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斯琪画了大半,终于想起来身后有人,转头问:“几点了?”
周绩文看表,随便说了个时间:“六点半。”
宋斯琪站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说好去你爸那儿接琪琪嘛,赶紧的吧。”
她放下笔匆匆往外走,周绩文心中微痛,拉住她:“琪琪。”
“琪琪怎么了?”
周绩文把她搂进怀里:“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六点半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吃晚饭。琪琪已经长大了,我们琪琪已经长大了。”
宋斯琪在他怀里有些不知所措,好久才缓过神来:“我是不是,应该找张医生聊一聊?”
“你想聊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先和我说说,画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小时候那片海棠花是什么颜色,和上次看到的有什么不一样,在想妈妈教我怎么握画笔,怎么调颜色,我就是就是很想她,菩提园都没怎么变,小花园也还在,可是人都没了。”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嘛,难受的时候多想想我们的未来,以后有你有我,我们可以养只狗养只猫,再过几年还会有小朋友,那时候老陈带着他家孩子来玩儿,得吵成什么样儿啊。你要是还嫌不够热闹,咱们给老秦留间客房,无聊了喊他来住两天,纯给你解闷儿。”
“你这话说的,人是给你解闷儿的嘛。”
“能给我老婆解闷儿,那是他的福气。”
“我最近,老是忍不住想喝酒,那方面需求,好像也变大了,会不会上瘾?这两样上瘾好像都不是很好。”
“你心里憋闷,容易焦虑睡不好,上回这样,是因为一次想起太多往事,超出负荷了,这回,又太怕被负面情绪影响,不想被伤心的事情牵绊,有些问题琢磨多了就变味儿了,你排斥吃药,睡不好只能喝点酒,流点汗了,上瘾得是什么样儿?你一个星期也喝不了一瓶酒,至于需求,等你赶上我再说吧,上瘾远着呢。”
“那,那我约张医生见一面吧,我也怕发展成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障碍,不过听你说的,可能只是轻微分离障碍,可能也不用吃药,你陪我去吗?”
“当然,我恨不得成天粘着你,我也问问张医生,我这样算不算依赖症?”
“什么呀,不过你真的好粘人,粘人精。”
宋斯琪推了他一把,周绩文顺势在她画画的凳子上坐下:“哎呀,我也成精好呀,省得人妖殊途。画得真不错,以前没见你画过。”
“算是,有点天赋吧,不过有阵子,握不住画笔,手抖得厉害。之后就荒废了。”
周绩文拉着她的手轻啄:“现在还抖吗?”
“好多了,能画一会儿。”
“以后教教我?我上过几节素描课,也都荒废了。”
“我看你画小姑娘画得挺好嘛。”
“那我更得再学学,争取画得更好,小姑娘都在眼面前儿了,回头给她画个近照。”
“又要当老师,又要当模特啊?”
“诶,你知道小姑娘是谁啊?”
“不知道不知道。”
“哦,那我问问别人。”
“你敢!”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
第87章 .为什么伤害自己?
《一半》“伴侣”这一期,还差艺术领域的女性没有采访,原本李欣然约了一位女画家,但后来了解到她有一点受虐倾向,大家就觉得不太符合主题。宋斯琪联系了于女士,想问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引荐,一问之下还真有一位经历过家暴的女画家愿意接受采访,她在曾经的那段婚姻中长期遭受冷暴力,被丈夫一巴掌打醒,原来婚姻,丈夫,并不是必要的。
在于女士的帮助下,节目如期进入制作阶段,为了表示感谢,宋斯琪约她在王府吃饭,于女士来时在外头逛了很久,和宋斯琪第一回 来的时候一样新奇:“我不过是帮个小忙,你还请我吃饭,王府可不是一般饭店,怎么好意思叫你这样破费。”
“沾周先生的光,本来他今天在这边有饭局,临时改了时间。”
于佳只当是小周总的惯用的包间,王府的包间预约了就不会取消:“这王府可难进呐,我有阵子做国画,约过几位大师吃饭,想在这儿订位置,托了多少人都没辙,以后可有门路了。”
“小事儿。”宋斯琪把菜单递给她,“今天有特供,不用单独点餐,你看有没有忌口的,再看看喝点什么。”
“瞧我这运气,听说王府的特供是客人等厨师,厨师等食材,没有最新鲜最好的材料不开特供,今儿是什么?”
“松茸,也没有外头说得那么玄乎,大厨其实都蛮有个性的,一般饭店都是听客人的,王府偶尔听听厨师的,新奇又不稀奇。”
特供菜单一般是围绕一个或几个食材配菜,于佳扫了眼没有什么忌口的,选了茉莉花茶和红酒,聊着天等上菜:“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法国一朋友,知道我在找Lyn的画,特地联系我,他以前有个客户,是东南亚那带的华人,特别喜欢Lyn的画儿,你妈妈售出的作品,有一大半儿都被他收藏了,他很神秘,我已经通过那位朋友试着联系他,应该很快会有确切的消息,如果我是他,即便不是全部,也会很乐意转售画作给你,毕竟你是她的女儿,这会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宋斯琪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但并不像她想得那样乐观:“如果我非常喜欢一位艺术家,收藏了她很多作品,我会乐于把藏品展示给我喜欢的人以及同样喜欢她的人,但是转赠或者转售,除非走投无路,命不久矣,不然怎么都不舍得的。如果可以,我能看一眼就好,收画还是从投资客手上收比较容易。”
“这话倒是不错。”
两人聊了一会儿,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最先上的是一个汤煲,接着是几道配菜,后头跟着推进来一个石板炭烤盘,新鲜刚处理干净的松茸还没切,服务员进来切好放上烤盘,马上满室鲜香。待松茸煎好,又问要不要全生的蘸料吃,宋斯琪不喜欢,只留了一盘给于佳。
宋斯琪喜欢喝汤,松茸鸡汤熬得正是火候,她就着拌白菜喝了两碗,于佳也跟着她喝汤:“我算看出点王府的门道了,花哨归花哨,吃得还是实在,能吃好能吃饱,和那些什么米其林真不一样。”
宋斯琪觉得这是一种夸奖,心里很高兴:“我还以为您会比较喜欢吃西餐。”
“中国人中国胃,西餐南餐的也就图一新鲜。就像我点这红酒,也就是配一下儿,吃黄油煎松茸的时候抿两口解腻,回头人问我晚饭吃了啥,想起来还得是这鸡汤。”
“那我选这儿是选对了,我看画廊附近好些西餐厅,原本想约在那边,周先生说王府有位子,正好大厨得了一批松茸,早松茸,可遇不可求的。”
“我说呢,是还没到季节,个头儿都不大。”
“香是真的蛮香的,但我吃不大出区别,是不是有点儿暴殄天物?”
“嗐,我还喝不出红酒贵贱呢,有什么,好吃好喝就行了呗,咱又不是行家靠这吃饭的,真讲究倒也罢了,真装的多,何必。”
宋斯琪笑点头:“您性格真的好,爽利痛快,我觉得你和我们组长肯定聊得来,她觉得你的项目很不错,算是小体量的基金里面比较实在的,她还蛮感兴趣的,欣然以前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私人专项公益基金,她近期应该会找你沟通合作相关的事宜。我个人除了愿意出任您安排的副理事职位,还会捐一笔启动资金,具体数额看您这边许可证的等级,也算是好消息吧。”
“简直不能更好了,我……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宋斯琪和她碰杯:“我捐款可不是白捐的,多少嘛会要点特权,你知道我最近在做的节目是女性视角,感触太多了,所以以后肯定会偏心女画家,希望您给我放这个权啊。”
“当然,出钱的不说了算,谁说了算,女人不帮女人,难道帮男人去?我第一个支持你。”
“行,那我敬您一个。”
周绩文推了晚上的饭局,下了班儿去了一趟仁德,他约了张医生见面,其实陆雨出事之后,张医生一直觉得周先生不会再信任自己,应该会选择国外的心理医生继续为周太太治疗,但在电话里周先生依然对自己很信任,这让他感到意外,见面时就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周绩文笑笑:“外国的心理医生,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最主要嘛,是我太太对您比较信任,这个才是重点。陆雨出事,你心里也不好过吧。”
“不瞒您说,我其实,有预感,所以很积极地和他沟通,但是很抱歉,我……”
周绩文怕陆雨的死和刘承宗有关,查过他生前的轨迹和通讯记录,张医生给他发的消息以及通话记录骗不了人,他的确在努力,但没有救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不必自责,其实都明白的,包括我太太在内,也,理解他的选择。”
张医生垂首:“理解,但很难接受……说说周太太的情况吧。”
周绩文拿出记事本翻开,从陆雨出事那天开始,他像写日记一样记录着和琪琪有关的事情,最早的一条是在飞机上写下的:
阿竣在电话里说琪琪脸色很不好看,但是没有哭,我倒希望她能哭一哭,想必一整天没休息。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真应该找陆雨聊一次,威逼利诱送他出国,今日之悲剧能否避免?
今天琪琪在我怀中哭泣,我想她今日见我才敢如此一哭,心疼之余也有丝丝欣慰,她知陆雨已死,但向我问话,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
国内海葬服务已有不小规模。琪琪今天见人多笑,小郭都有泪,她未在人前哭泣,但夜里噩梦,躲在浴室啜泣,哽咽中告诉我,她见到陆雨身躯残破,一定很痛……我感到担忧,琪琪的痛症是否会加重?祈求不要。
……
琪琪口腔生了溃疡,无意间发现她会用手按压创口,给她上药时,看到她嘴角和手指有咬痕,以前没有这样的习惯,我试着帮她纠正。
琪琪收到了陆雨的信,喝了很多酒。她也是我生命中最闪亮最美好的星光,她还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芝加哥的照片令她很生气,我也很生气,她打我骂我,我却很高兴。
琪琪生理期一直会提前吃止痛药,昨天半夜她疼到在卫生间跌倒,我抱她出来,逼问之下她说布洛芬吃完没有买,我在抽屉里找到两粒,喂她吃了一粒,她有点抗拒。
……
第一次看到琪琪画画,很厉害。她再一次陷入了她母亲的角色,不过很快恢复,我不知她的分离障碍是否加重,她主动提出见医生,我希望她不要害怕,什么事情都和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感谢命运让我来到她身边。
我告诉琪琪不要咬手指,今天看到她大腿上有掐痕,她又一次主动要求尝试很深的姿势,我觉得她在故意弄痛自己,我很生气,也很无力。
周绩文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想了想说:“陆雨出事,我太太目睹了殡仪馆美容师处理尸体的全过程,之后常常噩梦,最近出现了一些无意识模仿她母亲的行为,陷入角色的情况有一次,但我出言提醒后,她就意识到了,也很理性地分析自己的状况,除了陆雨的事情,可能也和我们最近去了几次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关。比起上一次,应该算有好转吧。”
“我之前和您提过,人的记忆恢复,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上一次周太太只是记起了很多重要的,直接造成她选择遗忘的关键事件,细枝末节的往事,会一点一点慢慢记起来,这个过程中的情绪波动很容易引起人格转换,周太太属于意志很坚定的类型,所以不会过分沉溺于角色或者说另外一种人格,正常的脱敏治疗就够了,多沟通倾诉,帮助她共同回忆,让她以比较轻松的状态回忆过去,周先生一直引导得很好,比起我,您的作用更大,这一部分不用太过担心。”
周绩文点头:“好在她很愿意和我说以前的事,张医生您和她沟通时多多提醒她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很喜欢她和我聊这些。”
张医生轻笑:“您比我更懂暗示不是嘛。”
“也是。比起分离障碍,我比较担心她的痛觉敏感症,我最近发现她有时候会故意弄疼自己,按伤口,咬手指,不肯吃止疼药,我怕她有……自我伤害的倾向。”
张医生推了推眼镜:“这是在意料之中的,自残的动机很多,我可能和周太太沟通过之后才能做出诊断,不过她目前的症状并不严重,也可以说事出有因,所以周先生不用太过担心,您的过分关注也有可能给她压力。”
“我明白。”
张医生把这次见面的地点定在画廊,他觉得宋斯琪重新拿起画笔,其实是对过去的接受,也是对未来的渴望。
于佳的画廊不算大,最近展出的主题是“春天”,墙上桌上的作品有些来自已经成名的画家,有些来自还没有毕业的美院学生,她的日常展从不标注画家姓名,很受青年画家的喜爱,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艺术空间。
张医生并不是很懂艺术,但修过色彩心理学,看画也看得津津有味:“我一直认为用色彩来分析情绪很片面,脱离主体无论什么颜色都不足以代表情绪。”
宋斯琪看看他:“理论,本来就是普遍适用而不是完全适用吧。”
“你觉得什么颜色最能代表春天?”
两个人停在一幅火红的梅花前,宋斯琪摇了摇头走开,停在桃花前:“粉色吧,春天,很温暖,但不浓烈。”
张医生点头:“是不是对陆雨的离开感到自责?”
宋斯琪轻笑:“您是猜测还是推测?”
“我看到浓烈的红色也想躲避,我是自责的,你应该也是一样。”
“嗯,但很矛盾,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其实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又觉得,那样也不错。”
“粉色是非常健康的一种颜色,桃花海棠的粉更是不掺灰调,非常明亮的色彩。你的心态和以前比起来,其实更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