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翻了一个时辰。
沈清端已醉得打起了微弱的鼾声,婉儿的动作便肆意了几分,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最后终于在博古架里侧的红漆木箱子里寻到了账本。
她随意翻了翻,见上头果真记着太子前几回去赈灾时眛下的赏银,一时便小心翼翼地将那账本揣在了怀里,趁着沈清端未曾醒来时离开了书房。
她轻手轻脚地阖上了书房的大门,回身在廊道上撞见了小五,便笑着道:“哥哥醉了,让他好生睡一会儿吧。”
小五不疑有他,殷切地将婉儿送回了曾氏的院子后才止了步。
婉儿去曾氏那儿厮缠了一会儿,随意寻了个由头便出了趟门,她只带着翠儿一人,因拗不过曾氏的吩咐才带上了两个精壮的仆妇。
只是婉儿在回春馆前假意称自己肚子疼,让那两个仆妇去寻个地方方便,随后便带着翠儿往一条狭小的巷道里走去。
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巷道,再弯腰钻过几条竹帘门,才来到一处极其隐秘的房中屋。
那屋舍被两间平房夹在其中,外边瞧着只是一堵光秃秃的墙,若不是婉儿驾轻就熟,只怕是寻不到此处。
小翠照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庭院中,婉儿则走进了那狭小的里屋,恰见一处屏风后坐着个身形清瘦的翩翩公子。
婉儿见四下无人,便将怀中的账本拿了出来,递给那公子道:“是这个吧?”
那公子本正在聚精会神地饮茶,闻言倒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搁下茶盏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露出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来。
他笑着打量了婉儿,说道:“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
婉儿对他的态度称不上好,细细瞧来那挺翘的眉眼里还有几分不耐烦,她答:“那人不就是要这个吗?我既是寻来了,和他也就两清了吧。”
那公子这才接过了婉儿手里的账本,仔细地检阅一番后,才笑了一声道:“没错,这就是东宫的命脉。”
婉儿站了一会儿,见那公子似是没有别的吩咐,当即便欲离去。
可她刚迈开步子,方才还气力满满的四肢却不知怎得软倒了下来。
须臾功夫内,她已如一滩烂泥般倒在了地上。
那公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如同审视着不值一提的蝼蚁。
“殿下不希望闲杂人等知晓此事。”
“你这事办的极好,所以我在你身上用了软香散,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便会四肢无力,不到两个时辰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去。也算是我奖赏你的好处了。”
婉儿用尽全力想撑起自己的身子,或是搅动唇舌说出半句话来,可她愈是用力,身上却愈来愈没有力气。
明明那屋门只离她一寸之隔,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攀爬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
庭院里坐着的小翠甚至还哼起了乡野间的儿歌。
婉儿想大声呼救,可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公子也不愿再将目光放在必死的婉儿之上,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为主子所用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专心致志地阅读着手里的账本,每翻一页,眸子里的光亮便愈发璨然。
太子竟眛下了这么多的灾银,还支使着那左相为他四处搜刮银财。
桩桩件件皆是能将他拉下储君之位的罪状。
那公子来不及得意时,却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将那账册翻到了底。
而他也渐渐地觉察出了自己的异样。
他怎么开始头昏脑涨了?
他努力稳住心神,也忽略了脑海中此起彼伏的胀痛,只倾身往那儿账本上一嗅,恰好闻到了上头的毒蛊粉刺鼻的味道。
先头几页上只洒了一点点微末的粉末,是以他并没有任何戒心,可越往后翻,那毒蛊粉的味道便越来越浓。
如他这样将这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几乎等于是必死无疑。
他已没有气力再去猜洒这毒蛊粉的人是谁,如今遍身上下那噬骨的疼痛已将他磨得脸色发白,整副身躯直直地跌在地上。
意识涣散前。
他只庆幸这婉儿并不知晓主人的身份,即便是他死在此处,别人也只以为是情杀,并不会牵扯到主人身上。
一波接着一波的痛意折磨得他连呼痛的气力都消失殆尽。
他只得如一具死尸般躺在冰冷的地上,侧头看着紧闭的屋门,任凭灭顶的痛意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一道曦光照在了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却见一个苍翠锦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先蹲着身子探了探婉儿的鼻息,而后露出了既不屑又叹惋的神色。
再然后。
他便走到了自己跟前,将自己的腰间反复地摸了一通后,寻到了一块刻着黎王府标记的赏银。
“原来是黎王。”
他听见那人冰冷得好似霜雪的嗓音响起。
第41章 赴宴
此事终了, 沈清端与苏荷愫总算是不必再分房而居,映在伺候的丫鬟们的眼里,便是这两位主子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唯独兰质蕙心的绿韵瞧出了几分端倪, 恰巧那日苏荷愫正窝在贵妃榻里与白芷议论着对襟长衫的针脚功夫。
绿韵忽而愤愤出声道:“怪道前段时日婉儿姑娘一来, 大奶奶便泪流不止。婉儿姑娘一走, 您便忙活着给大爷缝制长衫,原是为着江南一行。”
今日户部已放出了消息,太子身子抱恙, 亲自指派翰林院内的沈清端远赴江南赈灾。
绿韵细细想来,便觉此事有诸多不对劲的地方,当即便慨叹了一声:“只要大爷和大奶奶好好的, 原也不算些什么。”
听得此话,苏荷愫便搁下了那对襟长衫, 笑道:“这事是我做的不好, 只是若我将实情告诉了你们,难免会露出马脚,于夫君那儿没有半点益处。”
苏荷愫尚且安抚得了自己房中的丫鬟, 可沈清端却不知该如何与曾氏提及婉儿一事。
婉儿彻夜未归, 曾氏已急得旧疾复发。沈清端才不得已告知了她实情。
曾氏当即便流下泪来,颤抖着手臂攥住了沈清端的衣角, 泪珠比话音更早一步落下:“序哥儿, 你……你能不能看在我就这一个女儿的份上,替她敛了尸骨,厚葬一番?”
沈清端不忍心去瞧曾氏脸上苦涩不已的伤痛,只答道:“奶娘放心, 我已让人去做了。倒时便将婉儿妹妹的灵牌安置在您院子里后头的佛喜堂中。”
他说完这话, 曾氏已是泣不成声。
*
探出黎王的身份后, 沈清端便写信进了宫,嘱咐苏贵妃要小心黎王的生母安嫔。
安嫔为辛者库贱奴出身,素来为明侦帝不喜,诞下皇子后连个妃位也没捞着,黎王虽则在众皇子中排名为四,可在明侦帝心里的份量连刚出生的七皇子都比不上。
出身高贵,生母卑贱,为父不喜。且他又跻身在权势利禄的漩涡之中,心间哽着一口气要夺嫡也未可知。
只是不知这黎王性情如何,与太子相比是否更适合高居那帝王宝座,他虽明面上是东宫的人,可背地里存的却是要让太子死无葬身之地的念头。
若是黎王心性颇佳,他倒是不介意帮他一把。
*
沈清端远去江南赈灾时已近六月末。
苏荷愫的肚子也愈发大了些,陆让隔三差五地便登沈府的门,替苏荷愫细细地诊一回脉后方才离去。
苏荷愫四下无事,照例去曾氏院里向她请安,只是婉儿死后曾氏一直郁郁寡欢,便是与苏荷愫说话,也不过意兴阑珊地敷衍几句。
苏荷愫心里愧疚,月份重后行动也有些不便,便甚少往曾氏房里去请安。
陈氏怕她无聊,花重金买了两个能说会道的丫鬟,捧着那些有趣的话本子绘声绘色地说与苏荷愫听,也好为她打发些时间。
七月初时,沈清端的第一封家信寄了回来,纸短情长,上头虽只有寥寥几字,信纸里却夹着一颗红豆。
苏荷愫将那红豆放在手心摩挲了片刻,忽而笑盈盈地与那两个说书的丫鬟道:“可有什么与红豆有关的话本子?且说来让我听听。”
那两个丫鬟自然不敢懈怠,话本子讲到一半时见苏荷愫困意倦倦,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刚才放下湘妃竹帘,却听得庭院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回身一瞧,却见白芷满头大汗地站在廊下,探着头去瞧里屋的苏荷愫,嘴里问道:“大奶奶睡下了?”
那两个丫鬟并不理枫鸣院的事,不过讷讷地点了个头,白芷便只得去寻绿韵讨主意。
原来是门上的小厮收了一张帖子,恰是过几日黎王妃的生辰,请了些相熟的人家过府吃席,苏荷愫也在宾客名列。
只是沈府与黎王素来没有什么交集,此番为何要将苏荷愫请过去赴宴?
绿韵心里拿不定主意,只得放轻了手脚走进了正屋,掀开湘妃竹帘的动静有意放响了几分,让睡意沉沉的苏荷愫睁开了杏眸。
她眨了眨朦胧的眸子,问:“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绿韵答道:“大奶奶方才用过午膳呢,只是门上递来了个帖子,奴婢不知该如何置下,一时慌乱才闹醒了大奶奶。”
话毕。
苏荷愫也抬眼瞧了一眼绿韵,果真见她眉心微蹙,素白的面容晕出一抹忧愁。
绿韵是个再沉稳不过的人,饶是前段时日苏荷愫与沈清端假意吵架时,她都能不动如山地守着自己,怎得如今竟慌乱了起来。
苏荷愫便也正色着问:“是谁递来的帖子?”
“黎王妃。”
苏荷愫脸上的笑意却是敛了下来,她蹙起柳眉细细地问绿韵:“咱们与黎王府素来没什么交情,好端端地下帖子给我做什么?”
绿韵摇摇头,见苏荷愫困恼得厉害,当即便低声问道:“可要去向家里太太讨个主意?”
苏荷愫却不许她去。
经了前段时日婉儿一事,她算是明了了一个道理:沈清端入了仕后不知要遇上多少艰难险阻,她不能一味地求着爹爹与娘亲,总要自己立得住才是。
是以她便躺在贵妃榻上沉吟了片刻,再吩咐绿韵将她手里的信纸与红豆收好,方才说道:“名帖上是什么日子?”
“三日后午时,黎王妃生辰。”绿韵答道。
苏荷愫略一思索,便说道:“你去将姑姑赏下来的百鸟朝凤屏风搬出来,用黑纱遮住纹样,送去黎王妃府再揭下来。”
绿韵一一应了,离开正屋前到底是耐不住心间的担忧,出声问道:“大奶奶如今月份这样重,可是当真要去这一趟?”
既是身怀有孕,大奶奶随意寻个理由也能推辞过去。
苏荷愫正安详地躺在贵妃榻里,时不时地垂下头摩挲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柔美的面容上仿佛镀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她笑着答道:“这一回推了,下一回难道就躲得了了吗?”
绿韵似懂非懂地退了出去,依着苏荷愫的吩咐将那百鸟朝凤的屏风寻了出来。
恰逢翌日曾氏登门探望苏荷愫,从其口中得知黎王妃也下帖子给了承恩公府,如此倒也当真是稀罕。
曾氏并不知晓前头婉儿的事,只笑着与苏荷愫论起远在江南的沈清端,嘴里说道:“你生产前清端怕是赶不回来了。”
提到此事,苏荷愫也颇为遗憾地说道:“赈灾事大,有陆让在倒也不怕。”
曾氏这才将话头移到了黎王妃的生辰一事上,将承恩公府备下的贺礼说与了苏荷愫听,得知苏荷愫要送那架百鸟朝凤的屏风后,着实讶异了一番。
“这礼似是太贵重了些。”
苏荷愫却笑道:“听闻黎王妃出身没落宗室。这一架屏风富贵至极,还是姑姑诞下五皇子时陛下赏的。”
“你也知那屏风太贵重了些,随意挑两样精致的瓷器送去就是了。”陈氏如此劝道。
苏荷愫却笑着摇了摇头,细声细语地与陈氏说道:“这架屏风不过是试试黎王妃有没有母仪天下的气魄。”
沈清端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是知晓了黎王有夺嫡之心,他便也生了几分试探黎王心性的意思。
俗话说得好,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的人,苏荷愫试探不了黎王,却也能用她的方式来试一试黎王妃。
陈氏听得此话后心间震颤得厉害,抬眼瞥见苏荷愫郑重笃定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一句:“你想做就去做吧,反正我们一家人生死与共,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话毕。
便是苏荷愫心里也萦绕起了一股淡然的忧愁,她握紧了陈氏的双手,不再去替这样凝重的事,只问:“嫂嫂的胎如何了?过几日我可要去府上瞧瞧她。”
陈氏也笑着说道:“你且顾好你自己吧,你嫂嫂万事皆好,身边有六个懂药理的嬷嬷,我正想向她借一个给你呢。”
苏荷愫只推辞道:“娘不必费心,我身边有任嬷嬷和康嬷嬷唠叨还不够,要是再来一个,只怕我的耳朵都要生茧了。”
恰巧康嬷嬷端着茶盏走进了里屋,闻言便扬声抱怨了一句:“原来大奶奶这般嫌弃我和任姐姐,太太快将我们带回去吧,省得碍大了奶奶的眼。”
陈氏笑得合不拢嘴,苏荷愫则朝着康嬷嬷作揖行礼道:“嬷嬷别往心里去,我这就给嬷嬷赔不是了。”
康嬷嬷哪里舍得让苏荷愫弯腰行礼,忙搀扶住了她,并道:“好了,大奶奶也该喝安胎药了,今日可不许再分两回喝。”
陈氏也紧盯着苏荷愫,她一时躲懒不得,只得就着康嬷嬷递过来的蜜饯,将那碗安胎药尽皆喝了下去。
陈氏这才放心地离去。
*
三日后。
苏荷愫外头披了件墨狐皮大氅,由康嬷嬷和任嬷嬷扶着去了铺着厚实毯子的马车之上。
曾氏抱病在家,苏荷愫便让白芷留在家里看家,也好与白荷有个照应。
因着苏荷愫如今肚子月份愈发大了,故驾车的马夫行的缓慢无比,缀在旁人家的车马后头才到了黎王府。
黎王不受明侦帝的宠爱,是以待成年后封了亲王,却只住在了西街荒废许久的茗景苑内。
此番黎王妃生辰,除了黎王的几个下属密友、和黎王妃娘家的一行人外,身份最高的却是承恩公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