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欲言又止。
待婉儿沉思不语时,她才说道:“姑娘靠着那人的权势回了京城,也寻到了您的母亲。何必还要为那人做事?若是被发现了……”
婉儿却不以为意道:“放心,不会被放心。且依着母亲对我的疼爱,定会为我择个名门佳婿,到时我都出了门子,难道还怕他?”
小翠便不敢再劝。
*
晨起后。
沈清端照例去翰林院上值,苏荷愫也早早地起了身,将自己嫁妆箱笼里成套的衣衫头面寻了出来,亲自送去了曾氏院里。
彼时曾氏已与婉儿用好了早膳,母女二人正坐在明堂里说些体己话,苏荷愫便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来的不巧,打扰母亲与妹妹说话了。”
婉儿顿时羞窘地从团凳里起身,娇娇怯怯地唤了苏荷愫一句:“嫂嫂。”
曾氏忙让白荷去将那紫檀木太师椅搬了过来,让苏荷愫坐下后,才瞧见她身后的丫鬟们手里捧着的衣衫和头面。
曾氏慨叹一声,说道:“还是愫儿想的周到。”
苏荷愫淡淡一笑,让绿韵将那些衣衫和头面拿给婉儿过目,那些头面俱是样式精巧华丽的闺中之物,衣衫的料子也俱是杭绸和苏绣。
衣摆边甚至还绣着金丝细线。
婉儿顿时喜笑颜开,朝着苏荷愫敛衽一礼道:“婉儿谢过嫂嫂。”
苏荷愫抿了口茶,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晚间沈清端下了值。
曾氏让人在花厅里摆了张八仙桌,又让厨娘多做了几个婉儿爱吃的菜肴。
苏荷愫胃口仍是不佳,不过动了几筷子便恹恹地放下了筷箸。沈清端立时问道:“可要让陆让来瞧瞧?”
明侦帝赐下的陆府与沈府距离较近,坐马车连一刻钟都不用。
沈清端的这一句问话让曾氏与婉儿都瞧了过来,二人的目光里都染着些担忧之色。
苏荷愫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只道:“不必了,是我午膳的时候用多了些,这才没了胃口。”
沈清端却不理她这话,回身与身后伺候的小五说道:“去陆府将陆让请来,若是贺成也在他府上,就一并请来。”
说着,沈清端满脸歉然地与曾氏说:“母亲和妹妹先用,我与愫儿有话要说。”
他沉着脸子的肃容模样让曾氏心里甚是不好受,婉儿下意识地以为沈清端要与苏荷愫争吵一番,便垂首掩下了眸子里的幸灾乐祸。
“愫儿肚子大了,你且好好与她说话。”曾氏小心地嘱咐沈清端道。
沈清端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忽而将手边的筷箸砸在了地上,那筷箸撞地砸出了些清脆的声响,将婉儿与曾氏唬了一跳。
苏荷愫更是吓得怔在了原地,泪水泫在眼眶中要落不落地样子可怜极了,她不知自己是何处惹恼了沈清端。
或者平素对她万般温柔的夫君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沈清端不忍再看她红了眼的神色,从团凳上起身后,便与苏荷愫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花厅。
曾氏愁得饭也吃不下,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唉声叹气道:“清端怎么好端端地发了火,愫儿还怀着身孕呢?”
婉儿却是心里高兴的很儿,面上只惋惜道:“娘并非是他生母,夫妻俩房中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
曾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握着婉儿的手哀叹了几声,到底是没有胃口再用膳,让丫鬟们将那一桌菜撤了下去。
而离开花厅的苏荷愫与沈清端则绕开了回枫鸣院的路,而是一径去了沈清端的外书房。
苏荷愫已委屈得落下泪来,沈清端却只是板着脸,吩咐丫鬟们在廊道上候着后,与苏荷愫二人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沈清端便收起了阴郁的脸色,一把将流着泪的苏荷愫抱在怀里,声音沉闷又歉疚:“虽是演戏,可你一落泪,我心里便疼得厉害。”
苏荷愫倚靠在他的肩头,方才还莹润着蓄满眼眶的泪水霎时不翼而飞,她笑道:“夫君演得极好,这位婉儿姑娘定是信了。”
沈清端叹道:“她于奶娘来说太过重要,留在我们府上太久恐怕会多生事端,若她当真揣着秘密而来,今夜必会露出马脚。”
苏荷愫虽是不懂朝政之事,却也明白婉儿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恰好是沈清端成了状元声名大噪的时候。
是以清早起身时沈清端对她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后,苏荷愫立时想到了这等法子。
这婉儿若是冲着沈清端而来,必会到他跟前来献殷勤,而今日在花厅的一番“争吵”就是最好的契机。
“但愿是我想太多了。”沈清端如此说着,便将苏荷愫领到了梨花木桌案前,上头赫然呈放着江南旱灾的四方图。
苏荷愫看不懂这些,却知晓沈清端心怀大义,欲替太子往江南行赈灾之事,一是为了解灾民困境,二也是为了在清流文官中落下个好名声。
“太子可应了?”苏荷愫问道。
沈清端并不避讳隐瞒她任何事情,当即便回道:“应了。我替他寻了只极难得的常胜将军来,他一时玩心上瘾,便不想去江南办这趟苦差事。”
苏荷愫握住了沈清端的手掌,丝丝缕缕的热意从手心传递到他的心间。
“你想报仇,也想为民做事。此事难两全,如今江南旱灾更要紧些,必须做出取舍。”
正是因着江南旱灾迫在眉睫。
是以沈清端才必须试探出婉儿是魔是鬼,和她背后之人怀揣着什么目的,否则他如何能放心离去?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后,沈清端便起身从到博古架旁,将上头摆着的名贵青瓷统统砸在了地上。
苏荷愫也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外头伺候的丫鬟们俱都高高悬起了心,绿韵更为担心,便走到书房门前,轻声问了一句:“大爷息怒,大奶奶若有不是的地方,您总要看在孩子的份儿饶恕她一回。”
心里却慨叹不止:姑爷成了状元以后果真性子变了。
苏荷愫哭声凄厉。
沈清端捏尖了嗓子又痛骂了她几句,而后便气冲冲地推开了书房大门,往府中的藏经阁走去。
绿韵她们忙将哭的梨花带雨的苏荷愫扶了出来,恰巧小五将陆让请到了府上,一行人便回了枫鸣院。
一进院门,陆让立时便将怀中的药包扔给了碧窕,并道:“去煎上,哭了一场总是会伤及腹中胎儿,吃剂药下去便好了。”
苏荷愫走到庭院中时仍是流泪不止,可一走进正屋后立时便收起了泪意,只笑着吩咐绿韵她们:“若是有人打听起来,便说我和清端吵得格外凶。”
绿韵与白芷面面相觑,心里都浮起了相同的疑惑。
大爷和大奶奶在闹什么呢?
夜幕渐沉时。
陆让才离开沈府,婉儿在碧纱橱内坐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哄睡了曾氏,便听得小翠说道:“奴婢已问清楚了,大爷去了藏经阁,大奶奶哭回了枫鸣院,如今喝了药已睡下了。”
婉儿盯着她瞧了半晌,杏眸里攥着些炙热的火苗,她问:“你可问仔细了?当真吵成了这样?”
小翠点头如捣蒜:“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书房里伺候的小厮都说听见了大爷怒骂大奶奶。”
话音一落。
婉儿忙让小翠将白日里苏荷愫送给她的头面和衣衫拿了出来,从中挑了一身最为合身的罗衫裙,配着红玛瑙双头簪,倒是格外明艳动人。
她笑意盈盈地拨了拨头上的红玛瑙双头簪,说道:“哥哥与嫂嫂如此争吵,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悬心不已。也罢,既是受了嫂嫂这等厚礼,我便跑一趟藏经阁,好好劝劝哥哥吧。”
第40章 死
藏经阁坐落在沈府东南角的竹林丛后, 交相掩映的绿枝丛为其添了几分隐于夜色之下的神秘与古朴,而此刻的沈清端正坐于廊庑之中。
他一身苍翠锦袍,眸色沉寂幽深, 白皙修长的手指正紧握着手里的诗册, 夜色为他镀上一层银辉, 远远瞧着便如遗世而独立的仙人一般。
婉儿正捧着一盏热茶,目光盈盈地望了眼沈清端,而后便扭着自己纤细的腰肢, 往他身侧悄然走去。
不知默了多久。
她才捏着嗓子轻轻笑了一声,好将沈清端的目光从诗册引到自己身上。
沈清端果真回了头。
恰见身段婀娜的婉儿正聘聘婷婷地立在他身后,廊柱上高高悬着的鸳色灯笼洒下来的光亮将她素白的面容衬得极为艳丽。
且她抿唇一笑时的羞赧风姿又多了几分任君采撷的妩.媚。
单凭容貌。
她确实有蛊.惑沈清端的资本。
沈清端也恰如其分地显露出几分惊艳的神色, 而后又颇为纠结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妹妹怎么来了这里?”
婉儿莞尔一笑, 将手里的热茶奉到沈清端身前, 娇娇柔柔地说了一句:“晨起时嫂嫂送了些头面给我,我正想着不知该如何回礼,便来向哥哥讨个主意。”
她这话不过是试探一番沈清端, 瞧瞧他如今对苏荷愫的态度如何。
而沈清端也没有让她失望, 一听到苏荷愫的名字后,便脸色大变, 语气也变得生硬憎恶:“她是公府贵女, 我是穷苦出身。若不是当年母亲收留了我,只怕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成婚的这两年我处处忍让她,可如今却是忍不下去了。”
原是为了一家之主的尊严。
婉儿心里越发得意,险些收不起自己翘起的嘴角, 好在沈清端只沉醉在自己“凤凰男一朝得势”的气愤之中, 并未察觉到婉儿的异样。
“哥哥别往心里去, 您如今成了新科状元,嫂嫂一时绕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但请您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别与她计较了吧。”婉儿如此说道。
沈清端听后,心间泛起的怒意仍是高持不下,好半晌才仰天长叹了一句:“她竟还没有你懂事。”
得了这一句夸赞,婉儿立时羞红了双颊,拢着自己鬓边的发丝,笑着说道:“嫂嫂是名门贵女,我不过是个命苦的妇人罢了。当不起哥哥这句夸赞。”
她这话本是以退为进,可沈清端听后却只是嗤笑一声,眉眼里漾着压抑着的屈辱之色,他说:“她算个什么名门贵女,不过是家中侥幸出了个贵妃姑姑罢了。”
这句话分明是把苏荷愫贬到了尘埃里。
婉儿尚且来不及欣喜之时,便听得身后的廊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回头,便见小五正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近身后,他先朝着婉儿行了个礼,而后才面露焦急地与沈清端说道:“大爷,不好了。大奶奶闹着要回娘家,在花厅里苦恼不止,好不容易才让太太给劝住了。”
沈清端立时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诗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嘴里骂道:“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好,好不容易才将养回来一些,她怎得就半点不顾忌母亲的身子?这是不贤不孝!”
眼瞧着沈清端气得牙痒痒,婉儿心里熨帖得厉害,面上却虚拦了沈清端一番,好声好气地劝道:“哥哥别气,可别为了这些事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嫂嫂并非不懂道理之人,您且去向她低个头,她便也能消气了。”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沈清端气得身子直颤,只道:“要我去向她认错?倒不如一纸休书将她送回承恩公府。”
说罢,也不再去听婉儿和小五的劝阻,拂袖扬长而去。
而花厅内哭闹不止的苏荷愫也没等到沈清端的到来,一连三日沈清端都宿在了外书房,连曾氏那儿也不去拜见。
唯独婉儿能进书房与他说上几句话。
苏荷愫倒也没有真回承恩公府,不过每日却只待在枫鸣院里,整日里郁郁寡欢,不知流尽了多少眼泪。
婉儿为此还隔三差五地去枫鸣院开解苏荷愫,好话软话说了一通,还时不时地将沈清端的消息透露给她一些。
苏荷愫正是情伤寂寞之时,与婉儿的关系也变得格外熟稔,不仅将心里的苦楚告诉了她,还将沈清端平日爱喝的茶、爱吃的糕点和喜欢的衣衫统统说了出来。
是夜里。
婉儿在碧纱橱里净面卸妆,小翠正拿着篦子替她梳通头发,嘴里笑道:“姑娘这几日气色瞧着好多了。”
婉儿褪下了自己皓腕上的白玉镯子,取下鬓发里的珠翠簪子,对着铜镜里的俏丽佳人莞尔一笑道:“如今哥哥的外书房只有我能进去,府里的下人待我比待嫂嫂还要尊敬几分。”
小翠也未曾料到婉儿的计划也进行得这般顺利,她心里虽高兴,却也隐隐地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好像这事太顺利了一些,顺利得没有任何险阻。
只是婉儿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她若是在其志得意满的时候浇下冷水,只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便笑道:“姑娘下一步准备做?”
“估摸着那账本定是放在哥哥书房里,我替那人寻好了账本,他替我解决山西那一家人,往后也就互不相欠了。”婉儿得意地笑道。
婉儿料想着沈清端必是将账本放在了隐秘之处,她少不得要灌他些酒,再以美□□之,方能达成目的。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账本,与那人两清。
待沈清端与苏荷愫和离后,再嫁与他做继室,也不必再与曾氏分离,倒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婉儿入睡时嘴角都挂着欣然的笑意。
翌日暮时,沈清端照例宿在了外书房。婉儿也依着曾氏的吩咐将食盒送到了外书房,在小五殷切的目光下走进了里头。
沈清端正立在桌案后提笔写字,听见婉儿端着食盒的声响后,说了一句:“我不饿。”
婉儿一进书房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酒味,待走近沈清端一瞧,便见他双颊染着些怪异的潮红。她将食盒揭开,沈清端却不肯吃。
婉儿劝了几句,他却如小儿耍赖般将食盒统统扔到了地上,而后便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书房的软塌之上,身子一如烂泥般陷在了里头。
婉儿走近他身前,却见他双目紧闭,神智混乱,分明是醉极了的模样。
因怕他未曾醉了个彻底,婉儿便出声问了他几句。
沈清端只嘤咛着回了几句醉语。
婉儿这才放下心来,将藤架上的羊毛毯子取下后便替他盖了个严严实实,伸出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见无任何反应才去翻博古架那儿的箱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