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瞧鹤年跟着回来没有。”
珠嫂子怄得险些没跳起来,“我的奶奶!你可安分些吧,常到个男子汉屋里做什么?他是小叔叔,你是大嫂子,也不说避讳着些!”
“可他是个和尚呀,不要紧的。倘或要紧,也不会叫他跟我住在一处挨着了嚜。”
“你不常往他屋里走动就不要紧,你常走动,给人瞧见,不要紧也变了要紧!他是和尚不错,也是个男人呀。我就不明白了,又没个正经事,你常去寻他做什么?”
这算问着了月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若为那几顿夜宵,她大可提回屋里来吃。倘或是为别的,不过是那点飘飘渺渺没缘由的窃喜。
她默了阵,把那堵墙盯了须臾,一扭头坐到榻上。暗忖珠嫂子这话不错,此刻人家不多想,保不齐日后也不想。要说行得正坐得端,连她自己也有些心虚。
该夜,月贞便没往那屋里去,了疾也没来请。不知他提了饭回来没有,反正那头是静悄悄的,连那只鼓乐似的木鱼也沉默得紧。
大概是木鱼哑然,没了神佛庇佑,月贞发了个诡梦。梦里是个雾昏烟暗夜,莺啼得花残月缺,有个女人拖着凄厉的调子喊:“淫.妇,淫.妇……”
那声音不知在喊谁,月贞行尸走肉般跟着去,无端端又走到街角那口井前。似有空空的回音,是从井里喊出来的。月贞弯腰一瞧,井底落着一轮凄冷的月亮,以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仰着面,皮肤给井水泡得白森森的,一张檀口含朱,向月贞咧开唇角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月贞:让我翻翻杂书,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了疾:待我查查典籍,这是什么样的心动。
第17章 不醒时(七)
隔日起来,闻西风树响,沥沥雨声,推开窗户瞧,粉残翠调,蓦地有些冷。
月贞洗漱完,坐在镜前摸自己的脸,额上腮上红痒一片,“像是起了癣,夜里就觉得痒得很。”
珠嫂子正替她梳头发,由身后歪出个脑袋,扳过她的脸瞧,“抓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一会你去给太太请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药来,搽搽就好了。”
松云挽就,乌云堆髻,月贞换了身蟹壳青的斜襟长衫,待往琴太太屋里请安。珠嫂子衣带还没替她系好,她却听见花墙那头有开门声,掩在簌簌的雨敲叶声里。
那声音仿佛某种召唤,月贞的心刹那提起来,“我自己系。”她慌着搡开珠嫂子的手,掀了门帘子赶着外头去。
珠嫂子追到外间来,“你这会又急了!”
月贞头也不回,匆忙栓好衣带,把鬓鬟摸了摸,捉裙出门,“要迟了,昨天芸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她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奶奶,伞!”
路过了疾门前,果然碰上了疾也开门出来。月贞赶着出来就是为撞见他,却又怕他瞧见自己发癣的脸,匀了些脂粉也盖不住那两片红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请安,走下门前石蹬,见月贞话也不说,忙遮着扇低头走了。烟楼隐隐,风冷柳暗,她连把伞也不撑,片刻沾湿裙摆,带了些泥点子在上头。
“大嫂。”了疾撑着把黄绸伞在后头,想一想,还是赶上前两步,将伞向她那头偏了偏,“下着雨,怎么连伞也不打?”
谁知月贞听见他的脚步声,将扇面挡在脸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发快,身子掠出伞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云翳遮住了日出东方,天仍旧是昏昧不清。暗蓝的烟波里,远处浮游着几点黄灯,是下人们打着灯笼走过去。
谁都在留神自己的衣裙鞋袜,没人留心到黯淡小径上,了疾把伞完全递了出去,只罩月贞。月贞回头一瞧,他整个人淋着雨,把他脸色洗得发白,神色如烟雨澹然。
月贞只好退后一步,笑眼弯着斜他,“走得急,就没带伞,怕去晚了太太怪罪。”
他的手也后挪一点,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妈不是爱唠叨的人。”
月贞想起为她撸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话,撇了撇嘴,在扇子那面低着声,“不犯错自然不唠叨。”
“可见大嫂是犯了什么错了?”
“才没有。”月贞当着琴太太认错得好,心里却有些不服,总觉得罪不至此,小题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
了疾只当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剪着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杂。有时候不是你的错,闲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你的错。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说她有错,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获得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支持,月贞心上一阵雀跃,向上溜他一眼,目光荧荧,像薄雾里没来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经?”
他说:“昨夜去为二老太爷诵经,回来得暗,恐怕吵着人睡觉。”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算说谎。只是稍作了一点隐瞒。一是为怕吵着人睡觉,二是为昨日戏楼台底下的那一眼灼烧。他想了又想,并没有哪本经书为这陌生的感觉解惑。
他只好自己参悟。然而参了半宿,终未能参透。
月贞想告诉他,因为没听见他诵经,她夜里发了个噩梦。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纵然两者间好像有着兜兜转转的干系,却说不清。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没说什么,叫巧兰把杌凳放在她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着,“你贞大嫂子过继了元宝做儿子,过两日就要带回钱塘去的。你姨妈的意思,嫌元宝的名字太俗,给她做了孙子,名字要改一个,要你给取。”
了疾点头应下,“等我回去拟定名字再告诉姨妈。”
霜太太便吩咐巧兰,“你到姨妈那边去,按这话回她。”
巧兰如蒙大赦,福身而去。霜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咕噜了几句,“一叫她去她就慌得跑急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离我这里。都不爱在我跟前待,我晓得我老了,唠唠叨叨惹你们厌嫌。”
后头这句多半是在点着了疾,了疾没搭腔。倒是缁宣起身给她添茶,笑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孙们都争着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闹。”
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过问了孙子两句。缁宣只管糊弄着,他也不大清楚儿子的状况,一向不要做爹的操心,都是奶母带着。
霜太太又说起旁的事:“缁宣,你小叔公家的嫂子有个兄弟,我答应她带她这兄弟回钱塘,给他在钱庄谋个账房当当。说是能写会算,读过几年书,你届时看着安插,不要得罪了亲戚。你小叔公心眼小,肠子多,不要叫他有话说。她今日领着她兄弟过来,你去招呼招呼。”
缁宣领命去了,霜太太不舍得了疾,留他说话。唠叨来唠叨去,又说回二老爷在京里刚生的那个儿子上头,不免又是一泓断肠泪。
她到底是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有力气争强好胜。而今除了怨与泪,连恨都像有些力不从心似的,更拿不出多少精神来应付这些事情。
只能寄希望在儿子身上,她唯一拥有的金银财富,希望他们能替她全力保住。
酸泪不尽,苦雨不停,反而愈下愈大。大家都避在房内不出来,老宅在烟雨中益发荒凉岑寂。
月贞与芸娘给绊在琴太太屋里,陪着说话。未几片刻,巧兰也到这屋里来回话。
琴太太听后,对月贞笑说:“宗亲里头三.四岁的男孩子也多,我为什么单拣了元宝?你别瞧那孩子呆头呆脑,其实数他最聪慧。那日请渠哥的牌位到宗祠,我问那堆孩子,一会坐船过河,掉到河里怎么办呀?七嘴八舌的,有说游上岸的,有说爬上船的,就只元宝说:‘那就在河里洗个澡,反正天热得很。’你听听,这有没有些大智若愚的豁达?”
先是巧兰“噗嗤”乐出来,榻上虽然也是长辈,但只是姨妈,不是婆婆,她得已放肆许多。
芸娘抿着唇颔首,斯斯文文地笑。月贞也只好跟着笑,心里却没什么趣味。
巧兰留意到她裙上的泥点子,捂着绢子别有意思道:“姨妈还别说,元宝那孩子跟贞大嫂子倒真有些像,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大大方方的。”
月贞循着她的眼垂首,有些不好意思,把脚往椅子底下缩一缩。又望她的裙,真是相形见绌,人家来时雨下得大,裙子上却干干净净。
坐了会,晁老管家领着账房先生来清算上半年的账,琴太太因问:“二老爷那头的账给霜太太送过去了么?”
晁老管家恭敬地颔首,“才刚都去理清楚了。”
琴太太放下腿来,将厚厚的帐本子翻一翻,乜笑了一下,“姐姐那脑子倒转得快。”
“噢,鹤二爷在那屋里,他帮着核对,也就个把时辰就对清楚了。”
琴太太又似笑非笑地将目光落到账本子上,叫账房先生细说几月的佃租收成,趁着还没走,要将田地里的账目核对清楚。
几个媳妇不好打搅,避到那头罩屏内的小厅里坐着。这下雨天,哪里都不好走动,巧兰只怕回房去霜太太叫她,因此不俄延着不想回去。反正回去缁大爷也不在屋里,他一向在外头忙。
月贞与芸娘没听见琴太太吩咐,也不敢走。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案坐着,闲得发慌,便拿了副牌抹着玩。月贞不会,闹了几句笑话。
闲坐,抹牌,这就是富贵奶奶们的日子。像在个闷罐子里寻趣味,在无崖苦海中绷着笑脸。
作者有话说:
月贞:和尚,你要给我打一辈子伞。
了疾:那我情愿日日是雨天。
第18章 不醒时(八)
老宅子下雨便有些潮,冯妈叫丫头笼了两盆炭在墙角烧,炭火与篆香,熏得屋子里满阗沉闷。
那头琴太太并晁老管家账房先生三个嘁嘁地说话,一面拨弄算盘珠子。笃笃哒哒的,这倒是最响得透亮的声音。
月贞久坐不住,腰酸,起身推开两扇窗,回首一笑,“你们不冷吧?”
巧芸二人均是摇首。檐外雨丝紧密,杭州城的梅雨季到了。
巧兰坐在那里也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因为骨架子大,显得略微有些壮,因此她时常躬着背。她理着手上的牌抱怨,“最烦下雨天,哪里都走不得。二饼。贞大嫂,该你了。”
晴天也不见得能走远,各家有各家的事,串门子也是闲坐着。没有可议论的新闻,各家媳妇又将旧闻翻出来说一遍,从前说过的话,恨不得都忘了,只想听新鲜。
月贞捏着一把牌过来,左右为难,到底抽出一张。芸娘抬眼一瞧,“咦”了声,“大嫂子,你的脸怎的了?”
“发了癣,也不知哪里惹的,痒得很。珠嫂子给我找婆子配药去了。”
这事虽小,也算新鲜。巧兰抑着嗓子惊呼一声,“别是昨日用那井里的水洗脸招的吧。”
月贞坐下来观她的脸,“你也洗了,怎么好好的?”
“我带着脂粉,不过是沾湿了帕子蘸一蘸,你一把水一把水地往脸上浇,能比?”巧兰两边睃一眼,搭近了脑袋,“听说那口井有些不干净。”
她这鬼鬼祟祟的语气,绝不是一般的“不干净”。她是听过些风言风语的,不免添油加醋,说得更玄妙几分,“听说那口井淹死过一个女人,是我们二老爷在北京的一房小妾。那时二老爷刚到北京一年,先娶的她,按规矩送回钱塘来见霜太太。”
说到此节,她将眼锋一转,有意无意落到芸娘身上,“谁知那女人在家里与个家丁生出些首尾,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给人瞧见了。霜太太还没追究,她怕给老爷知道,先跳了井。捞起来时,脸皮都泡烂了。”
月贞立时觉得脸愈发痒了些,想到夜里做的那个梦,恰好一阵风吹进来,她与芸娘两个皆是浑身发冷。
芸娘是与巧兰同年嫁过来的,可芸娘性子岑静些,不爱打听是非,也是头回听说。
难得的,她攥紧了牌,低着眼笑了笑,“谣言吧,那口井既然死过人,怎的还在那里打水吃?”
“厢里只得那口公井,不在那里打水就得绕到小清河去担水吃,逼得没法子。贞大嫂,你昨日弯着腰在井前,在里头看见什么没有?”
经她一问,月贞简直怀疑那梦不是梦!她吓一跳,把牌摁在案上,“我与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我看见她?可是没道理的事。”
芸娘暗里瞅巧兰一眼,微微勾上唇角,“是呀,就是有鬼,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干我们什么事,犯不着怕。”
巧兰笑道:“也不见得是有仇才寻来,或许她要寻个与她处境一样的女人去顶她的罪,才放她超生,也未可知。只不过错寻了贞大嫂,所以贞大嫂脸上只犯了癣,并没有别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