这样的对话,也是陌生而熟悉的。
她又道:“我该走了。”
段明没有应声,只颔首。他退开一步,向那奔上山道的娇小身影,行过周全的揖礼。
……
“隆。”
雷声滚滚而来。
夏日的雨来得很快,自天幕泼洒,洗净半山的翠色。
阿萝抵达传舍时,恰好落下第一滴雨。
她见过典军,毫无阻碍地进入传舍,不顾杜松与川连,直奔魏玘屋前。
“哗——”雨声四作。
阿萝环臂,将药袋藏进怀中,避免被雨淋湿。
她踩着水洼,来到屋檐下,脱去微濡的罗衫、搭在臂上,就要敲魏玘的房门。
“吱呀。”
先她一步,木门打开,颀影映入眼帘。
面前人高挑、清俊,眉关不展,沉着难解的郁色,像松尖上的一抹寒霜。
他两手握着竹伞,正要撑开,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顿时停滞下来,连眼底的寒光也顷刻散开,浮出难得的错愕与慌乱。
阿萝仰颈,让自己撞进那双漂亮的凤眸。
她道:“你做什么去?”
魏玘的气息截断须臾、几不可闻,显然还未从无措中恢复过来。
“找你。”他嗓音干涩,“我……有话要与你说。”
阿萝目不转睛,吸了吸鼻子。
她道:“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诉衷情
魏玘能感觉到,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在他面前,少女亭亭玉立, 回应他梦绕魂牵、朝思暮想。在她身后, 天地涤荡水中,往他耳畔濯洗、敲打,留下急乱的躁动。
隔着朦胧的山岚,他望向阿萝, 聆听喧嚣的雨韵。
“有急事?”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眸光纹丝不动。
魏玘忽然没了话讲。
他收息, 令竹伞倚靠门边,心里愈发忐忑。
此时的相遇出人意料, 他无法判断阿萝的意图,只猜她余怒未消——除了她的父亲,大抵再无缘由值得她栉风沐雨。
到底是他的过错, 致使她受累。
魏玘垂目, 中断对视:“何必冒雨赶来。待到晴霁便是。”
阿萝仍凝着他,对他的回避视若无睹。
“可我想来找你。”她道。
魏玘微怔,滞了须臾, 才掀起眼风, 看向阿萝。
她自雨幕穿梭而来,此时云鬓松乱、乌发散垂,肩头、衣袂、甚至睫羽都很湿润,蒙着氤氲的露霭,流露出纤弱的怯柔之相。
可他又看见火光, 在她眼里明明燃烧, 灼过他的倒影。
——这像是某种不可言宣的允许。
魏玘的心神紧绷至极。他抬手, 试探似地, 抚向她白玉般的面庞。
“都淋湿了。”
阿萝不作声,也没有拒绝。
她安静地立定、仰颈,纵容他摩挲、轻掠她眼睑和睫羽,任由他勾勒她丰盈的脸颊,为她拭去雨痕,进而向下游走。
唇珠近在咫尺,长指却停驻于鼻尖。
魏玘不再继续。他还差最后一点勇气,要用之后的剖白来填补。
他收回手,低声道:“进屋再说。”
“好吗?”
……
“吱呀。”门扉闭合。
声声急雨被二人关在屋外。
昏光暗沉,烛火被点燃,照出两道交错的影子。
魏玘取过绵布,向阿萝走去,看见她站在桌边,已将背负的药囊放置案间。
听出他来,她眸光一转,发现了那卷绵布。
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杏眸如镜,与凤眸相映,以水洗似的清澈,对上一丝鲜见的局促。
许是因心事在怀,今日的魏玘有些青涩。
他双唇微动,本想解释什么,却见阿萝坐往桌边,摘去发间木钗。
乌发骤然散落,如瀑的墨色流倾而下,被细白的五指聚拢一处、松缓地抓理,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又在背后重归于寂。
尔后,她旋身,垂手膝间,半仰着面儿瞧他。
她没有说话。但魏玘听懂了。
他来到她面前,将她纳入阴翳之中,用手里的绵布,卷过她云似的鬓发。
——动作极其轻缓,指尖也带着薄颤。
她任由他擦拭,始终没有动作。
他得以轻抚她的发与颊,蹭她盈润的耳廓,将雨珠点滴沾去。
此时此刻,在他掌下,她像一只温驯的小兔。
可他再清楚不过,她并不是温驯的小兔。小兔不会如她这般,用明亮、净澈的眼眸,直白地盯住他,烧光他所有退路。
魏玘意识到,阿萝在等他开口。
他低目,与她对望,话语滞留半晌,终于滚落舌尖——
“这几日,我始终在想你。”
阿萝眼眸一眨。
“也在想……”魏玘顿了顿,“蒙蚩的事。”
听见蒙蚩,阿萝软睫轻颤。
魏玘觉察她变化,不禁蹙眉,将出的字句哽在喉头。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她开诚布公,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动指,描摹她小巧的耳廓,思绪愈渐清晰。
“我不该做那些错事。”他道。
“不该刚愎自用,不该罔顾你意愿,也不该隐瞒你处境、隐瞒你阿吉所做的一切。”
“可我……怕你无法承受。”
话到此处,魏玘收声,游走的指尖也逐渐停滞。
一时间,二人陷入静默。
直至魏玘落身、与阿萝相对而坐,室内才又有了声音——
“十二年前,我不通凫水,被人推入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