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步,便等着春闱放榜那一日了。
*
五月初至。
京里各处的书楼墨铺皆高高挂起了“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这般喜气洋洋的题字,引得过路的书生们都不由自主地进去光顾了生意。
曾氏也颇为紧张,因这几日皆是阴雨天,她腿脚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以只能让苏荷愫一人去大国寺上香祈福。
陈氏惦念女儿,便领着于氏与苏月雪一齐去了大国寺,将承恩公府里最舒适宽敞的宝罩马车寻了出来,铺着厚厚的软垫,让幼女坐在其中。
苏月雪如今性情开朗了些,便笑着道:“还是借了愫儿的光才能坐上这马车,不然母亲只怕一辆翠帷马车就将我打发了。”
陈氏捏了一把她的脸,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有孕时我隔两日便要去徐家,回回都要待到黄昏才走,还不是放心不下你?”
提到子嗣,于氏再想凑趣,却也没脸搭话,只得在一旁为苏荷愫添了茶水。
既是提到了徐家,苏月雪便也说道:“前几日徐老太太说想涵姐儿了,我预备着再过两日将涵姐儿送去徐家,陪她几日也好。”
陈氏点点头,到底怜惜长女所嫁非人,叹道:“徐老太太自来便是个有骨气识大体的人,只可惜徐家门里只生下了那一个孽种,往后怕是后继无人。”
眼觑着车厢内的气氛沉郁了下来,苏荷愫便忙移开了话头,道:“长姐与陆让的婚事呢?办在什么时候?”
苏月雪立时便羞红了双颊,揉捏着手中的软帕,怎么也不肯搭话。
陈氏也正烦心着此事,便由于氏为苏荷愫解惑:“父亲说,若是陆让愿意,便让他入赘。本朝也不是没有世家大族的嫡女招婿入赘一事。母亲却不肯,说招婿入赘会让外人议论我们苏家轻狂。”
苏荷愫也犯了难,如今陆让虽和岭南陆家撇清了关系,可到底冠上了陆姓,入赘这样的事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过几日我会与你爹爹商议出个法子来,入赘这事却是行不通。”陈氏道。
话已至此,苏荷愫便不再追问。
一炷香的功夫后,马车终是行到了大国寺门前,于氏先下了马车,再一一搀扶着陈氏和苏荷愫下车。
如今临近春闱放榜,大国寺内香火颇旺,到处是女眷们在为家中的爷们祈福烧香。
于氏嫁人后甚少出门,如今觑到大国寺四周清新宜人的景色,神色不由地舒展了几分,只笑道:“也不知是今日放榜还是明日放榜。”
苏荷愫由康嬷嬷搀扶着迈上了大国寺门前的几层泰山石阶,听得于氏的话后,则笑道:“若是今日能放榜就好了,天色这般好,也是个好意头。”
陈氏领着她们走进了大国寺的正殿,各人皆捐了香火钱,跪在蒲团上潜心拜了佛后,才起身去了后院的雅间。
方行了两步,便遇上了刑部尚书夫人刘氏和秦媛。
昔年陈氏刚入京时因一口乡音而被刘氏当面奚落过一回,自此便算是结下了梁子。而秦媛与苏荷愫则更为不对盘,听闻秦媛如今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硬是没寻到个合意的夫婿。
陈氏朝着刘氏淡淡一笑,便算是打过了招呼了,谁成想刘氏却故意扬高了声音,与秦媛说道:“春闱马上要放榜了吧?你哥哥乡试是头一名,可不是什么吊车尾的穷秀才,此番不知会是何等名次。”
陈氏虽不想与刘氏多计较,可并非是个任人欺负到门上还默不作声的懦弱性子,闻言她立时回身与于氏说道:“秦家公子,是不是就是上回醉酒后在皇城根头大喊大闹,被陛下申斥为无用纨绔的那个?”
于氏掩唇一笑,只道:“母亲好记性,夫君回来后还与我说,那秦公子瞧着人高马大,被他们御前司的人抓住时却哭爹喊娘地尿了裤子。”
苏月雪与苏荷愫则睁大了杏眸,连声问道:“还有这样的事?真真是丢死人了。”
刘氏与秦媛皆脸色铁青得瞪了过来,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什么辩驳的话语,只得冷声冷气地笑道:“到底是农野出身,说话总是这般不堪。且为你那穷秀才女婿积些德吧,省得又落第一回 。”
说罢,便趾高气扬地离去。
陈氏啐了一口,懒得与这样糊涂的妇人多计较,领着媳妇与女儿去了雅间后,休憩一阵后打算在回承恩公府。
只是天公不作美,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一晃眼却阴云密布,伺候的嬷嬷们忙道:“瞧着是要下大雨了,此番下山似是不便。”
陈氏便道:“就在这儿休息吧,等雨停了再回去。”
话音甫落,窗棂处便被倾注而下的雨滴砸的清脆作响。
雨势这般大,陈氏索性让红袖去与主持们讨些素斋做点心,若是阴雨连绵不断,便在这大国寺住上一夜再回去。
苏荷愫与苏月雪两人坐在临窗大炕上对弈,一时也觉得颇有趣味。
翌日一早。
天色果真放了晴。
陈氏正预备着回府,却见隔壁雅间里走出了刘氏与秦媛,四目相对间,新仇旧怨皆涌了上来。
只是此刻的刘氏却比昨日还要矜傲几分,笑吟吟地瞥了眼陈氏,扬高了声音与秦媛议论着:“你哥哥这回中了会试第十名,已是颇为不易。寻常世家大族哪儿有这样出息的子弟,不过都是些穷酸秀才罢了。”
陈氏一愣,旋即让婆子们去外头打听春闱是否放了榜。
才刚走出大国寺的门廊,便见承恩公府的马车行到了寺门前。
来报信的是苏山身边的梧桐,他本就生了一张嘹亮的嗓子,欣喜之下,便在寺门口大声嚷嚷道:“快去禀报太太和三姑奶奶,咱们姑爷中了。”
刘氏与秦媛也刚走出大国寺门,恰好觑见梧桐这幅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只嗤笑道:中就中了,算是那穷秀才运道不错,只怕名次低得很儿吧。
“姑爷中了?”那婆子也欢喜得不知所以,忙追问道:“第几名?”
梧桐愈发骄傲,嗓音比之方才也更嘹亮了几分:“姑爷中了会试头一名。”
第33章 添衣
那婆子欣喜得不知所以, 连声祷告了几句“魁星老爷保佑”后,便急急匆匆地跨步进了大国寺内院。
陈氏本正在吩咐红袖去前院与主持道别,忽而见那抱合树后冲出来了个婆子, 被唬了一跳后骂道:“做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那婆子得了一句骂, 非但是半点也不惧怕, 还咧开嘴笑道:“太太,梧桐特特赶来了大国寺报信,说姑爷中了。”
话音甫落。
连雅间内坐着的苏荷愫也按捺不住性子, 由绿韵扶着走到了廊道上,追问那婆子道:“夫君中了?是何名次?”
苏月雪与于氏也俱在屏息等着那婆子的答话,面上虽不显, 方才刘氏的话却久久地萦绕在她们心间,催着她们生出了一个疑惑:沈清端先头落第了两回, 这一回究竟是否能中?
陈氏让那报信的婆子往她身前站了站, 连声催促道:“姑爷中了名次?”
主子们殷切的目光齐齐向她望来,那婆子便与荣有焉地笑道:“梧桐说是会试头一名,咱们姑爷中了会元呢。”
这话一出。
苏荷愫率先惊呼出声, 素白莹润的脸蛋上迸出些激越的喜色来, 若不是身怀有孕,只怕此刻早已攀着陈氏的臂膀蹦起了身子。
于氏则笑盈盈地说道:“好了, 咱们家总算出了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了。”
苏月雪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幼妹感到高兴, 听得陈氏吩咐婆子们摆驾回府后,也凑趣道:“我瞧着给邻里街坊的喜钱红赏得加厚几分,好让大家都知晓此等喜事。”
陈氏一一应下,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回了承恩公府后, 方才下了马车, 便见苏山已立在红漆木大门旁翘首以待, 一瞧便知是已得了信儿。
苏荷愫本欲先回沈府,谁知宫里贵妃娘娘的赏赐却发了下来,除了丰厚的赏银外,便是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好物。
苏山捻着自己发白的胡须,与苏荷愫说道:“这都是娘娘赏给清端的,让愫儿带回去吧。”
除了苏贵妃的赏赐,苏山与陈氏这对岳父岳母也另有厚赏,苏山将苏荷愫唤去了外书房,悄悄塞了一张房契在她手里,只道:“务必要让清端收下。”
苏荷愫一瞧那房契上写着的是与承恩公府临街的五进宅院,盛盈着喜意的杏眸霎时又氤氲起了些感动的泪雾。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爹爹和娘亲却依旧把她当成心肝肉一般疼爱。
苏山矍铄的眸子里凝着些疼爱之意。
他虽不似陈氏那般事无巨细地关切苏荷愫,可却将对三个儿女的疼爱放在了心底,如润物细无声般显露出来。
此情此景,苏荷愫再推辞倒显得生分拿乔,是以她便谢过了父亲,随后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回了沈府。
昨日京郊内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国寺那儿的雨势更汹涌几分,料想着妻子是与岳母一行人去的大国寺,沈清端这才放下了心。
饶是如此,他昨夜里一人“独守空闺”,也觉得十分难熬。
今日一早,小五便去了东街上等着礼部放榜,不过等了一刻钟,便听得那唱名的小卒扬声唱起了他家公子的名字。
此番春闱,他家公子中了会试头一名。
小五几乎是狂奔着回了沈府,路上不知跌了几次,不过拍拍膝盖便起了身,倒被门口挑担子的卒夫笑了一回。
“小五,跑这么快可是后头有狼在追你?”
小五才懒得搭理他,一回沈宅后,便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曾氏的屋中,喜意洋洋地说道:“太太,公子中了,是会试头一名。”
曾氏本正在由百荷服侍着用早膳,听得此话后更是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握着筷箸的手微微发颤,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弓成了一团。
白荷被唬了一跳,忙要去替她顺气。
小五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曾氏的神色,生怕他好心办坏事,惹得曾氏一时背过了气去。
好在曾氏吐出了心口那积压许久的郁气,与滚落而下的泪水一齐纾散了出来,口中叹道:“好!好!我总算是能对得住王爷和王妃了。”
小五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白荷也闭上了耳朵,当做没有听见曾氏口中骇人的话语,更无意窥探主家的隐秘之事。
小五立时又去书房里给沈清端报信,喜盈盈地将会试头一名的事说了后,却见他那位主子正一脸淡然地在桌案后提笔练字。
仿佛中了头一名的人不是他一般。
小五甚觉怪异,可念着这等喜事定要去街坊邻那儿散些喜钱,便也顾不上他家公子是否欢喜,拿起公子昨日里交给他的钱袋便走了出去。
直至跑出去甚远,捏着钱袋的手微微发了汗,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了,公子昨日就给了他钱袋,这是早料到他要去发喜钱?
*
沈清端提笔凝了许久的神,却迟迟下不了笔。
算着时辰苏荷愫也该回家了,只是他已推开了书房的支摘窗,竖起耳朵细细听了一阵,却没有任何车马的动静传来。
怎么还没回来?
春闱高中的喜悦已在迟迟见不到他的妻的失落里冲散了大半,如今心头反而还升起几分怅然之意。
沈清端垂首望向桌案上苍劲有力的“愫”字,却是再待不下去了,搁下狼毫后先去陪着曾氏说了会儿话,而后便预备着去一趟承恩公府。
才刚出院门,恰好迎头撞上苏荷愫的车马。
苏荷愫也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撩开了车帘,朝着立在门外的沈清端笑道:“夫君,你可知晓你是会试头一名?爹爹和娘亲都高兴疯了,放了半日的鞭炮呢。”
沈清端方才还阴郁沉沉的眉宇霎时如初晴开霁般爽朗了起来,只见他走到马车旁,将苏荷愫小心地搀扶而下,才道:“昨日大国寺的雨下得这么大,你可有睡好?”
苏荷愫满心满眼皆记挂着沈清端高中一事,哪里还在乎昨夜的大雨,只吩咐绿韵她们将宫里贵妃赏下来的珍品送去了曾氏房里。
她还连声催促沈清端:“快去换身衣衫,如今你是会元了,再不能穿的这样朴素。”
沈清端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便是前段时日苏荷愫在白芷的帮衬下亲手缝制的素色对襟长衫,他隔几日便要穿一回。
“我倒觉得很好。”沈清端笑道。
早先什么锦衣华服没上过身,那些繁琐之物哪里比得上苏荷愫亲手为他缝制的这点心意?
苏荷愫赶着他去换衣衫,又吩咐康嬷嬷将陈氏备好的喜蛋和喜糖分给街坊四邻,特特嘱咐道:“务必要说清楚夫君的名次。”
康嬷嬷笑着应了,点了几个干活爽利又爱说嘴的婆子,喜洋洋地出了院子。
侍奉着曾氏说了会儿话后,苏荷愫便赶回了上房,翻箱倒柜地要替沈清端寻出几条端正贵气的衣衫来,可平素沈清端只爱穿素色的长衫,再无其余花样。
“过几日爹爹要为你办个谢宴,几乎将京城所有相熟的人家都请了过来,这回我定要把你好生打扮一番,看以后还有谁敢瞧不起你。”苏荷愫气鼓鼓地说道。
沈清端却忍俊不禁地拦住了她的动作,见她双靥处嫣粉的吓人,且莹润的杏眸里似有些红肿的痕迹,便蹙眉问道:“哭过了?可是喜极而泣?”
苏荷愫颇为羞赧地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嗫喏着辩道:“不是,是因为爹爹给了我这个。”说着,便将放在袖中的房契递给了沈清端。
沈清端接过那房契,黑眸里掠过了好些情绪,最后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多谢泰山大人了。”
其实。
他并非是没有银子去盘下地段好些的宅院,母亲临死前将嫁妆里的银票全交给了奶娘,自己寻到奶娘时这些银票则分文未少。
因他实在用不到这些银票,便将大半都送给了苏山,如今却又被他以这样的方式还了回来。
苏荷愫见沈清端没有推拒的意思,一时也莞尔笑道:“这下能给母亲换个大些的宅院了,再多请几个懂些医理的嬷嬷照顾她,衣食住行要更加精心些。”
碧窕也在一旁凑趣道:“正是呢,奴婢们也不必四个人挤一个大通铺了。”
苏荷愫笑着数落她道:“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多发六个月的赏银,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