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蕃坊向孙府去,需要通行街巷、横穿整座城邑。
阿萝身着蜡染紫裙,跟随辛朗身后,一壁前进,一壁观察四下。
今日无人布施,百姓分散城内、生活照旧。恰逢粥厂施粥结束,不少灾民手捧粥食、返回养济园,与阿萝等人打了照面。
擦身而过的瞬息,无数道视线如冰锥般射来。
天真如阿萝,也清晰地发觉,那些目光意味深长,像猜忌、鄙夷,也像厌嫌。
凡是巫人所到之处,灾民神态各异,或是捂紧衣衫、谨防偷盗,或是护住粥食、藏食心切,又或是抬手掩鼻、皱紧眉头。
——更多的,则是漠然的旁观。
这一路上,除了眼神,私语声也嘈嘈切切。
因着众口纷纭、话语嗡乱,阿萝无法全听,只捉到零星的字句。
有人说,巫人趁水灾之危、大发横财;有人说,巫人冒领赈济、占大越便宜;还有人说,巫女能歌善舞,若阿萝献唱一曲,倒不吝赏她几口粥喝。
在这如浪的议论里,阿萝抿紧双唇,与族人一起,向孙府缓缓走去。
……
待阿萝离开孙府,时辰已近晌午。
她告别众人,披上越族的罗衣,经由孙家仆役护送,返回都尉府。
孙家仆役领她另择道路,再没有受过异样的眼光。连方才在孙府时,府中人也遵循礼节、如常对待巫人,与先前过街时大相径庭。
阿萝眉眼平静,心神却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自己前半日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假,孙家人的客气又源自何方。
直至回到都尉府,阿萝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迈入后院,瞧见一丛又一丛药草,均是避瘟煎药所需,已受细绳捆扎,分门别类地堆叠,静静躺在院内的石板路上。
一时间,她怔在原处,水湾眉微扬,泛开一丝近乎凝滞的困惑。
小厮笑面迎来:“小娘子,您回来了。”
阿萝点头,没说话。
小厮瞧出她异常,疑道:“小娘子,出什么事了?”
阿萝摇头,仍不作声。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感觉心里闷着一堵泉,本该奔流四涌,却被巨石沉沉地压住,半点也放不出来。
小厮不解,循她视线望去,还当她是为药草而不解。
“这是郑三娘子率人整理的。”他笑道,“今晨您离府后,她寻来家丁,领着府里的孩子,说是要替您分担些呢。”
阿萝闻言,心潮微微一动。
在她胸膛内的某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飘落了。
面前,小厮仍在絮叨着:“他们一行人又去收捡空场了。要不然,您还能与他们碰上。”
“听都尉说,您要煎避瘟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小人从前染过风寒,没钱寻郎中,小命都要丢了。要不是当时,一巫族游医出手相助,小人定活不到现在,哪儿还能跟您见着面。”
“这药草,您一准搬不动。就让小人帮您拿去东厨吧!”
阿萝眨眸听着,便见小厮俯身,自地上捞起药草,夹于臂下,往庖屋送去。
他的背影与她同样瘦小,像干瘪的柴火,也像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莫名地,她心里的东西又飘落了一点。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阿萝想不明白,只木木地跟上小厮,走入宽敞、亮堂的东厨。
药草一摞摞地搬来。小厮忙前忙后,甚至在离开前,替阿萝摆好砂锅,在灶内垒起柴火。
很快,室内只余阿萝一人。
她垂下眼帘,立于灶前,盯着砂锅的深底,不知站了多久。
“咚咚。”有人叩动门框。
阿萝回首,对上一双漆幽无波的凤眸。
魏玘半倚门边,垂臂望她,指间拎着一扎瘦长的纸包。
“回来了?”他道。
阿萝也望他,轻轻嗯了一声,便挪开视线,注视他手中的纸包。
——很眼熟,是她在何处见过?
“那是什么?”
魏玘一时不答,只靠近阿萝,将纸包放落她旁侧。
“枣泥饼。”他才回她。
不待人追问,魏玘凝视她,又道:“有学子托本王予你,道你近日劳碌,不好累坏身子。”
阿萝眨眸,凝视他,没有再出声。
二人视线相交,走过沉默的停滞,气息浅浅作响。
半晌,魏玘叹了口气。
他张开双臂,把瘦弱的少女搂入怀里。
阿萝埋首,伏在那熟悉、坚实的胸膛前,眼眶涩得发疼。
她的心越来越满了。
那东西一点一滴地飘落,源源不断地灌溉她,充盈着硕大的空洞。
此时此刻,她明白过来——那是零星的善意,夹杂在难言的恶里,如同久旱甘霖,啄开泉眼,汇成一面深不见底的湖泊。
魏玘双唇紧闭,没有作声。
他抚着阿萝,摩挲她颤栗、柔长的乌发,感到前襟愈发湿润。
经历半日的积蓄,那面湖泊终于奔涌出来。
在爱人怀里,阿萝放声大哭。
第79章 精诚至
魏玘沉默不语, 身脊趋近凝滞。
在他怀里,颤栗的少女埋首啜泣。她的气息很凉, 向他襟前乱促打落。可她的泪很烫, 滚滚淌过他胸膛,烧出疼痛的焦痕。
魏玘当然清楚,这疼痛为何而来。
他信守承诺、不曾干涉阿萝,却到底放心不下, 遣川连暗中跟随, 得知了一行人的全部遭遇。
——相较他先前料想, 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此,他心生悔愧, 埋怨自己大意松口,害阿萝平白受苦。
可事态已然,覆水难收。
魏玘别无办法, 只得收拢手臂, 扣住那单薄的身躯,将所有的悲恸铭刻入骨。
二人相拥,气息织缠。一缕明光探窗而入, 照出交叠良久的两道身影, 勾出如松的挺拔,与纤弱的、逐渐平息的颤抖。
慢慢地,轻小的呜咽声消失了。
魏玘的臂力分毫未松。他垂颈,向阿萝的发顶落下一吻,道:“好些了?”
阿萝不答话, 只点了点头, 又拧身, 将自己埋得更紧。
魏玘由着她来, 感受着怀中的柔软,直至心口被耳际轻轻贴上,才终于听见她开口——
“子玉,我好多了。”
她声音温柔,字句真挚,是一贯的直白与热烈。
“甫一瞧见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听见这话,魏玘眉峰一挑,心底的愧怍弥散不少。
他之所以答应阿萝,就是要借她亲身经历,让她知难而退、相信他的选择与安排。虽然于心不忍,但目前看来,还算小有成效。
遂道:“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闻及往后,阿萝双肩一颤,没有立刻作答。
她退身,自魏玘的臂弯里脱出些许,转开视线,投向身旁的陶灶。
魏玘顺势看去,见灶上摆着一捆扎好的药草。在他余光里,丰盈的柔唇缓缓抿起,聚成两片薄薄的朱色,显得左右为难。
至此,他心间明了,料想阿萝是在担心防疫之事。
他听她说过,翼州防疫要兼顾内服与外治。如今外治熏香已毕,待内服煎药制成,还需分发给城内百姓,免不了与越人接触。
她才有过如此遭遇,不愿再同人来往,也情有可原。
魏玘按下心绪,捏了捏阿萝的雪颊。
“别怕。”他低声道,“你只管煎药便是。至于分发,大可如从前那般。”
如从前那般,即是由燕南军代劳,不让阿萝出面。在他看来,这是保护她的万全之策。
阿萝仰着脸儿,眯眸不答,似乎陷入思索。
魏玘不催,只垂目瞰她,描摹她清丽的五官,越发觉她娇憨可爱,像只温驯、乖巧的猫儿。
可阿萝终归不是猫儿。
她非但不温驯、不乖巧,还要咬魏玘一口——
“我想自己去。”
魏玘一怔,旋即拧蹙眉关。
阿萝的答案总是超乎他预料,可无需她多言,他已猜出她意图,是要借防疫之行,向越族表露善意,勉力化解两族的隔阂。
只是这件事,并非真如她所想那般简单。饶是她医术高明、博施济众,仅凭出身巫族这一点,足以招来越人猜忌、质疑她居心不良。
况且,他已为她作过盘算,只待二人回京、依计行事,便能替她博得越帝的认可。
此间筹谋过于复杂。对着阿萝,魏玘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动唇半晌,只低叹道:“你不必如此。”
依他之见,她确实不必如此——原能受他庇护、安然无虞,却偏要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阿萝闻言,抬起杏眼,望入那双漆沉的凤眸。
魏玘与她对视,见她瞳光盈水,如溪涧流泉,清凌凌地闪烁着。
“我必须如此。”阿萝定定道。
她抿起唇,又松开,眸里柔波浮泛,被魏玘清晰捕捉。
“子玉,你可还记得……在小院的围栏上,别着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魏玘惊讶,不料话锋陡转,心下有些意外。
他历来过目不忘,循着阿萝的提示,很快记起:恰于他歇息的树下,向左不出十尺,确有艳红一抹,昳丽而孤独地盛开。
“记得。”他道,“怎么?”
阿萝道:“那是我生辰时赠予守卫的礼物。”
“离开小院之前,每逢生辰,我都会送守卫一枝鲜花。可他们从来不曾收下。”
魏玘神情一默,没有说话。
阿萝垂颈,不再瞧他,钻回他怀抱,声音与力道同等柔和。
“这些年来,我总盼他们收下,想他们不要怕我、与我做个朋友。但他们当真不收,我又感到庆幸,不想他们受我孽力所害。”
“子玉,你定然知晓,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
阿萝吸了吸鼻子,气息愈轻:“我一直活在这样的纠结与忧虑之中。”
魏玘不动声色,只将两臂越收越紧。
阿萝又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为何而来到这世上。旁人惧怕我、厌恶我,对我避如蛇蝎,认定我出身不祥,那我为何要活着?”
说起曾经的往事,她轻描淡写,字句恍如隔世,似风般缈远。
这令魏玘突兀想起,在二人初次对峙的一夜,他曾唤过她妖女,惹来她倔强的泪眼——她受过的委屈太多、太沉,他全部见证,也深刻懂得。
正因此,他才想保护她。所有不该她承担的一切,大可由他来扛。
但此时此刻,魏玘心中有数,知道阿萝提起从前,绝不是为换取他疼怜或庇佑。
他要知道她的用意:“之后呢?”
“之后……”
阿萝抽了身,又抬起头。她弯眸,漾开月牙似的浅笑。
“之后,你来了。”
魏玘眸光微颤,便听她娓娓续道:“你要带我离开小院,我慌得极了,又哭又闹,连眼睛也不敢睁开,怕会为巫疆招来灾祸。”
“可你硬生生拽着我,使了好大的劲儿。我无法反抗,便被你强行拉着走了。”
——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
魏玘心虚,低低啧了一声。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他确实不算温柔。
阿萝瞧出他窘迫,不禁扑哧笑开。
“我没有怪你。”她道。
“如今,我已知晓自己没有孽力,不再纠结、忧虑、恐慌。辛朗他们也知晓我没有孽力,不再避讳我、惧怕我。”
“若没有你,我与他们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魏玘闻言,眉宇舒展,染上几分少年般的意气,对她宽慰很是受用。
却听阿萝话锋又转——
“所以……”
魏玘眉峰一挑,与她四目相对,在眸光交错的刹那,捕到跳动、不熄的火焰。
“我想,我们的族人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她要像他斩钉截铁、打破谶言那样,坚定不移地告诉巫人与越人:巫族并非鼠辈,不存天生的过错或恶意,也有本领和价值。
说到这里,阿萝眨动眼眸,迫切、诚恳地凝视他。
“子玉,你能理解我吗?”
魏玘眉峰紧蹙,一时进退维谷。
对她方才所言,他有切肤之痛,心底的担忧却难以打消。
正徘徊间,只听啵的一声——阿萝踮起足尖,努力凑往他面庞,向他轻轻落下一吻。可她太过娇小,远不及他下颌,只勉强碰上他喉头。
魏玘一滞,垂目看她,跌入乌亮的澄澈,将她纯稚的娇妩尽收眼中。
“可以吗?”她天真地发问。
“子玉,你放心。我不怕。我会和你一样勇敢。”
魏玘合眸不答,心绪颇为复杂。
良久,他才睁目,眼神幽邃,道:“你可比我勇敢多了。”
“放手去做吧。”
——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
驹光过隙,施药之日眨眼而至。
阿萝起得很早,更衣梳洗后,检查过昨夜煎好的避瘟药,便将盛药的陶缸交予燕南军,由将士们搬上木板车、迁往粥厂所在。
按她事先敲定的计划,是要趁百姓领粥时,逐个分发汤药。
如此经办,既不必额外召集民众,又便于记录、防止错漏,得到了魏、梁二人的赞许与支持。
“吱呀……”板车细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