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雪遍身绫罗,从前黝黑无比的肌肤也被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养的白皙了不少,她瞧见绿枝微微有些讶异,只道:“倒是许久不见。”
绿枝颓丧着一张脸,不敢去触碰苏月雪绣着金线的罗衫裙,只屈膝跪伏于地,连声祈求道:“求大小姐念在往日里的情分上,给绿枝一条生路吧。”
到底是服侍过自己的伶俐丫鬟,如今绿枝变成了这副模样,苏月雪心里也不好受,当即让奶娘们将涵姐儿抱得远些,才问她:“出了何事?”
绿枝哭哭啼啼地说了她在徐家这几年的近况。
原来徐致腿残了以后性情便变得暴虐无比,因方便人道而想尽了别的法子磋磨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绿枝叫苦无门,便只得去求了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便给了她一条生路,要她去伺候徐大人新娶进门的续弦。
可那续弦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动辄打骂不说,只将院里的苦活累活交给了绿枝,这便罢了,谁成想那续弦竟还想将绿枝赠予一个鳏夫做妾。
那鳏夫是京里出了名的暴躁之人,听闻前一任妻子便是受不住他的毒打才和离而去,他府里的妾室们日子更加难过,因大多是贱籍出身,打死了也不过赔几两银子罢了。
绿枝实是不想给那鳏夫做妾,便只得来求苏月雪。
苏月雪思虑了半晌,纵使绿枝哭得梨花带雨,她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玉镯递给了她,道:“你我主仆一场,这玉镯约莫能换个五十两银子。其余的事儿,我却是没有法子帮你。”
绿枝愣在原地,手里拿着那玉镯不知所措。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从前最为心软怯懦的大小姐怎得如今竟像换了个人一般?
她还犹自震惊之时,苏月雪却已带着涵姐儿一行人离开了回廊。
回了陆宅后,苏月雪便将这事告诉了陆让,陆让听后则不吝赞叹地夸了她一同,只说:“夫人这事做的极好,绿枝叛过主,你赠她一个白玉镯子已是仁至义尽。”
陆让向来如何,即便是苏月雪只做了一件总角小儿都做得了的易事,他也会认真专注地夸她一通。
苏月雪习惯了这般,当即便只是浅浅一笑,便又领着涵姐儿认起了字。
涵姐儿年纪尚小,不怎么喜欢识字,可日日瞧着陆让拨动那些药材和银针,倒是对学医一事有兴趣的很儿。
陆让见她总是盯着自己的药箱瞧,便笑吟吟地与她说:“涵姐儿将来也想用这药箱救人?”
涵姐儿听得懂这话,当即便眨了眨那双灵巧的眸子,笑道:“嗯。涵姐儿喜欢爹爹的药箱。”
陆让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昨日里不肯写的那几个大字拿了出来,与她说道:“涵姐儿若是想学医,就必须要认字,否则给人看病时连字也不会写,怎么写药方呢?”
涵姐儿这才嘟囔着嘴认起了那几个大字。
苏月雪在一旁掩唇偷笑,夜间安寝时才与陆让说道:“还是你有法子治涵姐儿。”
陆让摩挲着妻子绕在他胸膛前的青丝,眼中漾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涵姐儿在我眼里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甚至比非哥儿还要亲些。若没有涵姐儿,我便没有机缘遇上你。此刻定如丧家之犬一般无依无靠。”
因这话,苏月雪的心也好似软成了一滩春水。她紧紧搂住了陆让,埋在他胸前说道:“你我二人能遇上彼此,都是上苍的眷顾。”
作者有话说:
非哥(别名狗蛋版):谢谢你,我的爹。
涵姐儿(一代女医年少版):姐要认字,认了字才好写药方。
第53章 二更
次年开春, 明侦帝身子大不如前,膝下只余两个尚未成年的皇子,他便时不时地拿出废太子李兆的旧物, 放在身边把玩缅怀。
五月时, 远在西北的黎王递了请安折子回京, 信上只说西北一切安好,只是近来他神思倦怠,且思念明侦帝这个父皇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也不知还能不能活到年底明侦帝寿诞的那一日。
这折子便搁在了明侦帝的龙案上,他翻来覆去地将这请安折子看阅了好几回,凝着眉提了半日的笔也不知该如何回这道折子。
还是身旁剪烛的御前总管偏着头笑道:“奴才眼拙, 好似是瞧见了这折子上的泪痕,莫不是黎王生了什么重病?”
便是这句话让明侦帝心间一颤, 叹息着说道:“罢了, 让他回京吧。”
谁叫他膝下子嗣单薄,李兆已死,便只剩下黎王一个成年皇子。
他身子已大不如前, 总有人要撑起这社稷重担。
御前总管也在一旁凑趣笑道:“奴才倒是觉得黎王像极了年轻时的陛下, 且他待陛下也是真心实意地孝顺。”
明侦帝只冷哼一声,不去搭理御前总管这谄媚的话语, 不过揉了揉眉心, 便吩咐他摆驾永乐宫。
那御前总管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引着明侦帝坐上了乾清殿外候着的龙撵,随着一声尖利的“起”,他心间的慌乱这才消散了些。
今日他为黎王说好话的模样实在太显眼了些,也不怪明侦帝恼他。
只是满京城也只有他这个贴身之人知晓明侦帝身子的状况, 如今黎王势大, 他若来日想活命, 除了为黎王说好话,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去往永乐宫的甬道上缀着泛琉璃光的大红灯笼,恰好将这条路照的一清二楚。
他想,若是苏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年岁再大些,兴许他也不会这般没骨气地从了黎王。
*
黎王回京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苏山率先去沈府寻沈清端,面色沉沉地问他:“可是你使得法子?”
沈清端替苏山斟了茶,领着他往紫檀木太师椅上一坐,才回道:“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将他送去西北,又怎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使法子将他唤回来。”
苏山抿了一口茶,叹道:“难道年底的祭祖大典当真要由黎王代陛下行典?”
沈清端知晓黎王回京的消息后也坐如针毡,早已将贺成寻来商议了大半日,当即便道:“约莫是陛下老了,便不如年轻时杀伐果决。且他膝下只有黎王一个成年皇子,这江山社稷还能交到谁人的手上?咱们这局似是走到了死路。”
苏山面色颓然灰败,倏地从那紫檀木太师椅里起了身,上前攥住了沈清端的臂膀,道:“你且想想法子。依黎王那小心眼的性子,知晓是你让他去西北苦渡这一年,必然会恨上了你。”
“岂止是恨上了我。”沈清端自嘲一笑道:“从我那一日杀了诸暨起,黎王便没有想过让我活命。如今利用完了我,自然该对我弃如敝履。”
苏山越听越心惊,险些便维持不住自己发颤的身子,颓然道:“你可曾探过黎王的私兵,若我们再使法子离间他与陛下,他可有能力谋反诛篡位?”
沈清端却是不答,清明的眸子里尽是怅然之色。
且不论他们能不能离间黎王与明侦帝,但说黎王这些年蓄养的私兵数目之大,只怕御前司也难以抗衡。
苏山从沈清端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他愈发惊惧,只道:“难道我们只有坐以待毙?”
“并非如此。”沈清端忽而笑了一声,以往磬如山泉的嗓音变得低醇沙哑,他说:“还有一条路可解我们眼前的困境。”
苏山连忙追问:“什么路?你快别与我卖关子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沈清端不疾不徐地坐回了扶手椅里,又替苏山斟满了桌案上的茶水,才说了一个字。
“反。”
*
苏月雪生下陆非后便时常去承恩公府与于嫣容作伴,她待弟弟的这个续弦也算和善,因见于嫣容似有惆怅之色。
便寻了个苏景言休沐的日子,好声好气地与他说:“你既是另娶了妻子,就该对她好些。你瞧她瘦成了什么模样,难道你还想再成鳏夫不成?”
这话终究是说动了苏景言,他不由得忆起于氏在他怀里溘然长逝的虚弱模样,成亲时那样明艳端正的娇花,便在他怀里枯萎死去。
时至今日,他依旧是愧疚难安,既是放不下于氏,也是不肯放过自己。
苏月雪瞧着心疼不已,便又叹道:“言哥儿,这日子总要过下去,人也得朝前看。嫣然的遗愿便是让你娶了她的妹子,你便该对她好些。”
苏景言默了许久,通红的眼眶中凝着几分闪烁的泪意。
晚间之时。
于嫣容照例吩咐丫鬟们服侍她洗漱净面,再做些针线活计便上榻休息。
有孕后她格外怕冷些,正房里便也烧起了银丝碳,于嫣容便坐在铜炉旁的贵妃榻里,手里正缝制着为苏景言而做的扇套。
丫鬟休染替她多点了两盏灯,嘴里忍不住劝道:“二奶奶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再过两月便要生产了,可不能累着了。”
于嫣容莞尔一笑,柔色似水的眸子里透着些鲜活的光亮,她说:“上月里在母亲的院里碰上了夫君,瞧见他的扇套旧了,便想着为他做个新的。”
休染撇了撇嘴,见于嫣容不听劝,便忍不住抱怨道:“二爷已两个多月未曾来过上房。且二奶奶您这么精心地为他纳了鞋底、做了对襟长衫,又做扇套,他何曾用过?要奴婢瞧,二爷便是个没心的人。”
于嫣容放下了针线筐,只沉声训斥她道:“不许这么议论二爷。”
休染听了这话后却红了眼圈,哽咽着抢过了于嫣容手里的针线活,哭道:“二奶奶你的手都磨出了水泡,二爷又看不到这些,您何必如此自苦?”
到底是自小服侍自己的丫鬟,于嫣容不舍得打骂休染,只得让荆竹进门将她带走。
寝屋内便只剩下了滋滋冒着火星的铜炉,和在铜炉旁黯然神伤的她。
她将那针线筐里的扇套拿起,泫在眼眶里的泪也落了下来。
于嫣容轻声告诉自己:“我是为了讨二爷欢心,好在承恩公府有个倚靠,才不是因着心悦他的缘故。”
她反复地呢喃着这几句话,就好像说多了便能当真一般。
正当于嫣容暗自垂泪时,内寝外的湘妃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她只以为是伺候自己的那两个丫鬟,便道:“不必伺候了,一会儿我再唤你们。”
那人却岿然不动。
于嫣容这才转头朝着珠帘的方向望去,却见苏景言正立在那儿。
*
三日后。
陈氏料理好了家事,寻了个空去了沈府,悄悄与苏荷愫说:“你二哥这几日改了性子,一连三日都宿在了你嫂嫂的房里。”
苏荷愫听罢一喜,眉开眼笑道:“当真?母亲可别哄我。”
陈氏笑骂她:“娘骗你做什么?知道你和嫣容关系好,这便特地跑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苏荷愫是真心为于嫣容高兴,也惊讶于转过弯来了的二哥,当即便叹道:“嫂嫂这样兰心蕙质的人,二哥终有一日要接纳她。”
陈氏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掩着唇小声与苏荷愫说:“比起前头的于氏,我倒是更喜欢嫣容的性子。于氏也不是不好,只是与我这个做婆婆的合不来,我也不喜她万事都要做你哥哥主的性子。”
这便是母女间的体己话了,陈氏连大女儿那儿都不敢多讲,只因苏月雪与于氏私交甚笃。
苏荷愫听后也只是无奈一笑,只说:“这话娘可别在二哥面前说,他不敢对您如何,只会苦了嫂嫂。”
陈氏立时接话道:“你当你娘是蠢蛋不成?”
人与人之间相处本就靠缘法,苏荷愫也无意与陈氏再议论香消玉殒的于氏,便转移了话头,只说起了涵姐儿对医术感兴趣一事。
陈氏顿时兴高采烈地说道:“涵姐儿与陆让倒像是真父女。”
“娘现在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了?”苏荷愫笑着揶揄陈氏道,可话音一落,陈氏立时要作势去拧苏荷愫的香腮。
嘴里骂道:“那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话。一进京我便张罗着要你们姐妹俩习字读书,为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晓?”
苏荷愫来不及回答时,便见陈氏慨叹道:“上一回你说的话,娘回去也想了半日。‘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甚是无理。凭什么男子有才便能声名远扬,饱受赞誉。女子便不能读书习字,还说无才就是德?分明是那起子男人不想让女人越过他们去。”
话音一落。
沈清端恰好回枫鸣院来拜见陈氏,隔着帘子听得了这一番话后,脸上透出几分尴尬之色。
不知是进去好,还是装没听见好。
廊下立着的碧窕素来是个没眼色的丫鬟,瞧见沈清端后,便大声嚷嚷道:“大爷怎么站在外头?”
他想阻拦也来不及。
屋内的苏荷愫与陈氏连忙止住了话头,沈清端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向陈氏见了礼后便预备着离去。
只是临去前,忍不住开口道:“岳母,我并非是那等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
陈氏也尴尬地一笑,说道:“贤婿快去忙吧,我不过和愫姐儿说些笨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沈清端长长地做了个揖,庄重地添了一句:“我倒觉得岳母说的话在理的很儿,并非是笨话,而是醒世恒言。”
作者有话说:
我估计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要西北副本了。
第54章 下狱
因着沈清端这番话正巧戳中了陈氏的心思, 她心情颇佳,当即便笑道:“我与贤婿相谈甚欢,今日便留在你们府上用晚膳吧。”
早先苏荷愫曾数次邀请陈氏在府中用膳, 可陈氏都已各种由头推拒了, 还悄悄与苏荷愫说:“咱们别州有岳母不得留膳在女婿家的风俗。”
却不成想今日竟是陈氏主动开口要留下用膳, 既如此,苏荷愫便吩咐厨娘们做些陈氏爱吃的菜肴。
一席晚膳吃的是其乐融融,陈氏与沈清端相谈甚欢, 大有要继续攀谈下去的意思。
幸而苏山久不见陈氏回府,一时耐不住对老妻的担忧,便慢悠悠地走来了沈府, 将陈氏讨了回去。
苏荷愫忍俊不禁地送了苏山和陈氏一程,便与沈清端二人立在红漆木大门前, 目送着苏山与陈氏相携着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