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你打死不肯学理科,非要学文科。”陆瑞松竖起大拇指,“你写文章有两下子啊!”
邮递员终于回过神来了,震惊的问:“你们大队有人上报纸了!?”
“啊!?”看热闹的社员们齐齐惊呆,上报纸?上什么报纸?什么是上报纸?
“那当然!”张定洋挤了过来,笑成了个傻子,“秀芬是我们队里的小才女呀!真不愧是我张定洋的学生!”
“嗯?”陆瑞松撸起了袖子,“张定洋你再说一遍,秀芬是哪个的学生?”
张定洋秒怂,躲在后面继续欢乐的拆起了剩下的信。《湖南日报》拒稿,《长沙日报》拒稿……张定洋撇了撇嘴,你都停刊好几次了,一点觉悟都没有!又红又专的文章也不晓得登刊!活该!
再拆开《湖南工人报》,张定洋又高兴起来:“还有一个!《湖南工人报》!我们工人的报纸,就是有觉悟、有眼光!”
陆瑞松激动的直跺脚:“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用看了!”张定洋喜滋滋的抱住了《湖南妇女报》和《湖南工人报》,“走走走,我去县里找人复印几份,给我们秀芬裱起来!”
林秀芬???你们俩就这么理直气壮的忽略我个当事人真的好吗?
“一起一起!”陆瑞松完全没看到自家学生便秘般的神色,搭上了张定洋的肩,又拍了拍已经呆若木鸡的王建业,“傻宝!你有单位的!快去单位报喜啊!给你们单位长面子呢,工会肯定有奖励!没准奖秀芬一套冬天的衣裳呢!”
现在一套冬装得十几块,一直没搞明白状况的社员们终于后知后觉的知道了林秀芬到底干了什么壮举――能让单位奖励冬装的,那得是多大的功劳啊!
所以,林秀芬到底干嘛了?你们几个怎么不给个解释啊?嗳!陆瑞松你特么别跑啊!
事实上不止社员们懵逼,远在县城二造办公楼的杨艳贞也是懵逼的。30年代抚安县的交通极为不发达,《人民日报》对他们而言那都是月报,甚至双月报。所以上个月的《湖南妇女报》毫不意外的迟到了。早已习惯的杨艳贞没当回事,惯例当成日常工作认真研读。
可她读着读着,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报纸上讲的“枫木塘”怎么那么耳熟呢?再看到夏布纱窗,她不由的瞥了眼办公室的窗户,夏天的纱窗已经收了起来,但文章上形容的款式跟王建业介绍的一模一样!
于是杨艳贞目光移到标题下方的小字上,随即她双眼瞪得浑圆,因为那行小字明明白白写了竹水大队妇女社员林秀芬几个字。杨艳贞惊呆了!该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林秀芬吧?
重新快速扫视一遍文章,行文之流畅、用语之老练,说是个经年写文章的老学究,也毫无违和感。至少她第一遍阅读的时候,就感觉用词很官方,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林秀芬才脱盲不到半年啊!
杨艳贞差点窒息了!她堂堂一个当了几十年干部的正经高中生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好吧,林秀芬到底何方神圣?她之前洋洋洒洒四页纸的感谢信已经很离谱了好吗!上报纸是什么鬼!?
而且上的还不是本地小报纸,而是赫赫有名的省级报纸!简直太夸张了!
随即,她的心中一动,脸上顿时染上了喜色。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不是她明明白白的政绩吗?林秀芬可是她调解解救的妇女,更是她脱盲工作的成就。脱盲脱到上报纸,这、这孩子是她的福星啊!
想到此处,杨艳贞腾的从椅子上站起!她要派人去一趟竹水大队核实情况,如无意外,今年的先进她可就拿定了!
第78章 表彰
“噗!”一口茶水从厂长李荣锦的嘴里喷了出来,差点没喷到杨艳贞的脸上,“你讲么子?再讲一遍!?”王建业的农村老婆居然写文章上报纸了?你怕不是在逗我?
如果说竹水大队的社员们对林秀芬中稿的事还在看西洋景范畴,那对于二造办公楼里的各种干部来说,便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在座的不是老革命、便是至少高中以上的学历,他们比没什么文化的社员们更知道投稿的难度。尤其是厂宣传部的领导,他主管宣传的且没上过省级报纸,倒让个农妇捷足先登了,就离谱!
会议室里的干部们个个脸色古怪,现在虽然口头上讲大话说什么工农兄弟是一家,但现实里的工人大部分是很瞧不起农民的。毕竟工农业剪刀差,生活条件肉眼可见的天壤之别。时间长了,觉悟没那么高的人,便尤其的嫌弃农村人。别说林秀芬这种典型的农村妇女了,就是王建业个单职工,都是被歧视的对象。
比方说王建业要有了孩子,那孩子是不能落成城镇户口吃国家粮的,得跟着林秀芬做农村人。在失去了正常高考的渠道后,几乎只能去博那微乎其微的当兵机会。一旦失手,便注定了此生困在农村,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
但这群知识分子万万没想到,高手居然在民间,还是个前文盲妇女!
杨艳贞倒是喜笑颜开的,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了宣传部长陈书敏身上:“陈部长,你看我们厂家属里出了个人才,你们宣传部要不要招个工?”
会议室诸人的脸色齐齐一变!在30年代,招工可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因为经济发展的停滞,城镇根本没有那么多岗位来安排多余的人口。别说从农村里招工上来,即使是在座的各位领导,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能个个留城,总有一个甚至多个孩子被迫下放农村。
厂里的工作已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凡有一咪咪的扩编苗头,能把全厂上下的目光都聚集过来。这可跟军人转业不一样,人家军人转业是自带指标的,谁抢到便是赚到。而把林秀芬搞进来,性质又不同了。
因此,众人毫不意外的看到宣传部长陈书敏摇了摇头:“她如果上的是头版,有一定的政治性,倒能破格招工。只是第四版的日常生活描述,不太符合政策呐。”
不等杨艳贞再说话,圆滑的陈书敏又笑道:“不过对于林秀芬同志这样讲进步肯攀登的妇女,我个人认为厂里应当予以鼓励。同志们觉得呢?”
只要不谈编制,大家还是好同志。杨艳贞也知道编制有多困难,心里小小的替林秀芬遗憾了一把,脸上却依旧笑盈盈的道:“我说句托大的话,她可是我们妇联的功劳。你们不给她奖励两套衣服一对热水瓶,我可是不依的!”
会议室的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对于二造这种县级经济命脉、坐拥几千工人的大厂来说,农民们上蹿下跳也弄不到的轻工产品,在领导们眼里不过一句话的事。王建业又是厂长李荣锦亲自抢回来的,一向会察言观色的副厂长江顺川指着杨艳贞呵呵笑道:“杨主任你的眼界小了吧?亏你还是妇联的呢。人家林秀芬同志连上了好几份报纸,起码得再奖励个搪瓷缸子,给她评个先进家属吧?”
“对对对!”陈书敏赶紧接到,“江厂长说到我的工作了。我马上安排小王弄个奖状,我们开着拖拉机去给林秀芬同志颁奖!也让县里其他兄弟单位知道我们二造人才辈出啊!”
一个大厂的领导,最喜欢什么?当然是在县里长脸了!陈书敏的话刚刚好搔到了李荣锦的痒处,就如杨艳贞认为林秀芬是她的福星一样,厂里有家属出头,难道不是他个厂长脸上的光辉?光凭林秀芬半年脱盲上报纸的故事,他能在年底工作汇报上,跟县长吹一个小时不待歇的!
于是得到领导们批准的杨艳贞,赶忙从后勤领了物资,叫上了宣传部的小王开着拖拉机,亲自带队,敲锣打鼓的往竹水大队赶。王建业正准备去厂里报喜,没料到厂里的表彰竟然先抵达了竹水大队。
噼里啪啦的鞭炮一响,整个竹水大队再次轰动了!连林秀芬都觉得瞠目结舌。要不要放鞭炮那么夸张?现在买鞭炮得要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竹水大队又有谁家孩子被选去当兵了呢!
“林秀芬同志!厉害啊!”杨艳贞跳下拖拉机,一把薅住林秀芬,激动的道,“你真是太给我们妇联争气了!我们新中国,就需要你这样肯学习的妇女!关于你的先进表现,厂里决定派我做代表,对你进行表彰,并奖励你两套冬衣、一对热水瓶、一个搪瓷脸盆、四条毛巾、八块肥皂!”
我去!林秀芬瞪大了眼,二造如此土豪的吗?热水瓶在30年代,可是堪比爱马仕的奢侈品啊!别说社员们,连见过大世面的王建英和陈海燕夫妻都给惊到了。看不出来,二造居然这么重视文化教育!
“海燕,要不你也去试试?”王建英在陈海燕耳边悄悄鼓动道。
“我不会呀!”陈海燕苦着脸道,“我最怕写作文了。”
哪知道杨艳贞的话还没完,她用力拍着林秀芬的肩,朗声道:“好同志,领导们说了,希望你再接再厉,以后只要投中一篇稿子,厂里就奖励你两块肥皂,当然你想换成红糖也行。不用找领导们批,你直接拿着报纸问后勤领就是了!”
社员们倒吸一口凉气,合着写稿子还是个细水长流的买卖!?农村里肥皂红糖就是硬通货啊,能当钱使的那种。所以现在林秀芬不是只会烧大火败家的新妇子,是能赚钱的准工人了?
谁料,杨艳贞又补了一句:“加油!以后厂里要招工,我一定推荐你!”
哗――社员们更加沸腾了!给报纸上写文章,还能招工!?社员们一个两个听得恨不得立刻把自家在田里野的崽子们揪过来,押着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杨艳贞扫了眼众人的神态变化,微微翘起了嘴角。国家从建国起开始组织脱盲,抚安县更是把扫盲任务交给了妇联。然而看不到希望的农民和工人们对识字并没有兴趣。反正识字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必费那个劲?
可杨艳贞刚才的话,向他们透露了个了不得的大事――只要能上报纸,就很有可能招工进城!进城当工人,无疑是农民对美好生活的最高幻想,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也让他们对此前避之不及的文化学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林秀芬瞬间被有想法的社员们包围,大家七嘴八舌的打听起了投稿的细节。
王世虎看得半晌无语,报纸那么好上,二造至于敲锣打鼓的送一堆东西搞表彰么?人家二造那么多高中生都投不中,你们一群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农民,想什么屁吃!
达到目的的杨艳贞又勉力了林秀芬几句,便飘然而去。社员们则是围着林秀芬,一边听她讲解投稿的技巧,一边围观着她得到的稀罕奖品。厚实的棉衣居然是传说中灯芯绒面料的,不知道得值多少钱票;热水瓶上的大红牡丹可真好看!
林秀芬被社员们围得脱不开身,只得由王建业送杨艳贞出大队。竹水大队位于山谷中,拖拉机下来容易,上去却十分的费劲。杨艳贞不想给拖拉机手加负担,便跟在车后头,与王建业并肩慢慢往外走。
“今天厂里的表彰算得上大手笔了,一般情况根本不可能这么多。”杨艳贞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的王建业道,“我也不跟你邀功。是我替秀芬同志争取的,可大家主要是看在李厂长重视你的份上。也是对你转业回来后,兢兢业业工作的奖励。”
王建业点了点头,诚恳的道:“您一直特别照顾我们家,我知道的。”
杨艳贞笑了笑:“当然,你老婆给你长脸,让领导们更喜欢你,也很重要。”说着她看向王建业,认真的道,“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所以特意让厂里多批了点东西,你好歹给老婆留点。你公道了,婆媳之间才和睦。秀芬是个好同志,你要珍惜她。不然她被人抢走了,你上哪再找个能写文章的老婆去?”
王建业老脸一红,连忙道:“我会好好待她的。”话毕,他脸上浮起了苦笑,今天二造送来的东西太扎眼了,等下怕不是有得磨!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山顶。杨艳贞有着丰富工作经验,十分会做人,有些话点到为止,并不多言,以免引人反感。她跳上拖拉机,与王建业挥手告别后,果断撤了。
而王建业回家的步伐,却重如千钧。棉衣、热水瓶、脸盆杯子肥皂,样样都是好东西,也样样都是林秀芬凭借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他那性格刻薄的老娘愿意放过么?或者说,愿意给林秀芬留下一半么?
可他没料到,等他回到队里时,一切居然风平浪静!安静的竹水大队内,一向闹腾的吴友妹竟不见踪影!很显然,林秀芬同样颇感意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赶忙的把东西收拾好,在社员们艳羡的目光中抬回了家。
可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唐爱春尖利的叫喊:“大哥!大哥!不好了!你快出来!李家冲有人来报信,我们大姐难产了!”
第79章 婴啼
王建业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抬脚往外冲。因冲得太急,还把凳子绊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因为唐爱春说的大姐,正是老王家的长女王芳妹,也是王建业最为愧疚的亲人之一。
在一个失去了顶梁柱的农村家庭,吴友妹想养活所有的孩子,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照顾年幼弟妹的活计自然落到了长姐王芳妹身上。而在农村,生而为女就已经够倒霉了,如果不幸生成了长女,那她的人生路,不问可知。
王建业脚下生风,转眼把来报信的唐爱春甩开了老远。唐爱春追了半天,突然来了个急停,险些被跟上来的林秀芬撞飞。妯娌两个同时哎呦叫出了声,摸额头的摸额头,揉脑袋的揉脑袋,这么一耽误,王建业早没了人影。
妯娌两个相视一眼,纷纷暗骂了句自己有病,追个毛线!追上了难道一起去李家冲看大姑姐?要知道吴友妹昨天已经去了李家冲,她们现在赶过去,王芳妹母子平安还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按照吴友妹的尿性,那不得赖到她们头上?
性格不合两妯娌头一回如此默契,二话不说,掉头回家。
另一边,王建业顶着寒风火速赶到李家冲。他姐王芳妹的家门口,围着一大圈看热闹的社员,有两个老人正指挥着姐夫李昌林在石阶上砸碗,不知道在从事什么迷信活动。
“嗳!建业来了!”有熟识的社员看到了王建业,高声叫了起来,“咦?你屋里老二老三呢?”
王建业脚步微顿,心里浮现出了丝丝阴霾,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含糊道:“大队有点事,离不得人,我把他们两个留屋里了。”
别个随口一问,并没有深究的意思,于是又连忙说起今天最要紧的消息:“你大姐难产啦!前天开始发动的,今天还没生出来!”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几个有经验的老婆婆说不大好,你进去看看你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