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走后,在庭院里修花剪枝的秋竹端进来一盆枯草似的盆植,凑近了一闻,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药材香味扑鼻而来。
秋竹兴冲冲地要将这盆植摆在苏月雪的内寝里,嘴里止不住地赞道:“陆神医当真贴心,竟寻了这样奇特的盆植来,听说能安神静心,奴婢放在小姐床头。”
话未说完,大半身子陷在太师椅里的苏月雪却起了身,吩咐秋竹:“放去涵姐儿房里吧。”
秋竹怔然,手里正端着那盆植,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她知晓苏月雪有难以入眠的毛病,便道:“涵姐儿日日睡得安稳,还有奶娘们守着,倒是小姐您连着做了许久的噩梦,正该安安神才是。”
苏月雪只扫了一眼那盆植,而后便克制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到临窗大炕旁替涵姐儿做起了针线。
秋竹倒和她僵持了起来,满脸的委屈之色。
默了良久。
苏月雪才放下了针线,叹着气道:“我这屋里太过沉闷,放着也是浪费。”
盆植如是。
她的这颗心也如是。
*
一眨眼。
新年便过了。
临近年关时户部尚书闹出了贪污一事,听闻其与左相贪的是同一笔银子,皆是去岁临西一带闹饥荒时国库拨下来的赈灾之银。
明侦帝震怒,当即便将户部尚书收监下狱,与左相一前一后地关在了刑部大牢里。
新年里不好见血,明侦帝又染了风寒,太子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明侦帝大半个月,总算是磨得明侦帝留下了左相与户部尚书两条性命。
只改判成了流放。
这些事苏荷愫本并不知晓,只是沈清端在大年初一的那日大醉着回了新房,一进屋便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哽咽着说了一句:“这世上可还有公道可言?”
翌日午时,他才悠悠转醒,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之色。
他郑重且笃定地与苏荷愫说:“我要去杀一个人。”
苏荷愫知他心中苦楚,既不追问也不苦劝,只笑着说:“我等夫君回来用膳。”
沈清端攥着她的柔荑,触到一阵阵热意,心间的愧疚与安宁交织在一块,迫得他喉间干涩无比。
公道无用。
他便只能以私器来祭奠云南王府的英灵。
只是可怜了他的妻。
春闱之后,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
倒时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那些阴处的狡诈之辈不会认出自己的身份,以致连累了她。
苏荷愫好似品悟到了沈清端此刻的纠结与不忍,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道:“我不怕。”
轻飘飘一句话。
惹得沈清端怔了许久。
思绪飘回了云南王府被抄族时的那一日,母妃便是这般刚硬果敢地对自己说了句:“序儿别怕。”而后则自刎于御林军身前。
女子的一句“不怕”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夫君的意思。
十年前,他护不住母亲。
十年后,定要护住自己的妻。
大年初二。
沈清端一早便陪着苏荷愫回了承恩公府,苏山事先已知沈清端的计划,为撇清自己府上的嫌隙,竟是立在石狮子前对着沈清端破口大骂了一回。
“你这无用的穷秀才,今年春闱若是还考不上,就别拖累我的娇娇愫儿,趁早与她和离。”苏山横眉竖须地骂道。
陈氏则是闻讯赶来,命仆妇们驱散了看热闹的路人与街坊,小声劝哄着苏山道:“老爷消消气,姑爷这回一定能中,一定能中!”
苏山这才冷哼了一声,先一步走进了承恩公府里,而垂着首格外颓废地沈清端则缀在最后。
小厮们关上大门后,沈清端便辞别了苏荷愫,急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山的外书房。
苏荷愫目送着沈清端离去,方才还勉力挤出了几分笑意,如今却是耷拉着脸怎么也笑不出来,杏眸里蓄满了担忧之色。
陈氏亲自将她领去了花厅,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们后,才笑着数落她道:“可是担心坏了?”
苏荷愫任凭母亲取笑,撇了撇嘴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来,只道:“母亲早知晓他的身份了吧,父亲既是让我嫁给了她,也必是早就知晓了。”
陈氏不置可否,眼瞧着幼女眸中氤氲起了泪雾,到底是舍不得她落泪,道:“放心吧,你爹爹可给你夫君留下了不少死士,断不会让他出事。”
“爹爹?”苏荷愫也顾不得心内的担忧,只追问道:“爹爹哪里养过什么死士。”
“是你已故的公爹,云南王爷。也是进了京城后你爹爹才告诉了我此事,我起先还纳闷,既是有死士,清端怎得会伤痕累累地倒在我家门前,还被你救了下来?”
话未说完,便见苏荷愫已睁大了美眸,眸中尽是讶异之色。
陈氏清了清嗓子道:“你难道记不得了?你八岁那年在田野里救下了个生的极好的小公子。”
苏荷愫回忆了一番,可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有些零散的回忆涌上心头,其余的事却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陈氏见她神情如此难为,便摆了摆手道:“记不起来便罢了。不过由此可见你们乃是天赐的姻缘,自你八岁时已注定好了。”
这话一出,羞意已不知不觉地爬上苏荷愫的眉梢,泪雾也因这宿命而定的喜悦换为湿漉漉的娇怯。
不过这娇怯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间,对沈清端此行的担忧仍是占了上风,再度令她拧起柳眉,愁绪沉沉。
陈氏笑她:“你与其在这担心清端,不如想想何时能让我含饴弄孙吧。”
这话陈氏也不是第一回 说了,苏荷愫连心内的忧愁也撂在一边,只道:“二哥是世子,您都没催他,却来催我。”
见幼女气恼,陈氏忙替她斟了杯茶,哄着她喝下后才道:“一会儿在娘院子里用了午膳,歇一觉,再用过晚膳,便能见到你夫君了。”
苏荷愫泪意涟涟,如幼时般环住了陈氏的臂膀,撒娇道:“娘,我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陈氏笑吟吟地抚了抚苏荷愫的额角的鬓发,只道:“你姑姑虽生的貌美,可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何以微服私访时一瞧见你姑姑便动了心?你可曾想过?”
苏荷愫摇了摇头,心内愈发不解的是母亲好端端地提起姑姑做什么?
“这都是你夫君一手安排的,咱们苏家起势,靠着的不是你姑姑,是你夫君那双搅动风云的手①。”陈氏如实说道。
苏山从不瞒她任何事,宫内宫外打听来的消息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包括五皇子并非苏贵妃所生,沈清端所谋得事并不简单等。
“愫儿,咱们苏家和你夫君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外头的事如何诡谲艰险且不论,母亲却要告诉你,无论如何,自己且要立得住持得稳。”陈氏一改方才的玩笑神色,肃容与苏荷愫说道。
苏荷愫也从陈氏怀里抽身,瞧见母亲真挚的神色,心内因这话的触动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应下了陈氏的话语,收起了眸中的泪意。
陈氏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如今也有些累了,索性携着苏荷愫往上房走去,并吩咐厨上做了几道苏荷愫爱吃的菜肴。
于氏赶来上房伺候陈氏用膳,陈氏甚少让她立规矩,每回见她来,便让丫鬟们多添一副碗筷。
于氏今日穿了身绯红色的织锦纹双宫衫,梳了个凌云鬓,鬓间簪着一色玛瑙玉钗。
陈氏笑着赞道:“嫣然就是这般打扮才好看,成日里穿那么老气做什么?”
于氏羞赧一笑,持起筷箸替陈氏与苏荷愫布了菜,只道:“是我房里来了个叫菡萏的丫鬟,这一手梳头的手艺和配衣衫的眼力不错,人也生的俏丽动人,倒让我得了母亲的夸奖,回去我该赏她才是。”
提到菡萏二字,陈氏微微有些诧异,只是不想在于氏面前露出什么异样来,幸而她身后立着的春望与苏荷愫闲谈起京里时兴的钗环,这才将此事略了过去。
于氏用完膳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氏这才吩咐红袖往花房去了一趟,半个时辰后才赶回上房。
春望递上来一只汤婆子,红袖暖了暖手,立时向陈氏禀报道:“花房的婆子说,是前几日二奶奶自个儿将菡萏要去的,只说菡萏活做的好,要留她在身边伺候。”
陈氏听后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挥退了红袖后,才与苏荷愫说:“你这嫂嫂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咱们这个承恩公府里可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苏荷愫也万分心惊,只是这件事到底无伤大雅,她不想母亲为着这事不高兴,当即劝道:“兴许嫂嫂是关心则乱,以为菡萏和二哥有私。可二哥行事磊落,嫂嫂用菡萏试了一回,定会放下心来。”
“这便罢了。”陈氏被幼女哄着面色好转了几分,道:“她是个聪明人,先前使了法子不肯嫁去东宫。如今瞧着是将你二哥放在心上了,是以才会这般行事,我也懒得去管,随她们闹吧。”
话虽如此,陈氏到底顾念菡萏昔年伺候苏月雪的好处,重又将红袖唤了进来,吩咐道:“早先说好要为菡萏挑个夫婿,却也忙忘了,倒是我误了她。车管事的二儿子为人忠厚老实,生的也相貌堂堂,改日安排他和菡萏见上一面。”
红袖本就担心菡萏在于氏收下受什么磋磨,如今得了陈氏这等吩咐,自然兴高采烈地谢恩,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苏荷愫望着红袖的背影感慨连连,只道:“红袖姐姐和菡萏姐姐虽非姐妹,却比有些亲姐妹还要情谊深厚几分。”
“可不正是,红袖隔三差五地便要在我跟前说菡萏的好话。”陈氏的眉眼间不禁疏朗了几分,她笑道:“我就是最喜欢她这一点。”
母女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这才一齐睡在了暖阁里。
暮色时分。
苏景言下值回府,于氏如往常一般候在花厅里,她今日打扮得鲜亮,特地让菡萏作陪,倒把陪嫁丫鬟们撇在了一旁。
秋晚还沉得住气,白松却闷闷不乐道:“不过是梳头的手艺好些,二奶奶怎得放着我们这些陪嫁丫鬟不用,事事都要她伺候着?”
秋晚从于氏的奶嬷嬷那里听了一嘴菡萏的来历,并不敢挑明了与白松,只得含糊其辞道:“躲躲懒还不好吗?你若闲着,还不去将咱们院里的杂草都拔了,省得二爷瞧着心烦。”
白松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花厅里的于氏也等了好几遭,外沿虽铺了纱帐挡风,寒气却仍是寻了空隙处偷偷爬了进来,她有厚实的大氅避寒,菡萏却是冻得发抖。
只是于氏不发话,她也只得立在身后伺候着,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在花房做活的这两年,她对苏景言的那一腔情爱早已冷了下来,前尘旧事不敢再提起,却不想还是被二奶奶发现了端倪。
大奶奶虽未使什么阴招磋磨她,却明里暗里那倨傲的鄙夷样子分明已是将她的心思看穿。
如今立在寒窟般的花厅内,于氏不置一词。
可从缝隙处抖进来的冷风已替她折辱了菡萏千次百次。
菡萏冻得不停发抖。
于氏笑了笑,问她:“冷吗?”
菡萏摇头。
死死咬住牙关后不让自己再发抖。
好在在她冻昏过去前,苏景言那双鹿皮锦靴总踩地的声响总算是响了起来。
于氏领着菡萏迎了上去。
苏景言一心只记挂着自己的妻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瞥了眼于氏身后略有几分眼熟的丫鬟。
“菡萏?”他讶声道。
菡萏上前行礼,只她衣衫穿的太过单薄,又兼在花厅里冻了许久,行礼时只觉得头重脚轻。
连“见过二爷”这话还未说出口,她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菡萏已躺在了泛着暖意的被衾之中,脚边还多了个汤婆子。
她定了定神,瞧见红袖正坐在她的床榻边做针线活计。
红袖替她掖被子时见她睁了眼,立时劈头盖脸地说道:“受了一回苦也算是解脱了。太太给你定下了婚事,那人是车管事家的二儿子,二奶奶也给你添了好些妆,待你好些就去谢恩吧。”
菡萏吃力地点了点头。
她这般温顺,红袖却不似方才那般急切,反而爱怜地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并道:“你也明白了吧,二奶奶不过略使了使手段,你便这般狼狈。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痴心妄想二爷那般的人物。”
菡萏勉力挤出个笑容道:“多谢姐姐爱护,我自然不敢再痴心妄想。”
菡萏的事传到上房时,惹得陈氏叹息了好几回,只是她这个婆母不好插手儿子和儿媳的房中事。
于是只得给菡萏多添些妆以示补偿。
苏荷愫为出嫁女,和于氏的姑嫂情也只维系在表面,连陈氏都只是私下里帮了一把菡萏,她这个小姑子自然是三缄其口。
用过晚膳后,碧窕与莲心挑着灯笼将苏荷愫送去了和风院,看望了涵姐儿再回上房时,沈清端已坐在软塌上饮茶。
红袖与夏双二人遥遥地立在门帘处,听见苏荷愫的动静后,才说道:“太太去了老爷的外书房,要奴婢和三姑奶奶说一声,今夜更深露重,不若就宿在枫泾院里吧。”
苏荷愫方才和和风院走来时脸颊已被夜风刮得生疼,旋即应了下来。
红袖自去安排人暖灶熏床,夏双则极有眼色地退到了耳房里。
苏荷愫搬了个月牙凳坐于沈清端身前,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将他自上至下打量了一回,高高悬着的那颗心才落了地。
她舒出一口气,叹道:“幸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沈清端面色苍白,抬眸见他的妻望过来的眸子里尽是担忧之意,意欲扯一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来,却不慎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一股钻心的痛意渗入他的骨髓。
这下连苏荷愫也瞧出了异样,着急忙慌地从月牙凳上起身,便要去瞧他后背处的异样。
沈清端轻捏着她的皓腕,她一踮脚,便由皓腕触及腰肢,使着力让她陷在了自己怀中。
苏荷愫气急,又怕大力挣脱后会弄疼他的伤口,是以只得被他环抱在怀中,独自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