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了劲,险些撑不住身形,只凭一股错愕吊着。
气息乱如碎玉。阿萝稍一动睫,便有泪水淌下,清凌凌地悬在颊间。
心头的感觉难以言喻。她仿佛摇身一变,成了这世上最坏、最坏的人,让雄狮低下头颅,让清贵的肃王不再清贵。
倘若为王,不论肃王或帝王,总该漂亮又干净,与污秽离得远远。
可现在,面前之人贤劳半晌,掀起乌沉的一双眼,向她探寻过来——纵使泪光蒙眬,她仍清晰地瞧见,那里全无厌嫌、唯有爱怜。
“我原有这样坏吗?”魏玘道。
他声音沉倦,似是自责,气息却如暑雨,热得阿萝思绪发沉。
“什么坏?”她听不明白。
魏玘并不回话,又低首,以鼻尖轻轻蹭她。
上药时,他已将眼前景象遍览无余,当下再见,依然满心怜惜。曾有宫人谈及此事,以破字作比,他原先不信,此刻却觉贴切。
他合眸,哀哀叹过一息,又呢喃道:“真不是个东西。”
“什……”阿萝越发糊涂,“什么东西?”
自此,再无应答。
阿萝仰着颈,勉力抬手,拂去清润的泪。
碎响孜孜不倦。一片纱帐飘荡着,单薄、水红,漾过她眼前。
她勉力,抬手捉住纱帐,将它握在手里、绕在指间。而那枚菩提根指环,恰在这缕摇晃不迭的软帐边,生生夺惹了她的眼。
那指环色泽雪白,由草木制成,却溢出星辰似的流彩。
阿萝忽然感觉,她好像做了顶凶险、顶难捱的决定,受雄狮、孤狼、狐狸骗了去,又被这指环套了牢,再也无法离开。
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跑是跑不脱了,就寻个好听的缘由,放任他胡来。
“子玉……”阿萝半含哭腔,“你说些……与我说些什么。”
碎响停了刹那。男人气息如凝。
很快,他干着嗓,对爱人作出回应:“我爱你。”
阿萝呜咽一声,抬手盖住面庞。似是被泪水烫着,她的指尖抖得厉害,抹碎了颊间的濡痕。
这一句话,他昨夜说过许多回,如雪片般飘下,往各处洒落,几乎淹没了她。可无论听过多少次,它仍曳她神魂、动她心弦。
之后的沉寂格外长久。
终于,少女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小:“我也爱你。”
……
不多时,药膏与水盆又被送至屋内。
魏玘亲自应门,才接下,就被阿萝红着脸、一把夺过。
她懂医,瞧见那圆润的小盒,心下便明了七分,叫魏玘出屋洗漱,既是不愿他受累,又是怕他借机生事、心怀不轨。
魏玘心如明镜,直呼冤枉,与她周旋半晌,几乎好话说尽,仍被无情打发。
说来也怪,这一双爱侣分明尚无婚书、先行周公之礼,相处时却如多年鸾俦,尤其自如。
——照这样看,若说没有天作之合,大抵也不尽然。
魏玘走后,阿萝独自濯身梳洗、上药更衣。青蛇游出一旁,窥伺芙蓉出水,被她逮了现行、一点蛇首,转瞬又缩回阴影。
此期间,柴荣与太子之事难免盘踞她脑海。
她方才心神不宁,将魏玘的意见听得不算完整,但也隐约知晓其中道理,系乃敌暗我明,不知太子作何打算,确要再作观望、从长计议。
与其思虑过多,不如做好手中事,让翼州的百姓更好过些。
想到这里,阿萝定下心来。
她拭干了发、盘上后首,又换了褙子、纱裙,饮下血府逐瘀汤,便往屋外去。
才一推门,入眼的景象热火朝天。
杜松率领仆役、典军,奔走院内,搬动大小木箱、各类物件,不知是自何处得来。郑雁声、孩子们与都尉府众人早已不见踪影。
瞧见阿萝,杜松面露笑容,很快迎上前来。
他与她解释,道是肃王让出传舍,将府内众人请去了更好的住处;又道是神女被绑一事在翼州城传开,百姓送来礼物慰问,正由典军收捡记录。
阿萝又惊又喜,心底暖意攀升。
她从未想过,在百废待兴、尚需休养的翼州,旁人自顾不暇,仍会挂念于她。
不能平白受人赠礼。她也该有所回馈。
阿萝忖了须臾,想为赠礼者调配熏药,便协同典军、一并记起名册。至于并不在场的魏玘,早被她抛至九霄云外。
忙碌一阵,忽听足音过门,向院内匆匆而来。
“殿——”川连话语一滞。
他收声,先与阿萝颔首,才向杜松道:“殿下身在何处?”
杜松回道:“寻梁都尉去了。”
阿萝这便记起魏玘,得他去向,当即放下心来。
她抬眸,见川连面露难色,不禁询道:“你怎么了?是有不好的事吗?”
川连摇首,并未作答,频频回看身后。
犹豫了半晌,他才定望阿萝,道:“阿萝娘子,少主正在府外,来向你与殿下辞行。”
作者有话说:
女鹅和魏狗很快要回上京啦。
第99章 怨王孙
辞行?阿萝面露惊讶, 不禁怔立原处。
辛朗与她重逢,至今不过十日有余。往昔犹在眼前, 离别却猝然已至——她甚至还未学会怎样与兄长相处、如何做一个好妹妹。
她低垂眼帘, 微咬下唇,并未立刻应答。
见她如此,杜松愁眉不展。他与阿萝历来要好,自不愿她因胞兄离去而难过。
至于一旁的川连, 虽然神色泰然, 心底却也忧虑重重。
他想, 辛朗离去或与魏玘有关,此番辞行多是为阿萝一人而来。魏玘不在, 如让辛朗与阿萝独处,不知是否会引发不必要的误解。
魏玘与阿萝一路走来,受他从旁见证, 只想二人即将修成正果, 万不该再生枝节。
川连收敛思绪,决定防微杜渐。
“娘子稍候。”他道,“容我前往柳营, 请殿下回府, 一同为少主送别。”
言罢,他提步要走,却受阿萝唤住:“不必了。”
川连抬首看她,只见她眸光清润、眉眼贞静,透出一股芦苇似的韧劲。
“就由子玉去忙罢。”阿萝道。
她抬眸, 温声续道:“川连, 多谢你为我考虑, 但我一人可以应对, 不想耽搁子玉。倘若辛朗有话要与他说,我会转达的。”
……
阿萝移步中堂,坐于案前,静静等候着。
很快,足音漫过廊下,接近门边。杜松手托茶盘,走在前方。辛朗紧跟其后,进入中堂,很快与阿萝同坐木案。
“窣窣。”奉上热茶后,杜松退身离开。
白烟如雾蒸腾。中堂悄寂无声。
相对的二人视线错落,似乎各怀心事,经历了良久的静默。
阿萝先开口道:“你要走了吗?”
“是。”辛朗颔首,这才抬目凝她,“我该回巫疆去了。还有些事需要我做。”
阿萝抿唇,睫帘轻轻一扇:“是因为我吗?”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常与魏玘为伴,在他身侧耳濡目染,隐约也有所觉察:她身世之谜遭柴荣泄露,或会为巫疆带来麻烦。
辛朗闻言,眸光微动:“不全是。”
“如你所料,我返回巫疆,确是要处理柴荣之事。”
他稍作停顿,又定定道:“但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无论是柴荣恶行,还是祭司妄言,你都是无辜受害之人。”
这是辛朗第一次直言不讳,与阿萝谈及身世。
他作出如此改变,有三分系受魏玘点醒,另外七分则因阿萝而起。
昨夜,阿萝受柴荣挟持时,目光逡巡四下,似在寻找什么。她一双泪眸悬滞良久,分明未得成果,反而一弯笑弧、净透又释然。
他亲眼目睹,最为清楚,她究竟为何而笑。
从始至终,这名少女都如野花般倔强、坚韧,有刚烈的神与魂,更深明大义,足以独当一面。
对她,他不该再有隐瞒,应以平等的姿态,与她毫无保留。
正因此,他必须直面自己的过失。
辛朗苦笑道:“从前,我碍于谶言,只想压下、埋藏此事,尽量护你平安长大。现在,我已然明白,那等想法太过天真,也尤其愚蠢。”
昨夜阿萝歇下后,魏玘来孙府寻他。彼时,他正独立院中,一次次笞问自己。
他在想,假使他成功捕获柴荣,又假使他发觉巫王欺骗,此刻的境遇会否有所不同,阿萝是否也不必陷于危险之中。
如此心绪,他不曾明说,魏玘却似乎懂得。
年轻的皇子负手月下,淡淡睨他,落下轻描淡写的指点——阿萝的冤屈是一场错误,对待错误的方式并非掩盖,而是纠正。
已有的过去无从更改。尚存之人只能痛定思痛、砥砺向前。
所以,他要返回巫疆,解决错误的根源。
辛朗敛笑,口吻郑重又歉疚:“我确实不是称职的兄长。”
“但我会努力结束这一切。”
言罢,他忽然有些局促,眼神闪烁,探向阿萝,恰对上一双剪水的杏眼。
阿萝凝眸,望他良久,两扇长睫些微翘着,叫人辨不出喜怒。
辛朗越发忐忑,正要再说,忽见她抿起双唇,浮出小巧、微陷的梨涡,笑靥如山泉清甜。
“我觉着你挺好的。”阿萝柔声道。
她嗓音恬淡,如春风拂面,一字一句分外认真:“你救了我。”
“许多、许多次。”
——譬如昨夜,亦如从前。
阿萝记得,她被柴荣推出树丛时,辛朗双拳紧攥、咬紧牙关。
她也记得,柴荣亲口说过,他曾欲对她行不轨之事,遭遇辛朗阻挠,才未能得逞。
她更记得,魏玘告诉她,在蒙蚩离去后的漫长岁月里,是辛朗求巫王留下她性命,更年复一年地探望她,罔顾她知晓、察觉与否。
真奇怪啊,她这名陌生又熟悉的兄长。他悄悄护着她,好像怕她极了,又好像爱她极了。
这一点奇怪,落入她眼里,就成了非凡、难得的可爱。
比起她的子玉,他或许不大聪明,也不够厉害,不是威风凛凛的雄狮,更像呆头呆脑的黑熊。但他始终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护着她。
世上的所有兄妹,都会像这样相处吗?
阿萝不知道。她和他一样,也不大聪明,只倍觉欣喜、满怀感激。
“多谢你。”她轻声道,“阿兄。”
称谓抛落,辛朗心弦骤紧,神情近乎凝滞。
对于阿兄二字,他几乎不曾抱有期望,想自己亏欠阿萝太多,只做友人也好,再不敢生出取得她原谅、与她兄妹相认的奢求。
可她终究原谅了他。确切说,她从未埋怨过他,更抚平他愧怍,令他与自身和解。
那些压在他肩头、源自父亲的过错,竟于此刻,因这简短、柔婉的一声唤,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少女惊声一曳,拽回他心神——
“你、你怎么了?”
阿萝手足无措,半身微倾,眼眸慌忙眨动:“你为何哭了?你不喜我这般唤你吗?”
辛朗摇头,胡乱抹了泪,扯出笑来。
“没有的事。”他有些腼腆,“我是太喜欢了。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1]。我如此失态,你不会嫌我蠢笨吧?”
阿萝不料他如此反应,愣了须臾,扑哧笑开。
“自然不会。”
她圈起茶盏,轻轻摩挲着,又道:“男子也可以哭的,只是你哭得不算太好看。我也见子玉哭过,比你更漂亮些,要我好喜欢。”
听她跳脱、单纯,辛朗忍俊不禁,心底愁云彻散。
“他是该比我更好。”他道,“倘若他没有我好看,那就是他配不上你。”
话到此处,中堂氛围愈暖,离别的凝重已被冲刷近无。
借着眼下的活络,辛朗心念微动,记起今日的另一个目的,略微收敛笑意:“我离开前,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眼见阿萝歪首、示意继续,他又道:“可否剪下你一寸发丝,让我带回巫疆?”
“发丝?”阿萝奇道,“这是要作什么?”
辛朗闭唇,犹豫须臾,才道:“我是想带给……我们的母亲。”
——我们的母亲。
阿萝闻言一怔,心念恍惚难明。
母亲于她太过遥远,不曾被蒙蚩提及,也只活在旁人的故事里,譬如她读过的书籍,也譬如诞下魏玘、又利用魏玘的郑昭仪。
一时间,她没了主意,给不出任何应答,只得渐渐收拢纤指。
辛朗留心她变化,忙道:“不必勉强!”
“无需为此有所负担。如果你不愿意,只当我从未提过。”
他低目,望向案间的热茶,低声补充道:“我只是……猜测她兴许想要。”
阿萝睫羽一颤,朱唇抿得微白。
二人对坐,再度陷入静默。如凝的气息彼此焦灼,缓慢淌过周遭。
半晌,才听阿萝道:“她想要吗?”
“我的……头发?”
——问得轻轻细细、十分困惑。
辛朗并未抬目,仍盯住那茶,难言的愧疚再度漫上心房。
但很快,他沉息,依凭自身理解,与阿萝阐释道:“或许,未必是头发,亦可是其它与你有关的物件,如手帕、发饰等。”
阿萝听着,秀气的眉不禁颦起,似乎更迷茫了。
“是吗?”她喃喃道,“我还以为……她不太喜欢我,就像巫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