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诚恳至极,字句忠心,内涵更是有理有据。
可魏玘听罢,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晚风卷过,惊起他袍角一片,玄影翻黑无数,顷刻融于漆夜之中。
川连不再多言,只默立,静候贵主明示。
二人就此缄默良久,终听得魏玘落叹半息,声寒如霜——
“叫梁世忠与辛朗过来。”
……
“哗!”凉水泼往面上。
阿萝身子一颤,浑噩的心神收紧半分。
她本能地感到寒冷,想抱紧自己,却分毫也动弹不得,只受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拖拽着,在地上剐蹭、磋磨。
——这样的感觉痛极了。
尖锐的碎石扎刺她。生硬的草梗鞭笞她。
她想睁开双眼。可淌水的眼睑重如千钧,沉沉地压着,不容她窥探外界。
“窣窣。”草木蹭过耳畔。
她被人拖动,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向某处行进而去。
光阴漫长。她与漫长搏斗。
不知过去多久,阿萝终于赢回了几分神智。
她竭尽全力,撑开眼帘,掀过半干的湿露,对上白水似的、清澈的一泼月,与渺茫的云层。
月儿与云摇晃着,好像刹那就会碎裂。
她眨动涩痛的眼眸,眸光迷茫而仓皇,瞧见乌压压的、浓密的枝叶,很快遮去月色,只剩深青色的阴翳,一并盖住她昏蒙的心事。
“柴荣!”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格外遥远,又似乎很近。是男子的声音,会是谁呢?
“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把阿萝放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萝朦朦胧胧,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只咬紧了口中的绵布。
“把钱袋扔过来!”又有人在说话。
这一次,声音近在咫尺,粗沉而干哑,像沼泽的呜咽。
阿萝的神智依然涣散。她能听见双方的沟通与攀谈,却使不出力气,更无法动弹。
“我凭什么相信你?”远些的那人开口道。
紧接着,女子的声音闯入其中:“阿萝有没有事,你让我们瞧瞧!”
“哼!”冷笑低低抛来。
下一刻,阿萝后发一痛,被人生生抓起、推往外界。
树叶打过面庞,月光迎眸而落。
因着那份痛觉、这份亮光,她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密林,与身边的柴荣密不可分,自是被人当做了最好的防具,用以抵御所有不测。
在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林地,四周满是树丛。一群人手举火把,正位列其中。
她的头仍被人揪住,被外力迫使,高高昂抬起来。
“瞧见了吗!”柴荣吼道。
“小妖女眼下好得很呢!你们再不给钱,她就未必有这般好了!”
——是了,小妖女。
阿萝心神一慑,完全醒回神来,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柴荣绑架,管魏玘勒索钱财。柴荣是巫王铁卫,见过她、了解她,更通晓她所有。
阿萝眨眸,目光逡巡,将来人的面孔尽收眼底。
她看见郑雁声双颊惨白、紧咬下唇,看见辛朗面色铁青、眼底杀气四溢,也看见梁世忠神情肃穆、严阵以待——唯独没有魏玘。
魏玘并没有来。
觉察这点,阿萝忽然如释重负。
她懵懂地想起,在她先前昏迷时,曾做过一场梦。
在梦里,魏玘沉睡着。她轻抚他面庞,动作温柔至极,指尖游走之处却燃起熊熊的火焰。她束手无策,只能放任他燃烧、碎成一把荒芜的白骨。
幸好。那终归只是一场梦。
阿萝长舒一口气,由衷地感到轻松与庆幸。
——太好了,他没有来。
他不该来,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不该和她有更多的羁绊。
觉察她异样,柴荣五指一重。
他警惕地观察四周,声音抵在她耳后,咬牙切齿道:“小妖女,你笑什么?”
阿萝不答。她笑得肩颤,眸里清波泛漾,不存半点恐惧。
柴荣皱眉,心底怒火升腾。
他藏身于树丛后,抓紧阿萝,贴身掩护自己,另一手持刀,以刀尖指向郑雁声:“叫那个女人送钱,把钱袋给老子扔过来!”
郑雁声与身边人交换眼神,走向柴荣所在,扬起手臂。
钱袋抛空而出——
“啪!”
曲弧过后,它摔进了柴荣与阿萝所在的草堆。
柴荣收拢手臂,死死夹住阿萝,携她共同弯腰、去拾那落脚的钱袋。从始至终,他都与阿萝相距密切,几乎不露任何破绽。
他收刀入鞘,单手揪住阿萝的头发,另一手解开钱袋,草草盘点了几眼。
众人一壁盯他,一壁受摇曳的树丛惹了眼,无不心神紧绷。
“柴荣!”辛朗高声道。
“你已拿到钱了,自当言而有信、放阿萝回来!”
话音初落,阿萝被柴荣束着,忽觉那后首的力道再度加重,似要狠狠拽落她发丝。
她眼眸盈泪,仍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呜咽。
“老子反悔了!”柴荣猖狂笑道。
“这么肥的肥羊,老子还能一口气放跑了她?不多宰几次怎么行?”
“况且……”他声音一沉。
只在众人眨眼的片刻,他倏而抬手,刀尖上扬,与阿萝的脸颊不出一寸:“老子要是就此放了这小妖女,还能活着走出凤凰林?”
“这密林里铁定藏着燕南军的埋伏。真当我柴荣是个笑话?”
柴荣说着,刀尖落下,手臂又是一夹,就要挟持阿萝、向密林深处隐没而去。
忽然,晚风骤破——
“簌!”
促烈的急音穿叶而来,将月色撕开一道裂口。
金光宛如流星,打过阿萝的眼眸,携着冷泰的沉着、滔天的怒意,刺向了柴荣的咽喉。
“噗嗤!”利刃入肉之声。
阿萝只觉身后力道一松、忽而失去支点,软软摔落地上。
柴荣与她一同颓倒。一只锋芒十足的金镞箭,深深插入他喉头,溅出涌流而湿热的鲜血,一泼又一泼,喷上苍翠的青叶。
阿萝怔住了。
她抬眸,下意识望向箭矢射来之处。
目光尽头,魏玘立身石上,玄金蟒袍猎猎,受白月勾出刀似的光影。他眉宇冷冽,双唇紧绷如线,手中开弓未落,拨去丛叶纷扰。
他为她而来——从未缺席,一如往常。
作者有话说:
[1]货币莫考据!全架空!
第95章 饮冰魄
清光织叠如锦, 汇入交错的视线。
阿萝眨眼,长睫扇动一下, 潮般的泪雾倏而漫上, 遮蔽了修长、清颀的锋影。
似是恍惚的错觉,她捉到了一丝曳动——极轻、细微,源自半开的长弓、绷紧的身脊,还有比海更深、更沉的那双凤眸。
他很害怕吗?阿萝朦胧地想。
答案毋庸置疑。
魏玘的手颤得厉害。他十指内扣, 竭力攥紧弓臂, 仍无法抑制掌心的战栗。
利箭入喉的瞬息, 他的冷静如弦迸裂,生出一股难言的颓败, 自内而外地侵吞、消磨他心神。
二十二年以来,魏玘射出过无数支箭,却没有任何一支如此令人后怕。
倘若失手, 他或会误伤阿萝, 甚至射杀阿萝。这般骇人的可能,并非不在他考虑之中。
可魏玘别无选择。
谁也无法确定柴荣不会出尔反尔。他以阿萝为质,掌握筹码、占据主动, 既能向魏玘等人无度索求, 亦能随心所欲、伤害阿萝。
忍让只会助长柴荣的气焰,将阿萝推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唯有处决柴荣,方能绝处逢生——更不必提,柴荣了解阿萝的过去与秘密。
魏玘知道,为保阿萝平安, 不可与柴荣正面交锋, 必须兵分两路, 一路在明, 一路在暗。
明处者,当与柴荣周旋,言语不断,探其位置,稳其心神,引其注意;暗处者,当伺机而动,借助密林荫蔽,以散兵包拢合围,以弓手一举击杀。
此等计划不容半点差池,稍有不慎,可能会危及阿萝的性命。
其中最重要的,是弓手的人选。
此名弓手万里挑一,需得沉心静气、不动如山,又应穿杨贯虱、箭无虚发,上担夺人性命之责,下承救人水火之任。
魏玘不敢把阿萝的安危交付于旁人手中。
他必须亲自上阵。
当魏玘作出决定、将其告知众人,整座都尉府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川连望他,辛朗望他,梁世忠、郑雁声也望他。许多道视线聚焦一处,似担忧,也似拷问。
那时,终是川连开口,唤他一声殿下,将千情万绪藏于短短二字。
魏玘不看川连,亦不看旁人。他眉宇倾霜,神色分毫未改,只淡淡说,他会与她同路。
——若他伤了她,便仿她留疤一处;若他杀了她,便随她共赴黄泉。
结果证明,魏玘没有失手。
此刻,他垂目俯瞰,穿过横亘的林叶,将石下的一切纳入视野。他看见伏地的少女,受绳索捆束,身躯纤薄如线,几乎隐没丛中。
今夜的月色格外净澈,凝为分明的冷河。他在这端,而她在那头。
二人相距不近。他眼里的她只有微小的缩影,眉眼清晰,神情却晦暗,令人难读意味。
可他发现一道碎光,在她眼里升起又落下——似乎是泪,碎开晶亮的星芒。
魏玘默立,两臂微沉,慢慢收拢长弓。
他旁观着,看见众人簇拥而上,一壁处置未凉的尸身,一壁救下被俘的阿萝。
地上的少女初被搀起,忽而纤腰一软,便似凋零的花枝,就此昏厥过去。惊呼声随之而来,人影憧憧攒动,很快包围了她。
魏玘不再看了。他旋身,走下高石。
川连迎来,接过长弓。他面色微白,垂首道:“殿下。”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停顿,稳住气息,才道:“殿下可要与娘子同往都尉府?”
“多此一问。”回应截斩而利落。
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必须陪在她身旁。
……
回到都尉府后,阿萝被安置于后罩房,受燕南军医师诊断状况。
彼时,魏玘驻足廊下,静候医师消息。在他身后,是明烛高燃的北堂,辛朗、川连伫立其中,收声敛息,与他共同等待。
“哗——”一场急雨突如其来。
雨珠弹跳四散,不出顷刻,已在院内积起浅洼。
魏玘低目,注视一圈又一圈水洼,见它似潭水黝黑,倒映近泯的微光。
今夜的暑雨没有雷声。他却莫名听见惊雷。
曾经,也在这样一个雨夜,他率宿卫赶赴陈府,将阿萝救离陈广原的魔爪。
今时不同往日,因当下的二人同心合意。今时又恰似往日,因她所面临的危险无不源自于他。
雨势瓢泼,如倾盆浇灌。
魏玘目光沉凝,锁住最近的洼陷,停驻良久,终于瞧见一双布履。
“殿下。”医师上前礼道。
魏玘颔首,双眸微微一抬,示意对方禀明。
医师道:“蒙小娘子受了惊吓,以致气血下行,须以血府逐瘀汤为主,辅助按摩涌泉穴,休养七日,方可康复。”
魏玘道:“涌泉穴位于何处?”
“足底。”医师道,“此乃肾经第一穴。下官可绘制图谱,交予殿下查阅。”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医师会意,徐徐退却。
“哗——”雨幕依旧。
一时间,北堂内外再无攀谈,唯听雨打塘涧,震敲滴答声响。
魏玘负手而立,觉察身后响动,便知有人迈步上前、气息微提,显然有话要讲。
“殿下。”是辛朗。
魏玘身影未动,只道:“说。”
辛朗一顿,便道:“求殿下恩准,待胞妹康复,由外臣携她返回巫疆。”
魏玘这才回首,望向辛朗。
四目相对,漆冷的凤眸威仪而凛冽,另一双虎眼却寸步不让。面对万人之上的肃王,此时的辛朗势如破竹、尤其坚决。
“这是最好的办法。”辛朗道。
——依他和川连之见。
营救阿萝前、赶赴都尉府途中,川连再三央求,请他同魏玘阐明利害。而事实是,纵使川连不说,他也要与魏玘如此提议。
自抵达翼州以来,他与魏玘相处颇多,目睹其所作所为,早已推翻偏见、对其心生敬佩。他无比真诚地相信,如是魏玘,定能为阿萝带来幸福。
正因如此,他才要设身处地,为二人考虑。
“您的心意日月可鉴。可除却心意,您也要在乎自身的处境。”
“殿下出身王室,最是懂得——欲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打破身份篱栏,必先大权在握,方能从心所欲,不容天下置喙。”
“如今,您身陷危局、自身难保,理当暂时退却、以求长远。”
巫疆的少主定定阐述,一句接上一句,不再视魏玘为贵主,而系他辛朗深交的友人。
魏玘也听着,不曾开声打断。
直至末了,辛朗字尾落定,他才勾起唇角,露出寡淡的薄笑。
“你相信阿萝吗?”他低声道。
辛朗一怔:“什么?”
魏玘回身,与堂内二人相望,被烛光勾出清明的眉宇。
“你相信她不是妖女吗?”他道。
——不是妖女,并非灾星,不会带来灾厄,更不会招致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