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她的眼风又溜到芸娘身上去。
错寻了人,那对的人该是谁?芸娘脸上微红,只顾将牌看着,“三万。”
月贞心下想起梦里那女人喊着“淫.妇”,不知在喊谁。横竖不是她!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最不信这些鬼啊神的。”
“你不信也不行。”巧兰高高地笑睨她,“那年她刚死,鹤二爷就得了怪病,昏了好几天醒不过来,梦呓嚷着有个女人要拿他的命。多少大夫都治不好,不是那老师父来化他出家,他恐怕命也保不住。这难道是假的?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恰值那头算完了账,琴太太吩咐摆午饭,因下雨,叫她们在这屋里一齐用饭。几人又挪到那头去。冯妈上前问:“叫不叫三姑娘过来吃?”
琴太太向窗外望一眼,“湿漉漉的,路上滑,不好叫她了。”
可见琴太太“体贴”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到底也分个内外亲疏,但也是人之常情。
饭毕雨停,云翳渐散。月贞心里记挂着那口井的事,回房搽了些药膏子,睡在床上问珠嫂子。珠嫂子倒是听见底下人议论,说法与巧兰一样,玄妙得很。
她是不信邪的,只觉那梦做得怪,想去向了疾打听,又顾忌着脸上没好,不能给他看见,因此耽搁住没问。
耽搁两日,阖家启程回钱塘。还是那些车马,不载亲戚,宽裕许多。了疾陪着霜太太一辆马车,琴太太与惠歌共乘,巧兰芸娘皆是夫妻对坐。独月贞领着白捡来的儿子,心烦意乱大眼瞪大眼地在马车内颠簸。
元宝因别爹娘,哭得眼圈红红的,现下还兜着一泡眼泪,偷偷抬眼瞄月贞,有些怕她似的,一只手抠着座上的褥垫。
半晌无话,月贞掀着帘子朝窗外一撇,语调轻盈高傲,“你怎的不喊我?”
元宝怯生生地抽两下鼻子,“喊什么?”
“喊娘呀。我从今往后就是你娘了。”
元宝一听这话,嘴一瘪,泪一滚。不知他爹娘在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再不像头回见面似的嚎啕大哭,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
抽得月贞心软了,想那么小个孩子,也不是他非要认她做娘的。算起来,两个都有些冤枉。她便有些不甘愿地朝他张开臂,“你过来,我抱着你,路上颠,仔细给你颠下来。”
元宝穿着件新裁的圆领袍,果然像个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他在座上挪动着屁股,袍子扭得乱糟糟,总算挪到月贞身边,仰头将她望着,“你往后做我娘,那我自己的娘呢?我是不是再见不着他们了?”
月贞扯扯他的衣袍,抬胳膊将他搂着,“一门子亲戚,见是见得着的。”
这话不过是哄孩子,琴太太的意思,既然过继过来,就是他们左边李家的子孙,给了他亲爹娘一笔银子,往后还是少见为好,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干净。
月贞不忍告诉他,到了别人家,从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她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但她依然笑着,在一掠一掠的太阳里,维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
归家到门上,两宅的人各自分散。两扇朱红大门当中隔着数丈院墙,月贞领着元宝先下马车,在人堆里眺望,总算也望见了疾跳下车来。
了疾不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一眼像是分别,月贞蓦地有些眷恋难舍,不由得把元宝的手攥得紧了些。
她牵着这只小手,名副其实地成了对孤儿寡母。总觉得从少女到寡妇这当中,欠缺了一段故事,一大半的光阴。
那光阴凝聚成一块漆黑的牌位,供奉在屋里。月贞没两日便搬回大爷先前的屋子里住了。
与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样,那张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整间屋子换了格局。暗红的家私统统变成了一水的黑,只得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颜色,连那片猩猩毡门帘子也换成蟹壳青。
月贞吩咐新添给她的小丫头,“方才过来时看见园里的黄月季开得好,一会去折两支回来插瓶。”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大爷的牌位倒变得熟悉了。她走上去上了香,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她笑着摸了摸。
珠嫂子走进门来喊她,“东西叫丫头收拾,你快些,今早要领着元宝去拜见老爷。鹤二爷已经过来了,在老爷屋里等着呢。”
月贞一霎又惊又喜,回来钱塘两日了,他竟还没回庙里去。她背着身在长长的供桌前笑了,回首又匆匆敛了那抹笑,“他来做什么?”
“太太不是要给元宝改名字嚜,他是出家人,起的名字压得住。他拟了几个字来,要你拣,拣定了好去给老爷磕头。”
“元宝呢?”
“元宝给奶妈先带去了,就等你呢。快着些,阖家都在等你。”
月贞进卧房里掠云整鬓一番,与珠嫂一并往大老爷屋里去。甫进门内,听见正屋里在说说笑笑,隔着一片天井,数惠歌的声音最清亮,“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还认得女儿不认得?”
冯妈代答:“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贞进屋,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不见几分高兴。都是哄人的话,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谁都晓得。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与琴太太隔案并坐。他还是那样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张着黑洞洞的嘴,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哈喇子淌了满襟。月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转开。
下首椅上坐着霖桥与芸娘两口,这面是了疾与惠歌。
了疾率先起身朝月贞合十,掏出个信封,交给琴太太,“姨妈,几个名字都拟定在这里,请您和大嫂拣选。我看‘元’字不必改,后一个字改了就好。”
“月贞,你来看看。”琴太太喊月贞上前,两个人拆了信封瞧字。
分是“孝”“琅”“崇”三个字,用楷书规规整整地写着,落笔铿锵有力,收笔利落干净,显然写得很有些郑重。
琴太太心胸雪亮,有了主意,偏要问月贞:“你是他母亲,你瞧哪个好,咱们就定哪个。”
月贞捏着笺,不大能拿定,竟回身问了疾:“鹤年,你是佛门中人,你说哪个好?”
了疾眼露一点诧异,仍然接过笺,指在“崇”字上头,语调温柔而缓慢地解说给她听:“《东京赋》上头说: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欲。拟这个字,是想他修身明志而兴业。”
月贞睇他一眼,心内冒出一点吊诡的浮想,仿佛他们两个初初为人父母,正商议着给孩儿择定名字。她读的正经书不多,愿意听从他的。
也恰合了琴太太的意,便定下“元崇”为名。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可不会养儿子~
了疾:你认下,我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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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醒时(九)
择定了名字,落后琴太太吩咐陈阿嫂将元崇领进屋来。陈阿嫂是新买来的奶母,三十出头的年纪,元崇四岁,也不要她喂奶了,只要她照顾饮食起居。
元崇换了身黑纱红里子的圆领袍,圆圆的脑袋扎着幅巾,听奶母的话先向大老爷与琴太太磕头,喊“祖父祖母”。
大老爷还是“嗯嗯嗯”地傻笑,又淌了一地的唾沫。琴太太瞥他一眼,两弯月眉间藏不住的一种厌嫌,欠身将他膝上红纸包的五十两银子递给奶母。
接着又跪众人,跪到霖桥跟前,他打着哈欠递上两个红包,笑说:“往后给你哥哥做个伴,他比你大两个月,你们在一处读书认字,不可打架。”
说着拔座起来,等不得月贞道谢,先向琴太太拱手,“母亲,我约了人谈一宗买卖,这会得先走。”
琴太太不大肯信,在他身上扫两眼,“哪里的买卖?”
“就是往南京去的那批茶叶,今日同人家签契。”
霖桥做买卖不差,脑子也精明,只是有些好耍没正行。琴太太呷了口茶,叹道:“生意上的事我不管你。只是你有没有正经事,都一头扎在什么张家院李家院里头。谈买卖就罢了,没有买卖也是在行院里头鬼混。如今你正经当了家,也要给儿子侄子做出个样子来。”
霖桥嘿嘿一笑,又打了个拱手,腰板弯得愈发低,“儿子晓得,今天真是有正经事,耽误不得。下晌儿子办完事就回家来。”
琴太太且嗔且笑,许他去了。人没了影,她扭头教训起芸娘,“芸娘,你也该管管他,谁家奶奶跟你似的,家里头万事不管诸事不问就罢了,自己的丈夫也不说两句。我瞧他比上年冬天又瘦了些。”
芸娘也不分辨,只起身领了个,“是。”
过场走完,琴太太似乎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坐,起身道:“月贞,你领着崇哥与鹤年到那边宅里拜礼。”
月贞才刚应下,琴太太已先一步走出屋去,众人紧随其后。月贞偷么回首,大老爷还在椅上傻笑,哼哼唧唧地不知是不是在留人。
横竖他这大老爷是个废人,在家并没有半点威信,儿女妻妾,都不再拿他当回事。他是比雨关厢的老宅还陈旧的时代,曾经的辉煌犹如他黑洞似的嘴,他被光阴蚕食成了一具没死的肉尸。
这厢随同了疾往右面宅子里去,进门便是风香零落,石树天然。绕过前院洞门,里头是崎岖园林,各房皆掩在这绿荫密盖的园子里。
元崇起得太早,被摆弄了一上午,这会瞌睡得迈不开步子。月贞要弯腰抱他,却给了疾先抱了起来,“大嫂,我来。”他掂在怀里笑了笑,“这孩子有些沉,你可抱不动。”
“你小瞧我,我在家连水都担得。”月贞不服气,追上来半步。
提起章家,了疾因问:“什么日子回门?”
“十三回门。太太许我在家住两日,陪我娘说说话。”
“礼都预备好了么?”
“太太叫底下预备了。”
两个人说着家常,在密幄翠荫里穿梭。斑驳的光落下来,月贞好玩地伸手去接,几个指端被照得粉嫩透亮,暖融融的。她把手握紧了揿在胸口,感到有一片温暖窜入心肺。
她只怕他是十三后才回庙里去,她先走了,反而是自己先白白错失了几日光阴。便问:“你什么日子回庙里去。”
了疾回首睨她,略略放慢步子,“我后日就走。”
月贞渐渐落后两步,望着身前禅袍乱舞,在密匝无垠的翠荫里,抓也抓不住。倏然急得她赶了两步,“这么快?霜太太也舍得放你?”
“庙里还有事。十五寺里香客多,弟子们年轻,只怕忙不过来。崇儿睡着了。”
他喊着“崇儿”,将元崇的后脑勺抚了抚,示意她低声。元崇肉嘟嘟的小脸伏在他肩上,睡梦里舒服地咂了咂嘴。月贞在后头瞧着,心内刹那膨得软绵绵的。
她嗤笑了一声,“你也才十九岁呢,还说人家年轻。”
“我是说他们入佛门晚。”
月贞知道,不过是寻个由头嗔嗲一句。她踩在他的影子里,盯着他的脚后跟。盯得太紧,他的脚也就一步一步踩进了她心里。
不知道这是不是书里记载的男欢女爱,但她的心的确前所未有地胀满起来。
路上撞见几个下人行礼,说霜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月贞愈发将步子放缓,希望这条曲折的花砖路走不完。
了疾以为她是走得累了,并不催促,一再放缓了脚步将就她。他抱着她的孩儿,其实也不是她的,是命运强硬地塞给她的。
这世上到处是无可奈何的人,他大概是可怜这孩子,也可怜她,一副泠然的嗓子不由得化得如水温柔,“大嫂,你在家里要是遇见什么为难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打发人往小慈悲寺给我传个话。”
月贞心一跳,想笑不能笑地抿着唇。在脑子搜寻一圈,总算又寻到椿正经事与他搭话,“我们大老爷是为什么病成那样子?听说头前几年还是好好的。”
不想了疾正了正色,斜睨她一眼,“往后你在家里只顾好自己,不与你相干的事别去探听。”
“一家人,这与我也不相干?”
了疾给她噎了一句,只好说:“人年纪大了就要生病,平常的事。大伯已经快六十的人了。”
“琴太太还不到四十,他们年纪差得蛮多。”
“姨妈是后头填房嫁来的。”
日头毒辣起来了,影子变了方向,了疾绕到她另一边走着,将她笼在自己的斜影里头。
未几踅至霜太太房里,还在廊庑底下,就见巧兰急不可耐地迎将出来,俨然是在霜太太眼皮子底下立久了,逮着个空子钻。
到门上瞧见了疾抱着元崇,心眼一动,想着机灵地讨个霜太太的好,便打趣,“鹤年抱着这孩子,就跟当爹的似的,不像个和尚!”
谁知一扭头,霜太太在榻上板着面孔,眉头紧皱,斜吊着眼瞅她一下,哪里都是嫌弃,“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这种玩笑也开得?叔叔嫂嫂,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巧兰不得趣,立时垂下脑袋,颤巍巍地走到榻侧立着。
月贞暗睇了疾一眼,他脸色也有些冷淡,不知是为叔叔嫂嫂的玩笑,还是为拿他出家人打这种趣。
他将元崇放到地上,走近罩屏内问:“缁大哥呢?”
巧兰待要答,瞥见霜太太的脸,又将微张的嘴紧闭起来。仍是霜太太答:“他领着你那嫂子的娘家兄弟去福远桥头钱庄安.插去了,说话就回来。”
说着,她问了名字的事,欠身向罩屏外头拍拍手,“崇哥,崇哥,过来,到姨奶奶这里来。”
元崇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地贴在月贞身边。月贞拉着他上前,叫他磕头。霜太太一高兴,赏了几个红包。巧兰也封了两个红包,一个包十两银子。
日近正午,蝉声汹汹,几人说了回话,霜太太虽有些瞧不上月贞,该有的礼一样不缺,吩咐妈妈张罗席面,留月贞母子在这头用饭。
恰好缁宣回来,抹着汗进屋,将泥金扇搁在几上要凉茶吃。见元崇在膝下磕头,抱起来掂了掂,“去与你哥哥玩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