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遗珠【完结】
时间:2023-03-02 11:51:42

  辛朗愣住:“外臣……”
  很快,他定神,虽不知魏玘用意,仍回应道:“外臣自然相信。”
  魏玘不语,轻轻笑了一声。
  川连、辛朗看他,尚未读出他眼中情愫,却见他又转身去,以背影示人。
  只听魏玘道:“许久以前,我唤过她妖女。”
  此话一出,辛朗毫不知情、面露惊讶,川连亲身经历、心下了然。
  魏玘并不在乎二人的反应,兀自续道:“她逃离王府,受人诱骗,寄宿于恶徒府中,幸而我抵达及时,大祸尚未酿成。”
  说话时,他背手身后,长指握腕,毫无节律地拍打,便有微响混杂话语之中。
  “嗒。”
  “于是,我得意忘形,对她出言不逊。”
  “嗒嗒。”
  “尔后……”
  至此,击声骤停,只落下含笑的一弧音:“她咬了我一口。”
  “狠狠的一口。”
  川连与辛朗沉默了。二人目光不移,发觉玄影垂下头去,一手送往身前,似以视线描摹。
  咬痕业已消失,抗争却历久弥新。
  魏玘知道,阿萝那一口既是向他,又并非完全向他。她像只受困的小兽,竭尽全力,狠狠咬向不公的诽谤,势要挣开与生俱来的枷锁。
  她绝不是所谓的妖女。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忘却这点。
  魏玘放下手臂,终又回身,再看堂内。一簇火光跃上他眸瞳,漆幽、明灭地烧着。
  “你我都很清楚,阿萝为此付出过何等努力。”
  遑论辛朗,只论他,与阿萝一路走来,深知她玉洁渊清、素魂冰魄。
  迈出小院后,阿萝心向四海,渴望云游;台山宴歇时,她高志初萌,行医济人;造访翼州,她悯万民之痛,欲纾旁人苦难而不论出身。
  无论何时,她的信念始终坚如磐石——她可以走入天下,为苍生带来幸福。
  那么,现在的她呢?
  魏玘垂眸,泛起一丝自嘲的哂笑:“如今,为了我……”
  “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了。”
  如要旁人评说,今夜的魏玘是幸运的,因他适时抵达,救爱人于危难。
  可在魏玘看来,今夜的他失败了。他来得太晚,晚到柴荣口无遮拦、已经说出所有真相。
  当阿萝与他双眸相撞、令他尝到碎光的咸涩,他已然明白,她正动摇、退缩,为护他一人周全,亲手击碎了自己的信念。
  这令他越发爱她,更令他自恨难休。
  “倘若本王放她离开,无异于承认她灾星与妖女之身,暗示她会令本王陷入危险。”
  说到这里,魏玘笑意渐失,凤眸遽冷,淬出似铁的寒芒,打向面前的辛朗。
  “你相信她吗?”他再度发问。
  这一回,他无需旁人回应,先声作答,沉声威严而凌厉——
  “若你当真相信,就该告诉她。”
  “你与川连今夜所言,本王权当不闻。类似说辞,不论自谁口中,本王不想再听第三次。”
  似是自觉过激,魏玘眸光一敛,又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尔等好意。”
  “可护她,合该是我当仁不让。”
  言罢,他提步,抛却身后二人,只以低叹作别——
  “歇吧。”
  ……
  阿萝醒来时,已不知自己睡上多久。
  她眨眼,缓缓适应着,熟悉了视野的黑暗,身子却松软如绵、无力动弹。
  “嘶……”声响近在耳畔。
  在无人的冷寂里,阿萝捕到自己的呼吸,掀动得极其微弱。
  她慢慢回神,也慢慢记起昏时的噩梦。
  那个梦再一次侵袭了她,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梦里的魏玘依旧燃烧,神魂俱灭,白骨焚为灰烬,凑成空空如也的、心的形状。
  尔后,那颗心也烧起来了,像无底的大洞,将她吸纳进去。
  阿萝的泪水淌落下来。
  她撑出力气,离开枕边的小蛇,自榻上支臂,软绵绵地立起身形。
  青蛇懵懂。透过黑暗,它模糊地看她。
  阿萝也看它,看入乌黑的眼珠、乌黑的蛇首,又找回了一点力气。
  “阿莱……”她声音干涩,“你会支持我吗?”
  青蛇不会回答。它似乎疑惑,身躯一游,缠上阿萝的手腕。
  阿萝牵唇,勉力扯出笑靥:“会的。”
  假如蒙蚩仍在,他也一定会支持她——她早该听阿吉的话,乖乖呆在小院里,不是吗?
  她下榻,摇晃着,扶住一旁的床沿,终于彻底寻回气力,能做想做的事。
  阿萝挪步,双臂前探,与阿莱走到案前。
  她无意燃烛,只摸索着,纤软的掌随处乱抚,碰到四方、坚硬的一只木箱,才堪堪停下。
  那是父亲的银饰。她的行囊就在旁侧。
  阿萝颤腕,顾不得行囊,近乎仓皇地抱起木箱,深深提起一口气,向屋门走去。
  外头烛光未存,只比室内亮上些微,应是没有人的。
  阿萝跌跌撞撞,抬掌推开门扉。
  “吱呀。”门开了。
  雨幕已歇,云层裂开一隙,容月色流泻,照出乍白的微影。
  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
  阿萝对上一双眼——漂亮,微翘,没有光芒,不存分毫意外,似乎早知她行踪。
  魏玘背身月下,注视着她。
  他的嗓音轻而微哑:“你不要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菩提根
  话语入耳, 阿萝心神一恍。
  她抿唇,掀眸去瞧, 看见魏玘挡在门前, 像墨色绘下的一道颓影。
  月色稀薄,勾出他模糊的身形、漆沉的眉宇,独在睫上落光,凝出晶莹、微缈的一点——那是湿润的水露, 源于适才的暑雨。
  隐痛攥上心口。阿萝不答话, 只道:“你在外头站了多久?”
  “不久。”魏玘低声道。
  阿萝垂眸, 鼻腔发酸,一时再无言语。
  她当然知道, 魏玘在说谎。后罩房外不设游廊,唯有窄檐、石阶,全无避雨去处。而他睫上有霜, 除却久立檐下, 再不会有其余理由。
  与她相处,他从来如此,再是倨傲、风光, 也会为她而低头。
  可他明明不该这样。
  “你有上气, 不能一直待在雨里。”
  魏玘勾唇,泛过澹凉的哂笑:“若你不要我了,还有何人记挂我病情?”
  阿萝双肩一紧,缄默无话。
  面前的男人太了解她,最知该如何留她——从前每回, 他都像此刻这般, 凭着央求与乞怜, 勾起她难舍的柔软。
  可这一次, 她必须硬下心肠,因她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
  青蛇钻出袖来,躯干一游,躲进无人在意的阴影,旁观此刻的静默。
  很快,静默被打破。阿萝收臂,夹住官皮箱,向着魏玘身侧的空隙,埋头就走。
  “笃。”长臂一堵。
  白月被撕开。魏玘拦住了她,封锁她去路。
  “你不要我了吗?”他再度发问。
  比起方才,他嗓音更沉,摘去悲恸,只剩探寻似的执拗。
  阿萝被迫停步,单薄的背脊颤得厉害。她垂首,如云的乌发弥散肩头,堆出浓黑,又受月辉浸染,衬得双颊全无血色。
  她何尝不想要他?她只是不敢要他、不能要他。
  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一旦剖明,她将体无完肤,连她存在的意义都会被否定、抹去。
  “别问了……”阿萝啜泣着。
  “子玉,求你,别再问我了……”
  魏玘并不答话。他凝视阿萝,眸光淡冽,意味晦暗难明。
  “窣窣。”靴音忽起。
  颀长的人影陡然接近,惊得少女泪光微泛,无助似地,向后退去三两步。
  魏玘踏入屋宇。昏黑吞没他身形。而那双清俊、漂亮的凤眸,却依然沉着笃定、亮如点漆。
  他道:“是我忙于赈济,忽略了你?”
  阿萝闻言一怔:“不……”
  不待她稳定心神,魏玘又道:“是我言行有失,不合你心意?”
  阿萝滞住,扬起杏眸,对上他岿然的眉峰,只觉眼眶一涩,淌下滚烫的热泪。
  她忽然发觉,他非但不肯放走她,反要刨根问题、找出背后的缘由——纵使如此,他仍是他,只知引咎责躬,不舍怪罪她分毫。
  “不。”她摇头,呜咽道,“不是的……”
  魏玘眸光一沉,闪过刹那的不忍。
  下一刻,他再度欺身而上,逼近阿萝。屋内无烛,唯有月辉徜徉,刻下愈退的叠影,将颤栗的一人纳入另一人的阴翳。
  “咚!”小腿撞上木沿。
  逃也似的,阿萝跌坐软榻。只听一声脆响,官皮箱也掉落在地。
  魏玘默然,眼底的不忍又多了一点。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按住她,逼她剖开肚肠,翻出藏于深谷的重重心障,与她逐一击破——假使他放手,她定会毁掉她自己。
  他哑声道:“那是为何?”
  “是我刚愎自用,不顾你意愿?”
  “还是我态度轻浮,惹你嫌我狎昵?”
  一句,又是一句。阿萝无力回应,仓皇摇着头。她脸颊惨白,泪光清盈,感到透骨的寒意,淌河般钻入血脉、爬进心房。
  “都不是吗?”魏玘又道。
  “那便是我护你不周,害你受贼人掳走,你为此而生我的气。”
  话音掷地,阿萝身子一颤,耳畔炸开嗡鸣。
  “不是这样的!”她泣声道。
  “是我,是我一人的错!”
  她终于颓败,理智溃不成军,化作自戕似的苛责,源源不断地倾吐:“我是妖女,是灾星!我不该接近你,更不该倾慕你!”
  “我害你陷入危险,为你带来不幸!”
  “我不配你,我配不上你!和你一起,我只会……”
  ——言尽于此,凄声中断。
  滚烫的气息猝然压来,堵住颤栗的双唇,将未出的言辞悉数斩落。
  阿萝腰际一紧,被拽进熟悉的怀抱。她的后首被扣住,呜咽被索取,纤柔的身躯发着颤,被困入如铁的监牢,寸步不得逃脱。
  魏玘吻了她。他用极尽强硬的方式,打断她话语。
  在他怀里,阿萝挣扎起来。她纤臂如柳,推搡他胸膛,抽打他背膀。
  这样的抗拒毫无作用,很快受到镇压。
  摆动的手腕被握紧,乱拧的后腰被按住——魏玘心无旁骛地吻她,照拂她每一寸微冷,如侍奉般虔诚,亦如侵夺般汹涌。
  阿萝的意识越发朦胧,逐渐丢失了反抗的力气。
  她的泪仍在淌,落入双唇,凝于叠碰的舌尖,化作清明的酸苦。
  魏玘清晰地发觉,他怀里的躯体愈加绵软,像铁毡上的一块冰,滋滋烤着,慢慢融化。
  他松臂,望那纯稚未脱的美人,声音烫得像火:“只会什么?”
  “只会煎药烹香,为我调理身体?”
  “只会忧我安危,设身思量我处境?”
  “只会惠行义诊,待旁人之苦似己饥己溺?”
  “只会初心不乱,视深渊为平地,身受背叛与欺凌,仍如璞玉浑金?”
  他停顿,不满似地,又啄她雪颊:“你知不知晓,你有万般好,唯独一点坏,便是不该为我或任何旁人,轻贱你自己。”
  阿萝受他禁锢,泪睫扑扇,懵懂地听着。
  直至末了,她才堪堪作出反应,驳他道:“这不是轻贱。”
  “这是……是我的宿命。”
  她适才受魏玘亲吻,引出一腔剖白,浇灭了自怨的哀火,退意却并未消减,想尽快给他一个答案,叫他通情达理、放她离开。
  “不论我愿不愿意,都要担这妖女之名,注定……”
  语句未完,又一次受人截断。
  魏玘垂首吻她,压紧她唇间朱色,不如先前强硬,但也足令她方寸大乱、词不成句。
  阿萝不料他动向,被吻得腰肢发软,没有半点拧动的力气,连一双适才推阻的手,也慌乱地勾住他颈项,作出无可奈何的妥协。
  待到分离时,话语的主导者已然转换——
  “注定什么?”魏玘道,“注定怜贫恤苦,受万流敬仰?”
  后话温温又来,抵住她雪颈:“注定明光熠熠,害我镂心刻骨、魂牵梦萦?”
  阿萝怔住,半晌不曾作答。
  他的发蜷在她肩侧,微硬、分明,与肌肤纠结痴缠,竟透出一丝浅显的狡黠。
  她忽然发现,这是他磨她的一点伎俩,用她难以抵挡的爱意,侵吞她气息,扫落她神智,令她不能思考、无暇自艾。
  是了,就是这样。他在和她耍心机、玩手段。
  可她明明认真极了!
  阿萝又急又委屈,推开作乱的脑袋,泪珠断线似地往下掉。
  “你、你为何非要这样?”她抽噎道,“胡搅蛮缠地堵我,偏不听我说道理?”
  眼见计策败露,魏玘眉峰一挑,坦然道:“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的道理,我一个字也不爱听。”
  阿萝咬唇,泪盈盈地瞪他,见他凤眸微弯,写着不容置喙的凌厉、游刃有余的泰然,更多的却是亲昵的逗弄与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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