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一讶,未曾料到如此话题,不禁眨眸,打量魏玘。
魏玘眉宇岿然,神色平静。
他抬腕,一壁擦拭雨水,一壁续道:“我生母救了我,将我带回寝宫。她告诉我,我兄长决心杀我,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遇险。”
言罢,他勾唇,牵起自嘲的哂笑。
“可这也并不是第一次。”
——远远不是。
落水之前,还有小褂里的毒蛇,宫宴上的花生酥,秋狩时的野狼……
当意外不断重复、指向相同的结局,唯一的缘由只有必然。
在无人觉察的岁月里,魏玘凭借着天生的运道,屡屡逢凶化吉,逃过亲人的谋害。
他本该感到庆幸,因他每一次遇险,都是一场致命的赌博,但凡失之毫厘,他就无法生存,更不可能坐在此处、抚摸心上人的脸庞。
他更该感到悲哀,因加害者同他血脉相连,而庇护者与加害者大同小异。
但在此刻,魏玘并不感到庆幸或悲哀。
阿萝看着他,只见他若无其事、拭过她颊侧,一双凤眸黑沉、幽深,宛如无波的古井,泛着阒然的冷寂。
她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除了她,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魏玘很清楚,他再也不会为血亲的背叛而悲哀。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之中,他从前拥有的、感受亲情的能力,早已被勾心斗角所磨平,只剩下麻木不仁、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今的他,已能游刃有余,将血亲视作敌人、工具、棋子、玩物、祭品。
他成为了可怕的怪物。
偶尔,他也会想——倘若流光倒转,在望不见来处的那条路上,有人能帮他一把,不让他孤军奋战,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他只得厉兵秣马,朝乾夕惕,枕戈待旦。
可后来,怪物遇见了一道光。
这道光起先微弱,以纸的形态出现,飘过他面前,倏而化作烂漫的萤火,温柔地包裹他,令他惊艳、讶异、怦然心动。
昏黑的世界从没有这样的光芒。
他动了私心,做了贪婪的恶徒,把光藏入手中。
于是,他的光再度变化,燃起不熄的烈焰,烧痛他掌心,让他险些退缩、却又痴迷她暖意。
他忍着疼,捧起她,看她慢慢地聚焦,凝成小小的一粒星子。
一切都在变好。他守护她,而她照亮他。
可忽然间,他发现,他的光与他有同样的命运,也在抉择的高崖摇摇欲坠。
魏玘的拇指摩挲着,揾过阿萝的睫扇,惹得她杏眸微眯。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
他想守住他的光,护住她的清澈、单纯、善良与美好——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只是,他终归错了。他低估、看轻了她,没有发觉她涅而不缁、汲痛生长的能力,伤害了她的情感,也否定了她的过去与抗争。
“不论初心如何,我都做错了。”
“我该向你、向蒙蚩……好好地传达歉意。”
魏玘修指微动,挑起一缕松落的乌发,替阿萝挽至耳后。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毫无退避,口吻也郑重其事:“你的阿吉是令人尊敬的勇士。你是勇士的女儿,不当受任何人掌控。”
至此,阿萝脸上的雨水已被尽数擦拭。
魏玘停下动作,沉沉地瞩她,一时敛尽声息,等待她的回应。
可阿萝没有开口的意图。
她睫羽扑扇,自椅上起身,留下一道纤薄的背影。
魏玘怔住,不解其意,尚且来不及发问,便见她抬起两臂、向身后交叠。
阿萝握住长发,虚虚拧成一股,往左肩前拢去。
雪光一闪,肤如凝脂——纤长的颈子显露出来,曲线温柔而流畅,半遮于松弛的襟领,隐约可见光洁的背脊与沟窝。
就这样,阿萝背对魏玘,重新坐回椅上。
“你接着擦吧。”
她说着,以指尖点上肩胛:“这边也沾了些雨。”
“冰冰凉的,贴得我不大舒服。”
魏玘闻到了熟悉的淡香。
他心口愈烫,长指攥了又松,遵循她指引,拭过雨后的肩背。
纵有布料相隔,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肩头圆润、肌肤细腻,像松软的柔雪,令他下意识放轻力道,生怕不慎碰碎了她。
莫名地,他感觉今日的阿萝有所不同,更像一片细小的羽毛,在他喉头轻轻扫过。
这意味着什么?
对他方才的陈述、往昔的过错,她作何想法?
不待魏玘细想,阿萝先出了声——
“还有呢?”
“什么?”
“除了方才那些,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悬,神智些微收拢。
他垂眸,耳尖发烫,为自己方才的心猿意马,生出薄薄的赧意。
她太漂亮、太可爱了,牵绊他神魂,让他移不开眼。可他确实还有话要说,只能回归心神,继续解决未竟的问题。
“你身世的真相,系我自辛朗处得知。”
谈及辛朗,魏玘眉关淡拧,不自觉间易了自称:“在你参与医问之试前,他来找过本王,想让你放下前尘、认归王室。”
“当时,本王觉他可笑,将他……”
“咳。请走了。”
在他眼里,无论是辛朗还是巫王,都对阿萝有所亏欠。如要他来处置,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眼下……”
魏玘眸光一敛,道:“你的态度,就是本王的态度。”
——明面儿上的态度。
如何对待辛朗或巫王,终归是阿萝的私事,合该由她自己决定,他保持尊重。但警告巫王、庇护阿萝,则是他的私事。
狡兔尚有三窟,可不能说他骗她、瞒她。
“还有……”魏玘话锋一转。
他拂去她肩头的水露,拈起衣缕,贴往她身后,藏起雪似的肤光。
这个动作欲盖弥彰,像是为掩饰他不算君子的视线,又像是为压下他此刻的局促。
后话为证,魏玘确实理亏——
“昨夜,我听见了。”
阿萝的身姿原先平稳,听见这话,双肩微微一滞。
魏玘气息紧绷,乍听是冷沉,只将忐忑纳入话梢:“你安慰杜小娘子时,我就站在墙外,听见了你与她的全部对话。”
“所以……”
阿萝的声音清凌凌的:“所以什么?”
魏玘默了片刻,试探道:“你……知道照金山吗?”
阿萝静寂无语。
魏玘见状,心里底气渐失,索性沉下目光,不再看她。
他径自道:“我是听梁都尉说的。”
——翼州是巫越两国的关隘,梁世忠常年戍守翼州,自然比魏玘更了解巫族的习俗。
“照金山乃巫族神峰,常有巫人行祭灵仪式,埋葬亲人遗物于古枫树下,助亲人轮回转世。”
魏玘从来不信鬼神,只视之为弄权利器。可对祭灵仪式,他无比希望它真实、有效。
他敛息,在心底落下一声叹,才唤道:“阿萝。”
阿萝没有回头:“你说。”
魏玘低声道:“你可否……再等等我?”
——曾经,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如今我筚路褴褛,若贸然行事,定会为你招来麻烦。我只能像你与杜小娘子所说那般,多听你说起从前、记住蒙蚩所做的一切。”
“所以,我想你等等我。”
“等尘埃落定,我随你去照金山,一起完成你阿吉的祭灵仪式。”
魏玘心知,要践行如此承诺,需经他百般营谋。
他所身处的迷局,是成王败寇的皇权之争。待到万事终焉时,他或荣登大宝、执掌天下,或兵败山倒、死无葬身之所。
为他自己,也为她,他必须赢。
当他赢得皇位,该如何力排众议,让大越天子亲赴巫疆、祭拜无名的异族亡魂?
这是很长、很远的一条路。
可他依然如此承诺,且言必信、行必果。
那么,阿萝如何看待?她能否原谅他的过错、允许他的祭拜?
魏玘不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眼眸,无法作出揣测。
恰在此刻,阿萝的身子动了动。
她侧腕,将乌发团往耳后,终于转向魏玘。
“都说完了吗?”她道。
魏玘掀目,对上她,低低嗯了一声。
才回完,他又记起辛朗的行踪,但不想在此时提及,遂添道:“最重要的,都说完了。”
——诚然,辛朗不怎么重要。
阿萝不说话,只盯着他瞧,似乎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已经歇了。天光破开半面,透出鲜浓、初霁的薄金,刷上净透的窗纸,折往二人所处的地界。
在那双乌亮的杏眸里,魏玘看见一缕碎金。
可他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她的眸光,还是斜阳的日影。
他道:“你有话要与我说吗?”
“责我、怪我、怨我……大可一吐为快。”
什么都行,与他说些什么,好过他忐忑不安的沉默、患得患失的揣测。
“不必顾虑。畅所欲言。”
魏玘停驻目光,聚向阿萝的双眼:“我想你留在我……”
——声音戛然而止。
只在他落声的瞬息,少女倾身而去。
魏玘看见她蜷曲的长睫,在眼前顷刻放大,如蛛足般细密,挠得他心尖微痒。
他又闻到那股香,曾点在他鼻尖,替他捱过正骨的痛浪。
气息是烫的,唇间的触感柔软而温热。
——阿萝吻住了他。
第75章 桃花水
魏玘错愕万分, 一时滞于原地。
他思绪空白,凝坐椅上, 像被蛛网紧紧捆束, 成了话本里身陷风流、任人摆布的书生。
若他是书生,那阿萝是什么?
他想,她是昳丽的艳鬼,因她攫夺他从容、吞没他理智, 将他拆吃入腹。
可世上真有如此青涩的艳鬼吗?
她与他双唇相贴, 分明亲昵无间, 待他却像啄、蹭、吮、抿,唯独不像吻。
当促乱的气息没入唇齿, 魏玘终于回过神来。
面前的少女不是艳鬼,而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侣。她纯稚、懵懂,却也大胆、热烈, 以她的方式亲吻他, 执拗地表达着她的喜欢。
——他怎能不给她回应?
魏玘揽臂,搂住如柳的腰肢,轻易抱起面前人。
失重感倏然降临, 阿萝身子发颤。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双手慌乱上攀,勾向身前的脖颈。
下一刻,她像轻盈的桃瓣,飘落在魏玘的腿上。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魏玘的臂膀劲实、有力,将阿萝镌入怀中, 密不可分。他的指穿过她发丝, 自后方扣住她, 迫使她迎接他、与他愈深地交吻。
上回像这样吻她, 是什么时候?
魏玘不记得了。
二人的双唇重逢之时,往事骤然寂灭,埋入情意的洪流,在心底无声远走。
他只想要此刻,反复上演千万次,与她永不分离。
于是,魏玘愈加贪婪。他的吻游走散逸,不再囿于唇齿,而是辗转逡巡、走向她颊与睫间,埋入她每一寸柔软,啄去入骨的颤栗。
“呜……”
嘤咛声悄然滑落,转瞬被亲吻埋没。
“你慢、慢……”
魏玘浑然未觉。压抑的眷恋倾巢而出,几乎占据他全部神智。
“子玉,等……”
求饶似的呜咽愈发不满。
数次挣扎无果后,少女掀起了炽烈的反抗——
“唔!”
魏玘的下唇猝然一痛。
他松开怀中人,抚过唇边的齿痕,惊讶又迷惘。
她为什么咬他?不喜欢他吗?
魏玘抬起目光,望向面前的少女,撞进她楚楚的杏眸。
阿萝瞪着他,目光愠愠,神情倔强。她轻咬朱唇,将嫣红含藏一半,俨然是嗔恼的态相,却泛着清润的水泽,显得娇憨又妩媚。
“你不准再亲我了。”她嘟囔道。
魏玘闻言,越发茫然。他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令她如此忿忿。
尚不待他提问,清浅的暗香再度袭来。
又一次,阿萝接近他。她垂颈、收腕,捧起他脸颊,凑往他唇间咬痕,轻轻舐弄而过。
——触感格外分明。
她的舌尖小巧、柔软,扫过他下唇,像燃烧的雪棉。
魏玘脊骨发麻,心念横冲直撞。他想将她揉入骨血,却又记得她方才的话语,只轻握她腰肢、助她稳住身形,不再有多余动作。
“好些吗?”阿萝轻声道。
魏玘沉沉地嗯了一声,心口越来越烫。
她咬得不算狠,没让他受伤。可他尝到微妙的腥甜,在喉头虚无地弥散。
他忽然发现,她似乎历来如此,先让他疼痛,又亲手将他治愈。一如曾经,她折败他倨傲,又令他沦陷更深、欲罢不能。
渐渐地,阿萝停下动作。
她直起身来,重新环住魏玘的脖颈,与他前额相贴、鼻尖相蹭。
“你要好好听我讲话。”她道。
她的口吻很认真,气息温热,漾开明烈、烂漫的娇意。
“叫你慢些,你还那般吻我,我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