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兴迎面抬起头,眼前一亮。月贞今日回门,穿戴稍稍郑重些,是一件莺色对襟,芳绿的裙,虚笼笼的髻上并簪两根竹节翡翠细簪子,尽管不算怎样鲜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颜色到底清透些。
略施黛粉,薄匀胭脂,扶门进来,有些山妒蛾眉柳妒腰的风情。蒋文兴怔了一下,绕案出来打拱,“贞大嫂子这会就走?”
晨起在外院见小厮们装箱收拾,问知道是贞大奶奶回门。蒋文兴机敏活泛,转头将元崇由椅子上抱下来,“听说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几日,我们崇哥正好可以偷个懒了,好几日不用学字。”
元崇噘嘴反驳,“我才没有偷懒。”
蒋文兴对月贞笑笑,“是,崇哥听话,也好学,是大嫂子教导有方。”
月贞障扇直笑,“我不会教导,是他奶母带得好,也是文四爷肯费心。”
说话便牵着元崇出去,蒋文兴送到廊外,在那里站了会,撞见个小厮打廊下绕过来。
那小厮素日只在外头伺候,这些外院里看门传东西的小厮惯常吃酒赌钱,男人聚在一处,不管得体不得体,什么都张口就来。
小厮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蒋文兴身边,跟着朝路上望过去,趣道:“文四爷,再望眼珠子可就收不回来囖。”
蒋文兴在家排行第四,这些人给体面,称呼他“文四爷”,其实也只拿他当个打秋风的远亲,平日混在一起,什么玩笑都说得。
他回过神来,“吭吭”咳嗽两声,瞥小厮一眼,“胡说什么。”
“小的这胡话可说到文四爷心里去了,不然,你急什么呢?”小厮嘿嘿笑着,把袖子使力弹一弹,“我们这大奶奶说是大奶奶,可大爷死的正是时候,还是个黄花姑娘呢。”
“这谁不知道。”蒋文兴转背进门。
那小厮还不足惜,在门上够着脑袋喊,“嗳,那这黄花闺女的妙处你知不知道?”说完便满面霪色地笑着走开。
蒋文兴在屋里,又走到窗前,朝小径上月贞渺渺的背影望过去,那阙背影清丽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闺绣帘里的寂寞娇。
和风牵动游丝落絮,街市车水马龙,喧嚷阗咽。穿过富贵宽敞的几条大街,折入湫窄拥挤的市井陋巷,一队人停在章家铺子前头。
章家哥嫂早迎在门上,连左右邻舍都来凑热闹。小管事的朝前头盖红布的担子里连抓了几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人头登时低了一层,纷纷俯着腰在地上捡钱。直呼着“奶奶万福”“奶奶洪福”一类的吉祥话。
章家嫂子稍稍够着腰朝后头一望,见还有十来挑红布盖着的担子,顿觉有体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紧着小管事的抱出只公鸡,代大爷躬着腰在轿前请月贞。月贞牵着元崇下轿,瞧见满地匍匐的人,心里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但她旋即想到自己从前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份,便有些悲从中来,疾步走进铺子。
她嫂子叫王白凤,出身也贫寒,见着这么几挑担子,高兴得要不得,忙在后头笑着追,“姑娘慢些,瞧我们姑娘想家想得这样子。”
铺子最里挂着张粗布帘子,掀过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厢房都在里头。白凤抢在前头,将一行人引到正屋里,只瀹了盅茶给月贞,“姑娘这次回来,千万要多住两天,娘念叨着你呢。”
月贞搭着话问:“娘呢?”
白凤道:“娘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来,给风吹着了,又喊头疼。这会实在支撑不住,在屋里睡着嚜。姑娘瞧瞧去?”
芳妈等人又拥着月贞往西厢房里去。见过亲家太太,芳妈就要带着一干人回去,嘴上客气道:“我们这些人挤在这里,恐怕亲家太太家里不便宜,还是先回去,过两日来接大奶奶。”
白凤好容易有个亲家奶奶的架子,端起来便搁不下去,懒怠怠地将一干人送到铺面,客套两句,立时折身回来。
在院里睃见那些东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清点清点。自己进西厢陪着说话。
月贞正在里头叫元崇磕头喊外祖母,白凤一进去,就扯他起来打量几番,撇着嘴抱怨,“我说姑娘,既然是过继儿子,怎的不过继个激灵些的?你往后只能靠儿子,偏给你过继个呆头呆脑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没安好心,专挑个笨的给你,大爷又没了,往后谁还和他们二房争?”
这里头暗藏的用意月贞也有些揣测,可不高兴白凤当着元崇说出来。她一把将元崇拉到怀里来,翻白凤一眼,“我们崇儿聪明着呢,嫂子不要乱说好不好。”
“我乱说?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说实话,你们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谁肯跟你掏心窝子说话,只欺你是个寡妇!”
“我做了寡妇,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月贞咕噜着,把她娘也瞥一眼。她娘还是那样子,病恹恹的,满面苦黄的气色,听见她与嫂子有些争嘴的迹象,唯恐避之不及,把身子朝墙那头翻过去。
嫁给谁并不由月贞自己做主,她心里并不是没有一点怨。但怨又怎么样呢,谁不是背着一点冤屈活在世上。因此她这点怨尤也显得也有些底气不足,细声细语的。
西厢还是老样子,两张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贞与老太太睡的。因为隔壁是厨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烟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腻,日积月累,搽不干净。
月贞夜里仍然睡在这里,东厢砌了堵墙,改为里外两间,里头是哥哥嫂嫂的卧房,外头是两个侄子住,元崇与他们挤在一处睡。
元崇睡不惯,早早地摸到西厢帐前喊月贞:“母亲,我要吃牛乳。”
李家的小少爷们晨起都要吃一碗热热的牛乳,章家没有,月贞只得拿钱请他哥哥去街上买。永善就着那钱买了三大碗,给他两个儿子也吃。
白凤睡起来瞧见,直报怨永善,“你家闲钱多,天不亮就去买这些吃。”
永善呵呵挽着她进屋,“是妹妹给的钱。”
白凤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桐油纸窗户外头望对过西厢。月影西坠,天未大亮,那头点了灯,窗上嵌着月贞的影,正在梳头。
她望着望着,又渐美中不足,“你这妹子是发了财了,却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来的那些东西,不过十几匹料子,满破也才值个五十两银子。下剩那些点心糕子有什么用?咱们家就是做点心的,还缺这点吃的?”
永善在床上歪着翻闲书,添一下指头蘸起一页,“五十两你还不足?做一年的买卖也就挣这些钱呐。”
“要换别家,就是不给这些礼我也没话说。可他们李家是什么身份?打发这点子东西,也不嫌丢他们自家的脸面。姑娘到底是脸皮薄,又没有丈夫依靠,敢去争什么?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们是怎么欺负咱们姑娘的。”
听语气是要为月贞讨公道,其实不过是要登门打秋风。先去探探月贞在李家的底,好开口借钱。
话音甫落,西厢门开,月贞整云掠鬓地往这屋里过来。又换了身衣裳,白凤迎上前摸了摸袖口,是上好的罗。她将那截袖子托在手里抚着,“姑娘这料子好。”
月贞笑笑,“是苏州货。”行到床前问永善:“哥哥,你那些书收到哪里去了?我闲坐着,想寻两本来看。”
妹子过来,永善不好再歪在床上,忙爬起来,朝墙角一指,“收在那箱笼里了,你翻翻看。我到外头开门上柜去,你们姑嫂两个说话。”
纸窗初暑,借着一点陈旧的黄光,月贞蹲在墙角翻箱笼。白凤不认得字,也帮不上她,只在窗户底下的凳上坐着,一面和她搭腔,“姑娘,你在李家吃穿都好?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服侍你的?”
“嗯?啊,还有个小丫头留家看屋子。”月贞将那些书捡起来一本本翻阅,迫切地想在里头寻个答案。
这本没有,那本不像,她丢下又另拣。拣起一本《牡丹亭》,随手一翻,正好翻到一句: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从前也看过这两句,不知是何道理,此刻重读,方觉茅塞顿开。“似醉如呆”恰便是月贞近日思绪。她捧着书傻呆呆地一笑。
白凤在后头喊她:“姑娘,发什么怔呀?我问你话呢。”
“什么?”
“我问你元崇是不是你自家带?”
“噢,有奶母,没跟来。”
听见这话,白凤心头冒起酸来,有些不服,“姑娘昨日还埋怨我们把你配给李家,你瞧瞧,要不是进了李家,你哪辈子才过得上这样的日子?虽说大爷没了,可要我说,嫁个穷汉,纵然他活成个千年王八,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日子还不是苦不完。在李家守寡,总好过贫贱夫妻没饭吃。姑娘还该谢我呢。”
月贞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坐到窗下捧着书细看,与从前所看全不是一种滋味。
白凤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阵,末了几个指头在八仙桌上敲一敲,“姑娘还看这些没要紧的书,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嫂子只管说你的。”
“我说老娘的身子今日好些了,明日十五,咱们正好上大慈悲寺去上香。一是为老娘求个身体康健,二是为姑娘还愿。姑娘不知道,还以为我做嫂子的放着你不管。你何曾晓得我的苦心,从前为姑娘八字难,不知在菩萨跟前求了多少回,如今幸得菩萨成全,趁姑娘回来,也该去还愿。”
月贞旁的一概没听清,只听见到大慈悲寺去,立马想到了疾的小慈悲寺就在大慈悲寺附近。喜得她忙搁下书,“去呀!该去的,香火钱马轿钱都由我来出!”
正中白凤胸怀,晓得月贞有钱,正要借月贞的钱到菩萨面前敬她自家的孝心。
她这一片孝心简直难收拾,使着月贞的钱又是扯黄布又是打香油,还预备着到庙里请灯供奉,连她两个儿子的份都算在里头。
月贞心思全不在这上头,也不与她计较,说下来三两银子,痛痛快快都掏出来。白凤忍不住问她每月的月例几何,月贞方有些醒悟,笑呵呵含混过去。
次日东天未白,便有佛音绕山。南屏山坐落于西湖南岸,洇水绕雾,恍如蓬莱。一条宽阔山路直通大慈悲寺,向左有条岔路,则通小慈悲寺。
大慈悲寺阵仗大,又缝十五,天不亮便有香客陆续前来。小慈悲寺借它的光,香火也算鼎盛。
小慈悲寺的开寺禅师正是了疾的师傅,那老和尚原是大慈悲寺里有些辈分的和尚,因与大慈悲寺众人不对脾性,离寺出来,在附近建了几间庙宇,独自修行。
后头收了疾为徒,霜太太不肯儿子受委屈,替儿子讲排场,出钱修建了佛塔殿堂,如今也似模似样。
老和尚前两年云游修行去了,寺里由了疾做了主持,日日天不亮便领着一班弟子做早课。这日因是十五,为迎香客,早课愈发早些。
初见红日,早课已散,弟子来问:“师父,几时开寺门?这会山门前已有香客在等候了。”
了疾抚着禅杖起身,走出大殿往饭堂去,“早饭齐备了么?”
“齐备了,是一样鲜菇豆腐干,一样香芋煨白菜,一样蒸素鸡。”
了疾亲自看过,吩咐火头僧,“再蒸些馍馍,到咱们小慈悲寺进香的香客多是市井贫民,雇不起车轿,一路走来,必然腹饥,要叫他们吃饱饭。”
弟子有些不乐意,“师父,咱们不比大慈悲寺,香客多是富商官宦。咱们的香油原就没几个钱,初一十五还有许多来蹭饭吃的,半炷香不烧,只是白吃白喝。”
“何必计较。”了疾淡泊一笑,领着弟子朝山门下去。
开门都是小和尚们的事情,但小慈悲寺的山门一向是由了疾亲自开阖。他师父曾说:“趁这朝开暮阖间,你站在门上看一看,尘寰是什么。”
山门正对辽阔西湖,他幼年所见,尘寰不过如雾如烟。对他师父说,他师父哈哈一笑,“就没看见别的?”
“回师父,没有。”
他师父摸着他光秃秃的脑袋笑得更欢了,“傻小子,你离了悟还远得很呐。”
了疾不服,“惠能的菩提偈上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最尾一句呢,你怎么不说?”他师父牵起他道:“有一天所见非雾非烟,那才是你真正的修行之路。”
山门开阖经年,了疾所见的仍是西湖上的烟雾缭绕。今朝却略有不同,山门“吱呀”拉开,烟雾迷阵里,有张桃花醉脸在纷繁人堆里笑盈盈地转过来。
月贞原是想尽所能为穿得鲜亮些,可终是热孝,再鲜亮也鲜亮不到哪里去。什么水色牙白的,届时淹在花红柳绿的人堆里,反而不显。
她琢磨了半宿,晨起便另辟蹊径。拣了件素面黑纱长襟,露着半截雪白罗裙,坠细长的白珍珠珥珰,髻上斜插一支湖绿翡翠簪。
在斑斓的人群里,了疾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她。她背着双手,得意地咬着下唇憋着笑,把脸稍稍垂下去。
旋即有个小娃娃抢先朝前一跳,跳到身前一把抱住了疾的腿,“鹤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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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刚经》。
②同上。
③《心经》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晚点0:5分更新,也是大肥章,榜单原因,最近三天都是0:5分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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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深深愿(一)
林间树玦处, 嵌半片西湖。红日初升,火光洒在粼粼水上, 状若流金。
门前香客递嬗向了疾合十行礼, 踅进寺内烧香去了,独月贞与她母亲嫂嫂还在门前。
白凤一心要到大慈悲寺烧香,谁知稀里糊涂叫车马拉到了小慈悲寺门前。当着和尚在跟前, 不好多说,预备着一会拉着月贞走。
谁知听见元崇喊了声“鹤二叔”,才依稀想起来, 李家有位二爷出家做了和尚,跑不离就是眼前这位了。
迎面见了疾迎将出来, 面上些微诧异,向月贞几人行礼, “大嫂怎的想着到这里来了?”
月贞背着手, 两袖兜风,罗裙飐扬, “与我娘和嫂嫂来烧香还愿。本来是去大慈悲寺的, 可天还没亮就见路上车轿多得很。不消去瞧, 肯定挤死个人。菩萨嘛,哪座庙里都一样,我们到你这里来还愿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