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暮色裹着冷风朝他们拂来, 可她二人心间却好似泛着滚烫无比的热意一般,一点也觉察不到寒意。
“且瞧瞧爹爹和娘亲,便知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了。”苏荷愫连声感叹着, 眸光里涌起些艳羡之意。
沈清端则将苏荷愫拢进怀里, 直到再也瞧不见苏山与陈氏的身影后,才跟着叹了一句:“相携到老的情谊最为珍贵。”
而他, 也有想要相携到老的人。
为此, 纵然前路艰险。
也要挣出一条生路来。
*
朱珠公主诞下贺成的嫡长子,倒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喜讯,明侦帝高兴不已,与朱珠公主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自废太子死后, 孙皇后便病的下不了榻。如今知晓女儿生下嫡子的消息后, 也不过身边的大姑姑送些厚礼去公主府罢了。
倒是苏贵妃出手颇为大方, 送给朱珠公主的礼十分贵重,得了明侦帝一句夸赞后,一时在后宫里的地位愈发稳固。
而苏荷愫与沈清端也备了厚礼上门,祝贺贺成喜得贵子,只可惜这一回去的不巧,朱珠公主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辞不见。
而贺成也不知所踪。
礼数到了位,能不与那性子娇蛮的朱珠公主相处也算是件好事。
苏荷愫笑意盈盈地攀住了沈清端的胳膊,与他说:“今日恰好是你休沐,可莫要辜负韶光。”
于是,这两人便去逛了褚楼美景,吃了京城醉红馆的醉食鱼生,路遇十全街还替女儿买了些有意趣的小玩意儿。
夜幕时分。
玩闹了一日的苏荷愫已闭眼沉沉睡去,一旁的沈清端正含笑注视着她,时而轻捏一捏她的脸颊,时而替她拢一拢碎发。
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漾着缱绻的情意。
他想。
待黎王回京后,只怕他们一家人是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
如今既有机会。
便该带着她赏玩一遍整个京城才是。
是以自那日之后,沈清端每逢休沐之时便会领苏荷愫去各处酒楼赏戏喝茶,因怕她行动不便,还从小五那儿寻了件干净的对襟长衫来。
苏荷愫换上后,活脱脱一个清俊的公子哥。路遇几个胆大些的民女,还会朝她丢来香帕。惹得一旁的沈清端忍俊不禁。
如此惬意的生活在年关降至时划上了句号。
先是于嫣容生下了个儿子,取名为苏念露。众人皆高兴不已,只是于嫣容身子底单薄,此番生产伤了身子,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下了榻。
儿子的降生大大地缓和了苏景言与于嫣容的关系,苏荷愫去承恩公府里探望了于嫣容几回,回回都能在于嫣容房里瞧见苏景言的身影。
她打从心底为于嫣容欢喜,与沈清端说体己话时还感叹道:“嫣容总算熬出了头,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谁知她一语成谶。
露姐儿满月礼上,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景象,苏景言却不知犯了什么冲,当着徐氏以及镇国公府亲眷的面儿大声斥责了于嫣容。
说她:“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人。心机叵测,恶毒至极。”
于嫣容霎时落下泪来,正欲缓和些语气问苏景言发生了何事时,苏景言却扭头离去,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她。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心内犹豫得厉害,既不想于嫣容太好过,也不想她不好过,以致丢了镇国公府的面子。
陈氏则恼火不已,好不容易熬到将亲眷密友们送出府去的时候,立时便赶去了苏景言房里,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你是犯了什么魔障不成?这么多亲朋好友在,你就这么下嫣容的面子?将来让露哥儿的脸往哪里搁?”
苏景言抿着唇不肯答话,陈氏只得压下心里的怒气,好声好气问他:“昨日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今日就骂起了嫣容,可是有人跟你嚼了什么舌根?”
苏景言还是不答,下颌线紧绷在一块儿,里头凝着些冷然的怒意。
陈氏恨铁不成钢,只得上去捶了苏景言两圈,说:“你现在倒会装哑巴了?刚才骂嫣容的时候怎么头头是道?”
陈氏见他油盐不进,这才回了花厅将苏荷愫与苏月雪一并叫了出来,嘱咐苏荷愫去劝劝于嫣容,苏月雪则跟着她去“治”苏景言。
母女二人一同上阵,软硬兼施后,苏景言总算是说出了原因:“今日我听见她身边的休染说:‘二奶奶总算是熬出了头,天杀的小崽子好狠的心,才两岁多便下得了狠手推自个儿的母亲,活该死了娘。’”
苏景言并非蠢笨之人,且比起于嫣容身边的丫鬟,更相信自己嫡亲儿子苏念于的为人。
他日日陪在儿子身边,知晓念于是个心善的孩子,如何会生出如此恶毒的心思来。
他想,必是于嫣容身边的丫鬟撒了谎。目的也很明确——念露是嫡子,可并非嫡长,总会被念于压上一头。
于嫣容在他跟前装出一副贤惠温柔的模样,可私底下还是包藏坏心,挑唆丫鬟陷害念于。可怜念于失了生母,还要受这等委屈。
陈氏唉声叹气了一番,只坐回了紫檀木太师椅里,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的燥意后,才说:“倒是娘误了你,那叫休染的丫鬟说的话难听,可事儿却是真的。只是嫣容未受什么伤,只不过崴了脚,所以娘才瞒住了你。”
苏景言瞪大了黑眸,满眼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念于不过两岁,如何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莫不是她自导自演?”
陈氏摇了摇头,望向苏景言的眸子里尽是失望之意:“可见一个人的心若偏了,那便扭不回来了。这事我已调查清楚,是于哥儿身边的奶娘挑唆了他‘姨母非生母’之类的话,才让于哥儿使了坏。嫣容当真是无妄之灾。”
苏月雪见苏景言阴沉的脸色略有些松动,便也苦劝道:“这事连我也知晓,正是怕你冲动酿出大错来,才特意瞒着你。”
如此,这事已清清楚楚。
休染嘴坏,可说的却是实话。于嫣容受了委屈也未曾向苏景言吐露过半分,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在众多宾客面前让于嫣容颜面尽失。
是他做错了事。
苏景言敛下眸子,辞别陈氏与苏月雪后便疾步走回了自己与于嫣容的院中。
于嫣容正坐在正屋临窗大炕上,对坐的苏荷愫好言相劝道:“嫂嫂别往心里去,且瞧在露哥儿的面子上,二哥……二哥那儿我会去劝,总不能让嫂嫂白受了委屈。”
于嫣容倒是默了良久,才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音:“愫儿不必为我操心。我已习惯了夫君的冷待,前些时日倒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往后该如何我心里有数。”
立在支摘窗外的苏景言耳边飘进这一番话,那颗心好似被人扎了一阵,露出的酸涩汁水皆透着愧疚的底色。
于嫣容,分明是对他冷了心。
正当苏景言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迈步进正屋时,庭院外的二门处忽而传出一阵婆子的吵嚷声。
只道:“宫里来人了,二爷和二奶奶快去花厅里接旨。”
苏荷愫这才止住了话头,搀扶着于嫣容往屋外廊道上走去,不过行了两步,便瞥见了庭院里杵着不动的苏景言。
她对自己这个蠢笨的二哥也怀有几分怒意,当即便瞪了他一眼,作势要领着于嫣容离去。
经过庭院时,于嫣容只朝他颔首示了意,再无旁的话语,苏景言心里不是滋味,忽而伸出手攥住了于嫣容的衣袖。
他说:“对不起。”
昔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正眼含歉意地注视着自己,没来由地让于嫣容心间一涩,眼眶更是不可自抑地一红。
她回道:“夫君,母亲在花厅等我们呢。”
非但是陈氏在等,连宫里派下来的天使也在候着,苏景言这便将满腹的愧疚之语都掩下,与妻子、胞妹一齐去了花厅。
花厅里正立着个眼生的太监,任凭陈氏如何讨好套话,都是一副语焉不详的含笑模样。
苏景言在御前也算有几分体面,那太监便笑着向他行个礼,苏景言回了半礼,称他一声:“康公公。”
康公公瞅了一眼苏景言,虽有心想指点他两句,可想起黎王的吩咐,便也只得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爷可知晓沈大人下狱一事?”
作者有话说:
沈清端下狱。
下一章就是西北卷了。
第55章 报仇
沈清端下狱?
好端端地怎么会下了狱?
苏景言抑不住心内的惊讶, 火急火燎地追问康公公道:“不知我这妹夫犯了什么事,康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陈氏与苏荷愫离得远些,初时不曾听真切康公公的话语, 待苏景言蹙着眉追问了这一句后,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清端犯了事?
苏荷愫率先沉不住气, 几乎是冲上前去攥紧了苏景言的衣袖,瞪圆了杏眸问:“烦请公公赐教,我夫君犯了何事?为何下狱?”
于嫣容、苏月雪两人面面相觑一番, 眸中漾着一模一样的担忧之色。陈氏则更害怕些,额上已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康公公淡淡一笑,未曾回答苏荷愫的连番追问, 只与苏景言说:“黎王进京述职,此番应是不会再回西北了。”
他说完这话, 只朝着苏景言使了个再明显不过的眼色——也是要他好自为之的意思。
苏景言虽性子直来直往, 可在宫里也当了三年差,耳融目染间也明白了些夺嫡之事。废太子李兆已死,明侦帝膝下只有黎王一个成年皇子。
只怕这江山社稷是迟早要落在黎王手上, 而康公公方才饱含深意的一番话便是在告诉他——沈清端得罪了黎王, 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苏荷愫心肠好似被人捏碎了一般抽疼不已,幸而苏景言扶了她一把, 她瘫软的双腿才不至于直直坠到粗粝的地上。
陈氏担忧幼女, 忙上前亲自搂住了脸色煞白的苏荷愫,温声劝慰道:“愫儿别担心,好歹有你爹爹在,别怕。”
苏景言朝着身侧的于嫣容投去一眼, 那眸光里浸着些似有似无的歉疚之意, 只是一息的工夫, 他便收回了目光,而后辞别了陈氏,要去殿前司打听消息。
直至日暮时分,他才回了承恩公府。
苏荷愫已被陈氏偷偷喂了一碗安神药,如今正在枫泾院里熟睡,苏山则与陈氏一同在花厅里议事,大有候着苏景言回府的意思。
回廊上挂着的六角烟笼里洒落下些朦胧的清辉,恰好能照亮苏景言迈进花厅的步调。此等细微的声响却已惊动了花厅里的陈氏与苏山。
他二人相携着走出了花厅,目带殷切地望向苏景言道:“你那些同僚们怎么说?”
苏景言垂下疲累的眸色,说了句:“黎王将昔日里废太子所做的腌臜事都安在了清端身上。明侦帝正因废太子的死而蓄着火气,清端这回可吃了不少苦。”
单单那刑部大牢里阴暗潮湿的环境便能将一刚直大臣逼得满口求饶,更别提那些诡谲磨人的刑罚。
清端如此文弱的身躯,又如何受得住?
苏山也忧愁的不得了,虽有陈氏在一旁替他抚胸口顺气,可那哀叹声仍是不绝于耳,他道:“天家父子想消除彼此间的龃龉,何苦拿清端做筏子。”
陈氏听得此话后,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水,只说:“我们愫儿真是苦命,好容易日子好些了,又闹出这样的事儿。”
苏山见老妻落泪,一时也顾不上叹气,忙去劝慰陈氏:“好在清端有平定匪灾的功绩在,陛下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至多是流放而已。
陈氏索性靠在苏山的肩膀上,低声啜泣了起来。
苏景言心内酸涩,便也劝陈氏道:“母亲别怕,万事有儿子呢,大不了让姑姑去陛下面前为清端求一求情。”
苏山却呵斥了他,只说:“胡闹!事涉废太子,咱们家已折损了清端,难道还要赔上你姑姑不成?”
苏景言这才讷讷不语。
自那日过后,任凭苏荷愫如何地担忧,如何想方设法给黎王妃递信,却仍是探听不到沈清端半分消息。
她只好去了朱珠公主府,想求一求贺成,且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将沈清端从那牢狱里救出来。
可数次未现身的朱珠公主却代贺成见了她,她成婚后收敛了几分脾性,却还是居高临下地与苏荷愫说:“驸马事多,这般易连累人的事,沈夫人还是别开口了吧。”
苏荷愫心已是凉了一大截,贺成在如此险要的时刻避而不见,似是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她不知还能去求谁,只得日日宿在承恩公府里,由陈氏与于嫣容陪在左右,才能有力气用些膳食。
这般压抑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个月,苏山也从相熟的好友嘴里得知了几分黎王的打算,他非但是想除了沈清端,连承恩公府、苏贵妃、陆府都一并列在其中。
只是明侦帝极为宠爱苏贵妃,对五皇子更是疼爱不已。黎王尚未被封为储君,便也不欲在这等时候逆了明侦帝的心意。
左不过是个貌美些的妇人和个年幼的小儿罢了。
倒是承恩公府,实在是不得不除。
苏山听得此信后便开始闭门谢客,装病不出。生怕让黎王寻出半点错处来。
可不巧的是,一日京里不知怎得闹出了匪乱,承恩公府虽紧闭大门,却不知怎得被黎王的私兵叩响了大门,只说:“王爷怀疑贵府私藏谋逆罪人。”
苏景言却不是个好欺负的脾性,抵着剑对那黎王的副官说:“殿前司的令牌,陛下的手谕。你总要拿出一样才有资格搜一等国公府。”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溢满了肃杀的戾气,只恨不得下一刻便将眼前的副官宰杀个干净。
那副官的气势被苏景言压了下来,一时间寻不到更合适的由头,当即只朝着承恩公府的两座石狮子啐了两口,便铩羽而归。
这一回不成,黎王第二回 登承恩公府的大门时则用了更为无赖的借口。
恰好苏景言被御前司调去当值。
黎王摆驾承恩公府,说他有只爱宠从后头的葫芦巷里爬到了承恩公府,他不亲自进门,只令个管事进府将那爱宠抱出来。
苏山难道还能抵着门不让黎王寻自己的爱宠?
那管事的一走进承恩公府便往最里头的藏经阁走去,一推开那扇屋门后便大声嚷嚷地:“王爷,承恩公府内果然私藏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