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遗珠【完结】
时间:2023-03-02 11:51:42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能依据自身处境,作出最适宜的行动。
  ——如今是,从前亦然。
  男子露出满意的狞笑:“作为奖励,我让你听个明白。”
  他起身,庞大的阴影霎时打落,剖白随之而来:“我叫柴荣,是曾经看守你的巫王铁卫。”
  此话既出,阿萝暗道果然。
  她心中波澜四起,回忆从前所读,飞快作出推断,想柴荣绑她,许是要像书里那般,以她为人质,向巫疆王室讨些好处。
  可这样似乎也不对。身为巫王铁卫,柴荣应当清楚,巫王从来不在乎她,只想除她而后快。
  阿萝思绪万千,一时不得其解。
  尚不待她想出其它可能,先听柴荣朗声大笑、哂意尽显。
  “别猜了。”他道,“我与巫王再无关联。”
  “我如今听命于大越的太子殿下,岂是巫王所能企及?你我说话时,那封写有神女神迹、妖女真相的密信,已在送回东宫的路上。”
  ——太子。妖女。东宫。
  阿萝的耳畔嗡地一炸,冷静立时崩塌。
  这名绑架她至此、知晓她灾星过往的男子,是魏玘敌人的手下,更撕开她与魏玘小心藏起的所有秘密,令其暴露于敌人眼中。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错愕、惊慌与恐惧交织,拧成飓风,向阿萝席卷而过,剥夺她浑身的气力。
  “咣当。”
  腰刀脱出手指,掉落在地。
  听见动静,柴荣眉头一挑,发现了阿萝身后的腰刀。
  趁阿萝失神,他拾起小腰刀,握于手中观察,轻轻啧了一声:“想不到你还带着这个玩意。我就该自上而下……好好搜一搜你这副身子。”
  ——身子二字,刻意咬得极重。
  柴荣扯动嘴角,可怖的刀疤因笑意而扭曲。
  他握住腰刀,再度俯身,抓住阿萝的头发,将她自地上提至面前。
  阿萝失魂落魄,一时无力反抗。她双眸无光,不愿瞧那令人厌恶的面庞,便低垂长睫,颤抖的泪珠顷刻滑落、碎成万缕千丝。
  柴荣靠近她,见她容神凄楚,舔了舔干皱的嘴。
  “你和肃王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
  他边说,游走的视线侵略不休:“看他对你万般疼爱的模样,想是早就破了你的身、被你这妖女伺候得爽利十足吧?”
  未等阿萝回答,柴荣手臂前顶,让她靠上洞壁、与他相对。
  “可惜。”他叹道,“我原能做你头一个男人。”
  隐约听出危险,阿萝指尖一颤,勉强匀回心神,下意识蜷向后方。
  见她如此,柴荣的眼里怒意喷薄。他紧紧锁视着她,像要穿透她,去看另一个恨极的人。
  他咬牙切齿道:“放心。”
  “多亏你的好阿兄,我再也无法与你共赴极乐。”
  当年,柴荣对阿萝心生歹念,受辛朗撞破,一路逃入密林之中。甩脱辛朗后,他沾沾自喜,被藤蔓绊倒,意外摔至石上,从此伤及外肾。
  阿萝对此毫不知情,听得一知半解。
  可她本也不在乎,只动指,刮过硬实的石壁,往掌心收攥,像要抓住最后一缕魂魄。
  “你想要什么?”她嗓音紧绷,压不住哭腔。
  柴荣笑道:“钱。”
  “既然此生再难快活,我只想要钱。”
  他低首,不再看阿萝,转而把玩她的腰刀:“破坏孤幼庄是一笔,肃王赎金又是一笔。”
  “至于将你身世告知太子殿下……”
  他动作一滞,看向阿萝,笑意阴恻恻的:“倒是我不求回报、只图有趣。”
  “巫疆的王室诞生妖女,这妖女还与大越的肃王渊源颇深,乃是肃王心尖宠、掌上娇——这些事,若要太子殿下知晓,会发生什么?”
  至此,柴荣似是来了兴致,率先放声大笑。
  “有趣!”他近乎癫狂,“辛朗啊辛朗,你怕是从未想过,你珍爱的胞妹也会落于我手!”
  柴荣笑过便罢,顿住心神,瞰向瑟缩、颤栗的少女。
  她依然柔弱、青稚,白皙的双颊血色尽失,比起先前,更像雨打的牡丹、濯枝的败桃。这让他失去兴味,更喜她那番烈女的姿态。
  他咂嘴,百无聊赖般,将腰刀抽拔出鞘。
  “肃王未必会亲自来赎你。”
  阿萝泪光一摇,紧咬下唇,没有答话。
  柴荣见状,找到了取乐的办法。
  他视线散漫,勾勒铁刃的冷光,话语絮絮不断:“我侍奉过巫王,也伺候过大越的太子。”
  “在这帮王室身边,我呆了许多年,最清楚他们什么德行。”
  他翻腕,竖起刀尖,眯目瞧过去,又道:“但凡危及了王室的利益,他们定会优先自保,将旁人、手足、亲缘弃之不顾。”
  “你的父……”
  话语过半,忽被风声截断。
  “簌!”
  只见少女娇躯一倾,竟自石壁借了力道,呈玉石俱焚之姿,向柴荣直直扑去。
  可阿萝真是扑向柴荣吗?
  她的心口正对的位置,分明是冷锐的尖刀!
  柴荣眼疾手快,急急向后一撤。
  阿萝扑空了。她摔倒在地,脸颊撞入尘泥,沾满潮湿的濡灰,肩颈也疼痛如碎。
  柴荣错愕地滞了半晌,终于意识到——
  她方才的行为,不是为搏一线生机,而是要掐断命数、就此死在他刀下。
  “呵……”柴荣笑了一声。
  很快,低笑漫延,充盈着狭小的洞内:“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肃王不会亲自赎你,你就要自寻短见?”
  “可你何必难过?”柴荣话语讥诮。
  他收刀入鞘,向着洞外随手一扔。只听扑的一声,川连的赠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妖女,你应当接受——你曾被你父王与母后抛弃,早该习以为常。这才是王室的样子,你难道从来不曾觉察吗?”
  阿萝没有应答,也不曾动弹。她了无生机,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但你确实不必难过。”柴荣又道。
  他伸掌,往怀里摸索,边道:“肃王从未对女子动心,既与你有露水情缘,虽不会亲自来赎,总归也怜香惜玉。”
  “出点钱、救你回去,应当是没问题的。”
  “只是……”
  说话间,他已摸出手帕,摆弄几下,又抓起阿萝,捂住她口鼻。
  “不知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我可得小心些。”
  阿萝挣扎着,视线越发昏蒙,气力与意识也逐渐远去。
  她又一次摔落地上,身骨却并不疼痛,只尝到难言的冰冷与荒凉,似被人丢入冰窖。
  刹那间,重重往事浮现眼前。
  她想起竹屋的月、翩跹的蝶,与那台山的金龙、厮杀的池鲤。她也想起怀抱、臂弯,还有落上前额、堵住双唇的一个个吻。
  所有的一切纠缠着,像断线的玉珠,骤然散乱各处。
  一滴泪淌下,烫得阿萝浑身一抖。
  她终于感到疼痛。
  疼痛仍自指尖来,一点点地爬上,像初升的月儿那般,很快笼罩了她。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没能撞上那刀尖?
  很快,她也要变成一把刀、一件利器,交到敌人的手中,扎进她爱人的心脏。
  她不想那样的。她想他一直好、一直好。
  阿萝的意识慢慢破碎了。
  她竭尽全力,对着远去的步伐,发出近乎缥缈的声音。
  “别伤害他……”
  求求你们。别伤害他。
  都是她一人的错。不要伤害他。
  ……
  另一边,都尉府灯火通明——
  魏玘默立,面向后罩房,与满院辉光相背,神情晦暗难明。
  青蛇缠他指间,缓缓游移爬动。
  在他身后,人影寥落。郑雁声抱紧双臂,在院内左右徘徊;孩子们睡眼惺忪,显然不知状况,受小厮护住,暂且移步前院。
  除却凌乱的足音,后院再无其余声响。
  魏玘垂首,望向指尖,对上乌黑的两枚眼珠,寒霜刻入眉骨。
  郑雁声瞥他一眼,三两步抵达他旁侧。
  许是因酒意初醒,她的话里镌着浓浓的鼻音:“表兄,不要多想。”
  “既然那人绑了阿萝,定是有所图谋。在实现目的之前,他多半不会轻举妄动,不敢对阿萝做些什么,更不会害她性命。”
  不待魏玘答话,她又别眸,十指互相揉捏,似在纾解情绪。
  “肃王宿卫、郑氏家丁、少主一侧、燕南军、翼州官吏……各方都在寻找阿萝。柴荣那恶徒兴许自己也会有消息。我们、我们只需……”
  说到这里,她仿佛错乱,语句陡转,跳向其余话题:“或许、或许……”
  “或许情势还不算太糟。”
  “说不定,柴荣尚未将阿萝的身世……”
  ——说着说着,话语又熄了。
  从始至终,魏玘神色平静,缄默无言。
  郑雁声颦紧眉头,似是再撑不住,呜的一声,瘫坐在地上。
  “都怪我!”她掩面泣道,“贪酒便罢了,非要她送我回来。我就该挽着她陪我入睡,若我多说几句,哪会有这样的事……”
  魏玘望着青蛇,并未向郑雁声瞧过一眼。
  他动指,摩挲冷硬的鳞片,噤声良久,才道:“不怪你。”
  言罢,他勾唇,弧度悲凉而寂寥。
  “怪我。”
  话音刚落,男子的话语突然破入。
  “殿下!”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川连身披夜色,步伐匆匆,一头扎进后院——
  “柴荣送讯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国庆快乐!柴荣这个狗东西下章就寄。
 
 
第94章 金镞箭
  魏玘闻言, 眸光微烁,不禁攥紧五指。
  青蛇盘踞他指间, 突兀受此压迫, 连忙拍动尾尖、抽他手腕,方才令人回过神来。
  一旁的郑雁声急不可待,率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川连举腕,将手里的物件展示给二人。
  魏玘顺势瞧去, 见是一张灰黄、粗糙的树皮, 边缘参差不齐, 显是被人随手撬撕,内里雕痕隐约可见, 似乎刻着几行文字。
  川连一壁展示,一壁阐释道:“这是柴荣送来的索函。”
  “说要于今日子时,在青岩山凤凰林中, 以五千两宝钞、一叠金叶子[1], 赎回阿萝娘子。”
  听见这话,魏玘眉关紧蹙,陷入沉默。
  当初, 为陪阿萝采药, 他曾请梁世忠为向导、探查青岩山地形,对凤凰林也有所了解。
  凤凰林,乃是青岩半山处的空旷林地,受密树与丛草环抱,极易容人藏身。假使涉足其中, 必将陷入敌暗我明的颓势, 绝非救人之良策。
  同样棘手是, 通往凤凰林的野径数不胜数, 仅凭赎人地点,难以反推阿萝与柴荣当前的位置。
  “怎么办?”郑雁声心急如焚。
  她一跺脚,憋回欲出的泪,捱着哭腔道:“此刻已是亥时!表兄,你快定个主意!”
  魏玘不理会她,抬颌示意川连。
  川连明了,奉上树皮,供贵主仔细查看。
  魏玘手掌一抚,摩挲干枯的树面,又垂首,微微嗅闻气味。
  可惜,并无有用的线索。这树皮出自黄杨树,系青岩山上最为寻常的种类,随处均能生长。
  郑雁声见状,看出魏玘是想顺势追踪,遂追问道:“这树皮是何人送来的?”
  “不是人。”川连叹息道,“是一匹红鬃马。那红鬃马载着树皮,奔向都尉府,甫一抵达,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到这里,所有的眉目散毁殆尽。
  三人相对而立,谁也没了办法,无不神情沉凝、忧色难纾。
  片刻后,魏玘沉声道:“就依柴荣。”
  郑雁声得了决意,立时应道:“知晓了。我先去筹宝钞与金叶!”
  言罢,她红裙一曳,转瞬就消失踪影。
  灯辉火色下,只余魏玘与川连二人,颀影如削,相顾伫于后院之中。
  魏玘垂目,背过身去,把玩着绕指的青蛇。
  他道:“但说无妨。”
  川连应声称是,又抱拳道:“敢问殿下,是否要亲自前往凤凰林?”
  魏玘不答,独以后影示人,画出一撇浓重的冷黑。
  川连的气息提了又舒。他顿了须臾,绷紧心神,低声道:“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魏玘此刻最该做的,就是与阿萝保持距离。
  方才,经由辛朗、丁武指认,柴荣的身份水落石出,正是知晓阿萝身份、但下落不明的铁卫。
  柴荣手握阿萝身世,又为太子办事——这显然是危机的讯号。
  一旦妖女的谶言传入太子耳中,定会受其利用,给魏玘扣上左道乱法、亲近妖异的罪名。
  在当今的翼州,神女与肃王的佳话已受不少百姓传颂,幸而并无真凭实据,尚且能以坊间笑谈作掩。可若魏玘亲自营救阿萝,无异于坐实了二人的亲昵。
  “如非临此危局,属下不敢干涉殿下私事。”
  “大敌当前,但求殿下相时而动,与阿萝娘子暂时分离,以求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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