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颔首,一时噤声。他垂眸,面庞冷光微浸,须臾后道:“本王如此对待淮南郑氏,你对郑三是否不好交代?”
提及郑雁声,川连静默须臾,温声道:“殿下多虑了。”
“身为殿下掌中刀,属下听凭殿下吩咐。殿下只管从心所欲,属下自当鼎力相助。”
他一顿,又道:“殿下,可要属下请来阿萝娘子、查看盛装?”
魏玘闻言默然,瞥向川连,目光颇为复杂。
莫名地,他竟分不清楚——川连究竟是不经事故、真想吵醒入睡的阿萝,还是想借盛装一事、逃避与郑雁声有关的话题。
答案无从得知。他按下心绪,只道:“让她好生歇息。”
“待到明日,本王亲自知会与她。”
……
次日清晨,阿萝自魏玘处听得了越帝的旨意。
有别于王府众人,她单纯天真,对此不曾起疑,更没有察觉隐藏的暗流,只真诚、欣喜地收下盛装,当做是越帝予她的赠礼。
因着心底那份推测,魏玘并未道破形势,只依着她来。
于是,用过早膳后,阿萝唤来魏玘,在爱侣与青蛇的见证下,换上了御赐的盛装。
她生得娇小,腰肢也纤细,穿着盛装时,却略觉紧绷——那件盛装的尺寸,竟比她身量更加瘦薄,不知是依了谁人的模子。
这让魏玘一饱眼福。他负手旁观,受她丰盈夺了目光,盯她半晌,视线烫如滚火。
阿萝浑然未觉,只张开双臂、在原处转圈,裙间飘带飞扬,衬得她像一只灵动、活泼的小蝶。
最后,还是阿莱看不过眼,攀往魏玘肩头,往人面庞抽了一尾,被魏玘黑着脸扒下。登徒子与小蝶仙的故事也就此告终。
此后两日,阿萝潜心习礼,受魏玘与陈家丞帮助,为入宫觐见做准备。
她不通权势,但胜在勤勉、认真,将二人所说牢牢记下,譬如帝王着装、觐见礼节、宫廷忌讳等,无不烂熟于心。
……
转眼间,入宫之日正式到来。
阿萝随魏玘乘坐马车,离开肃王府,前往宫城,又易了小轿,向内再作深入。
宫墙高大、森严,入目皆是朱红;绕过红墙,便是一座座肃穆威仪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又织成大网,将人吞没其中。
阿萝此前不曾入宫,如今置身其中,只觉沉闷、压抑,心底分外局促。
极自然地,魏玘的话重回耳畔。她想,他说他生在金笼,大抵有七分是说他处境,剩余三分则是在说这锁似的宫墙。
她感到难过,不禁收拢五指,紧紧攥住了身边人的手。
魏玘很快作出了回应。他抚动拇指,如寻常那般,摩挲她掌侧与指节,亲昵得恰如其分。
这让阿萝多少感到安慰——至少此刻、往后,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不多时,舆轿停在甘泉殿前。
二人下了轿,正要受内监接引、一同入殿。内监却将魏玘拦了下来,道是今上有命,要蒙小娘子一人先行觐见、肃王等候殿外。
魏玘别无办法,只得依言。
……
阿萝跟随内监,走入甘泉殿。
甘泉殿乃是越帝小憩之所,相较于肃王府大成殿,更加富丽、典雅,可见玉石盆景、水墨挂轴、锦绣画屏等奇珍。
只是,内监领着阿萝,竟穿过主殿,来到殿后的一方庭院,便径自退下,不曾作出任何解释。
四下空无一人。阿萝有些迷茫。
她眨着眸,打量周遭,看见绿枝满院,受白花点缀,宛如雪落苔霜。稍一嗅闻,便有淡香扑鼻而来,与暑风相伴,沁人心脾。
原是这偌大个殿庭,栽满了盛开的茉莉。
阿萝默立半晌,逐渐平静下来。她来到花前,轻轻捧起一枝,瞧得满心欢喜。
“你喜欢这花吗?”人声突兀传来。
阿萝双肩一抖,被声音惊得腕颤,不禁攒着劲、拽下了一片绿叶。
她循声瞧去,见是一名两鬓微白的男子,双手背身,立于她身后不远,着了绛纱袍衫,足蹬六合靴,虽然年事已高,仍显气宇轩昂。
阿萝记得,陈家丞说,大越天子的常服乃是赤黄袍衫。照这样看,面前人应当不是越帝。
她正思索时,便听男子又开口道——
“看来你并不喜欢。”
说着,男子温和一笑,目光凝聚,望向阿萝手里的叶子。
阿萝咬唇,将小手藏往身后,赧着脸道:“不,我喜欢的。只是您突然说话,吓着我了。”
男子垂首,郑重道:“对不住。”
“不打紧。”阿萝摇了摇头。对方如此礼貌,她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一时间,二人没了话说。阿萝不知该说些什么,男子也但笑不语,只得面面相觑、静默对立。
过去好一阵,又是男子先道:“小娘子是在等人?”
“是的。”阿萝如实道,“我在等陛下。”
她一顿,看向身旁的茉莉,又望回男子,才道:“可我等了许久,陛下都没有来。”
男子噢了一声,若有所思:“陛下可真坏。”
阿萝颦眉,很快又舒,纠正道:“你不能这样讲。”
“你只能说,他在找了我、又一直不来这件事上,确实是挺坏的。但……他也送了我衣裳。这就是好的。”
人乃生灵,远胜笔墨复杂,不是非黑即白——这是她与魏玘相识后,体会最深的一点。
男子听罢,面露微笑,上下打量阿萝,目光里多了几分未明的赞许。
他道:“你很聪明。”
说完,他走近,自身后递出一提食盒,又道:“倘若陛下向你致歉,又为你带来茶点,不知能否抵消他迟来的过错?”
阿萝一怔,立时杏眼圆睁。
饶是她娇痴无邪,也当即惊觉——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玘的父亲、大越的皇帝魏翀。
该怎么办?她居然在和越帝议论他本人!
小少女呆住,几乎凝滞原处,连行礼也忘了,白净的小脸漫开红,漾着显见的羞愧。
越帝不恼,只笑道:“这样还不够吗?”
“看来……”他话语一曳,边说着,边向阿萝递腕、示意她收下,“二郎能赢得你芳心,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提到魏玘,阿萝心尖一颤,这便醒回神来。
“够了的。”她接过食盒,“您给我太多了。多谢您。”
两手提着食盒,她又掀起眼帘,小心翼翼地觑着帝王:“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在说她和魏玘的事。
哪怕知晓魏翀身份,她也不算紧张。可一旦提到魏玘,她整颗心就惴惴不安地悬起来了。
越帝仍笑着,轻描淡写道:“朕听说了。”
阿萝颔首,不再追问。她想自己居住于肃王府中,真有传闻也不足为奇。
越帝也不多言。他收回目光,扫向旁侧的茉莉花丛,又与阿萝道:“你喜欢大越吗?”
换作旁人,听见如此提问,多半会见机行事,赞颂帝王功绩与恩德;亦或是暗生困惑,揣摩帝王真意,避免祸从口出。
可阿萝到底与旁人不同。她心肠柔软,性子率直,与越帝相处时,少了几分随处可见的恭敬,便也多了几分难能可贵的坦诚。
她不作掩饰,依着本心,答道:“喜欢,也不喜欢。”
“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喜欢更多一些。”
“大越很大,很漂亮,虽然有坏人,待我的族人并不算好,但我也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好人、朋友,有所收获,更……”
至此,她垂眸,睫帘翕动一下,又抬起,对入年长君王的双眼。
她的嗓音温软、微颤,溢着不安与局促,却掷地有声、格外坚定:“更遇见了子玉,遇见了我爱的、也爱我的人。”
说这话时,阿萝诚然是紧张的。
她对越帝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旁人转述,全然不知对方的脾性。
纵是如此,她仍要开这个口。她想,魏玘与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临阵脱逃;何况越帝已经知晓,二人更不必有所隐瞒。
越帝聆听着,没有打断阿萝。
他凝目,与阿萝对视,探向她净澈、明亮的双眼,自其中瞧见光辉,便有一缕笑流露出来。
“那就好。”他只道。
阿萝怔住,眉眼错愕,感觉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越帝的反应会更加激烈。为此,她甚至做好了被训斥、被惩罚的准备。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桩天大的、让她与魏玘严阵以待的恋情,竟在三言两语间,如水痕般化开,仿佛午后的一粒清露,转瞬就消散无踪。
为什么?阿萝不知道。
她迷茫地眨眸,去看那双略显老迈、却辉光熠熠的眼,忽然窥见一抹悲。
那是一抹很深、很淡的悲——铺在越帝的眸底,呈出清明的万里山河、锦绣江川,忽变成一把高悬的王座,周遭再无旁人。
阿萝不懂这股悲,无法理解内里的情愫。
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年迈的帝王情绪不佳,仿佛坐拥万物,实则一无所有。
懵懂的少女垂下头,经过刹那的苦恼,旋即作出决定。
“窣窣。”衣袂摩挲着。
一双小手捧起食盒,送往越帝面前。再往上,则是阿萝的面庞,清丽、水秀,尤是一双乌亮的鹿眸,清凌凌地折出暖日的灼光。
“陛下。”她道,“我们一起吃、一起赏花吧?”
“虽、虽然……”
她抿着嘴,白颊微红:“虽然茶点是您送给我的,但从前,我不好受的时候,总会和我的朋友阿莱一起煮菜、一起摘花。”
“您也试试,好吗?”
越帝扬眉,一丝惊讶转瞬而逝。
随后,年迈的帝王轻轻笑了。他凝视阿萝,分明与她相对,目光却格外旷远,竟似透过她、去看她身后的茉莉芳丛。
“你确实是一位好姑娘。”
越帝气息微沉,又道:“和你的母亲……很像。”
作者有话说:
不得不说,本文的主线是爱恨情仇(闭眼)呜呜呜我笔力和脑力都有限,没有什么很宏大的剧情。宝宝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在评论区猜猜看魏爸故事,我准备了猜中小红包!
[1]这里想和宝宝们说个没用(?)但很有趣的小知识。巫族的盛装有借鉴苗族的衣服,《风起苗舞》这本书里介绍说,苗族在制作蜡染布的时候会在染料里加上鸡蛋清,这样底布就会闪亮有光泽。实在是太厉害太有趣了!!
第105章 捉刀人
听见母亲, 阿萝扬眉,错愕之色一览无余。
她滞了须臾, 再开口时, 不禁放轻声音:“陛下,您认得我母亲吗?”
陡转的话题出人意外,一度令她忽略——她自幼囚居小院、默默无闻,身世之谜更受巫王、魏玘等人掩藏, 本不该为越帝知晓。
越帝闻言, 些微舒展眉宇。
“不错。”他嗓音含笑, 却悠远、寡淡,“朕与你母亲……从前是朋友。”
从前。短短二字, 足令阿萝颦起眉黛。
她掀起眼帘,打量越帝,见他五官苍劲、面庞硬朗, 只此一眼, 已能拟出他从前风采。可又正是这从前,让他神情哀淡如此。
“如今不再是了吗?”她问道。
越帝又一次点首,唇边弧度微薄:“不再是了。”
“出于种种缘由。”
言罢, 他似乎不愿再说, 未待阿萝回应,便沉声道:“曹忠。”
“臣在。”曹内监应声而来。
越帝不语,一抬下颌。曹内监见状会意,很快低身退出。
阿萝看在眼里,正疑惑着, 便见曹内监再度入内, 带领四名朱衫宫人, 逐次搬来了两只胡桃木月牙凳、一方竹藤编茶案。
待宫人拭净凳面, 越帝撩袍,落座凳上。
“坐。”他与阿萝道,“方才那盒糕点,你且留下品尝。如若有心,不妨趁花期正好,与朕同坐片刻、饮些热茶。”
阿萝点点头,收了食盒,依言入座越帝身侧。
二人动作之间,其余宫人仍在忙碌,端送瓷碗、竹扎、银鍑、茶巾、风炉等器具,陆续摆放于茶案之上,堪称琳琅满目。
准备末了,又有女官煨饼、碾茶、烹煮等。直待热水三沸、茶汤分盛,众宫人方才离开。
阿萝一手托腮,在旁瞧着,既是觉着新巧,又嫌工序麻烦。
一时间,她思索将来,想她与魏玘成婚后,随他入住越宫便罢,若还要受如此条框约束,定要难受极了。他应当不会对她这样狠心。
正畅想时,忽听越帝道:“巫人待遇如此,确实是朕的不是。”
他措辞平易,口吻却很郑重,一字一句如磐石坠落,不知压往何处,竟有千钧重量。
听出他话里分量,阿萝心神一凝,不禁抬眸,与越帝四目相视。
越帝的眼和魏玘很像,嵌着两汪墨似的浓黑,但更深邃、更平静些——纵然如此,她仍能自其中读出悔愧与歉疚。
阿萝默不作声,忖了片刻,才摇头道:“这不是您的错。”
她很清楚,两族能有如此局面,绝非朝夕可成,而系日积月累、集腋为裘。
尚在翼州时,饶是她施药、义诊,仍有越人冷眼待她,对她巫族出身耿耿于怀。如此看来,改善两族关系依然前途慢慢、尚需努力。
而越帝身为君王,境况大抵与魏玘类似,身处金笼之中,总有顾虑与考量。将巫族处境归咎于他,显然有失偏颇。
何况此刻,她更想帮帮越帝,一如曾经对魏玘心生恻隐。
这名至高无上的帝王,已然称心如意,依他先前所言,有热茶在手、繁花在前——可为什么,他眼里仍覆寒霜、冰雪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