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他过完年会走吗?”小端抽噎着问他。
祝岁也不知道。
“姐姐,我好怕。”
“他会不会打死我。”
“我想陪爷爷久一点,我不要死。”
祝岁眼泪跌出眼眶,心里又酸又涩。
小端才七岁,在之前,他从没想过死这件事,可马宗一回来,他每天都在害怕自己会被打死。
“你不会死的,小端会和爷爷一直在一起。”
小端在她背上一直哭着。
十二月初的时候,节目组得知十二月十号是小端八岁生日,大家商量着给小端过生日,生日少不了蛋糕,镇上没有好的蛋糕店,大家统一决定去远一点的县里买。
小端生日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节目组怕赶不及,提前两天把蛋糕准备好了,放到镇上人家的冰箱里,大家还准备了礼物,就等着十号的到来。
暴雨是在九号下午开始的,雨大到感觉会冲破天花板下进来。
远离城市喧嚣的小村庄,这暴雨让每个人都感觉不安。
祝岁他们住的老房子防水不到位,边边角角开始漏水,工作人员提前把设备包好,移到尚且干燥的屋里,院子里浑浊积水没一会就没过脚踝,水井水位也升高了。
这场雨太大了,噼里啪啦声像是有人用弹弓在击打窗户,一直到后半夜,祝岁听到雨声减弱,紧绷的心才稍微好点。
她迷迷糊糊睡着,在心里期盼明天不要下雨,要给小端过个难忘的生日。
祝岁没睡很久,就被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吵醒的。
“小端被埋了!”
所有人都被惊醒,天没亮,雨还刷刷下着,祝岁起身时,以为自己在做梦,刚刚听到的也许是梦话。
急促的脚步,暴躁的声音,祝岁被动跟出院子时,几滴冰冷的雨落在她后颈,她想起那天小端温热的眼泪。
十二月的雨和风都冷透了,一束束手电筒光里是不断落下的雨丝,飘飘洒洒,黑暗里时不时响过村民的说话声,她听不懂,但语气很焦灼。
整个村子的人似乎都出动了,纷纷往事发地点赶。因为下雨,路泥泞不堪,崎岖难走,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而小端家的房子是最靠近山体的。
祝岁不忍细想,和宋昭昭深一脚浅一脚往小端家方向赶。
“千万别出事啊,这孩子今天生日。”
祝岁眼泪涌出,很快被风扑凉。
去小端家有一小段斜坡,现在那段斜坡被滚下来的泥土碎石堵住,四周黑黢黢的,睁大眼睛也看不出夜的轮廓。
她们浑身湿透,鞋子灌满泥沙,站在通往小端家的路口手足无措,天地间都是哗啦雨声,像是要把这些人都活埋在这里。
天快一点亮吧,
小端最怕黑了。
*
救援来的时候天也没亮,他们带了抢险照明设备,灯光一开,祝岁焦急环顾了几圈也没找到小端家那幢小房子,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绵延的土堆。
“所有群众立马撤离,不要待在这里,立马撤离。”雨声中,有消防官兵拿着喇叭冲矗立在雨里的人喊,喊完后他们开始投入救援。
祝岁一身泥回到住处时,已是六点零几分,天还是一点光亮都没有。
可能是附近的信号站被摧毁了,他们每个人的手机都没有信号,屋里也停电了,宋昭昭提前用热水瓶灌了水,两人抹黑在屋子里泡脚。
雨已经小了许多,沙沙声里,宋昭昭问她:“你说小端还活着吗?”
祝岁回答不出,她希望他活着,他才七岁,他才那么小。
她们就这么在黑暗里坐到天亮。
天一亮,雨也停了,屋檐下的积水滴滴答答,院子里满是淤积的黄泥,救援还在继续,村里陆陆续续来了更多的救援消防,但没有救出人来。
拍摄中止,导演号召大家去当志愿者,为救援出把力,他们囫囵吃过早饭后一起去了事发现场。
到了才知道现场有多惨烈,裸露的山体摇摇欲坠,一整块垮塌的切面触目惊心,还有被压倒的大树,掉光叶子的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呼救的手。
山体滑坡把以小端家为首的附近八/九户人家的房屋都推倒了,里头住的都是孤寡老人,事件发生时又是深夜,按照以往,祝岁看到这种新闻,第一感觉一定是凶多吉少,可如今身处其中,她无比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村里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帮忙,大家用铁锹铲开沙土,几人合力搬开粗壮的树干,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着,直到第一具尸体被找到。
是一位老奶奶,祝岁见过,她经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养了一条很凶的狗,每次祝岁经过都狂吠,吓得祝岁不敢动,她蹒跚拄拐走来,用手里拐杖用力戳了一下凶神恶煞的狗,再笑眯眯问她吃了没有,连皱纹都在笑。
现在,她身上穿着藏蓝色缝着补丁的秋衣,无知无觉躺在担架上,曾经笑着的每条皱纹里,如今填满了沙子和淤泥。
救援人员在盖着白布的担架旁低头默哀完,有人负责把尸体抬走,剩余的人接着干活。
事发现场,挖掘机轰隆声一直没停,一直到下午,第二具尸体被找到,紧接着第三具第四具,均无生命迹象。
天快擦黑时,小端和爷爷被找到。
他们已经没了呼吸。
一直到死,爷爷都把小端护在身下,抱着怀里的孩子,小端蜷缩在爷爷怀里,祝岁只看到一只塞满淤泥的耳朵。
小端肯定不害怕吧,在爷爷身边肯定不害怕。
他们一起去地里挖土豆,拔花生,遇到难走的山路,小端总是走在前面,伸出稚嫩的小手牵着爷爷,踢开路中的石头,一老一少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山路上,小端唱着在幼儿园学会的新歌,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救援人员小心翼翼分开两人,祝岁这才看到小端的表情,他还是怕的,脸上惊恐未退,小手紧紧拽着爷爷胸前的衣服。
她积攒了一天的情绪在这刻轰然倒塌,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跌坐在地哭出了声。
我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是他一直想要的遥控车。
他很乖,很听话,在那个破旧便利店徘徊了很久,都没舍得对爷爷说想要那个模型汽车,他才七岁,为什么会这样,他今天应该开开心心过生日才对,而不是一直到死都那么害怕。
“小端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赚很多很多钱。”
“然后呢?”
“全部给爷爷,让爷爷不要那么辛苦。”
“我想和爷爷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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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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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又下起了雨, 为了安全起见,群众被救援人员勒令回家,他们回到院子, 一群人围坐在狭窄的客厅, 昏黄的白炽灯把每个人的脸照的疲惫绝望。
有人抽起了烟,有人偷偷抹泪,他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打得措手不及, 屋里又潮又冷, 他们围坐在一起, 有飕飕寒风从他们身边穿过。
“先弄点吃的, 辛苦一天了,吃完早点休息吧,明天再做打算。”导演强打精神安慰大家, 祝岁和宋昭昭先回屋简单洗漱,换下一身泥的衣服, 祝岁带的厚衣服本就不多, 昨天和今天的衣服都湿了没干,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件外套换上, 又贴了三个暖宝宝在身上。
“你穿这个不冷啊?”宋昭昭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白绿外套,“你没衣服先穿我的吧。”
“不用,我里面穿的多, 还贴了暖宝宝,先下去帮忙做饭吧。”
宋昭昭没再多话, 两人刚下楼, 看到辛钰不知和谁在说话, 祝岁不经意瞥了一眼, 步子猛然顿住。
“下来了。”辛钰听到动静, 回头一扬下巴,那人转过身看到祝岁,目光在她的外套停留几秒后,快步走向了她。
很用力很用力的一个拥抱。
祝岁脸贴着冰凉的羽绒服,闻到湿润的潮气,她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勒在身上手臂的颤抖,还有耳畔他温热急促的鼻息,最后他埋头贴在她颈侧,很快颈侧皮肤被温热液体濡湿,祝岁听到他如释重负叹了口气,颤抖,庆幸的声音模模糊糊,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祝岁。”
像扔一个距离很远的回旋镖,过了很久终于回弹过来,那些压抑了太久误以为变淡的感情顺着回旋镖一把击中祝岁。
她眼泪开始不住往下掉,小端的脸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她的手颤抖着环上他,十分迫切想要一点他的体温,手臂越收越紧,到最后完全没有力气抱紧的时候,她终于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阿迹,我好想你。”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好想你。
辛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手伸进兜里想抽支烟,一开烟盒已经空了,他一顿,把烟盒一团扔进雨里,转身走了。
陈迹的到来让所有人为之震惊,大家表面和和气气,但要不是他们手机没信号,指不定现在已经在网上分享这惊天大瓜了。
简单晚饭吃过后,宋昭昭十分有眼力劲把房间让出来,临走前她往祝岁手里塞了个东西,小锯齿磨在她掌心,她在宋昭昭意有所指的暗示下把手里东西囫囵揣进口袋。
宋昭昭大喇喇推开辛钰的房门,辛钰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坐在床上没情没绪瞥了她一眼,翻过手里的书。
宋昭昭脱了鞋钻进被窝,被窝里暖烘烘的,男人和女人果然不一样,她和祝岁两人晚上都得靠热水袋取暖,她把腿架到辛钰腿上倚在他身上陪他看了两页书后突然笑了,辛钰垂眸看她。
“我刚给了祝岁一个那个,现在想了想,一个怕是不够吧。”
“你无不无聊。”
“这不正常吗?都是成年人,这种情况总不能拉拉小手促膝长谈吧。”
“实在感兴趣你就去听听。”
宋昭昭没好气拍了他一掌,今天着实累了,没一会儿就在辛钰身边睡着了。
辛钰的书往前翻了好几页。
宋昭昭走后,祝岁看陈迹一身狼狈,裤腿全是黄泥印子,给他用热得快烧了桶水,指了浴室给他,等陈迹洗完澡出来,祝岁竟然睡着了。
祝岁原本有很多话想问陈迹,但她真的太累了,没有心情风花雪月。陈迹关了房里的灯,摸黑爬上床,犹豫了好一会儿,试探性伸出了手,刚有揽抱的意图没想到身边的人居然主动靠了过来。
她还和以前一样,双腿蜷缩在他腿间,手搭在他腰上,头贴在颈侧呼出温热的鼻息,陈迹一时之间不敢乱动,怕吵醒她,怕她一醒又恢复刚才冷冰冰的态度,可他又实在想念,忍了一会儿,手放在她后背把人完整抱进了怀里。
怀里的人依旧安静睡着,对他的靠近没有丝毫抵触,陈迹从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克制着亲了一下她耳朵,女孩察觉到痒,动了一下,陈迹立马把头移回枕头生怕吵醒她,没多久他又忍不住重复之前动作,这次吻落在她耳朵附近,有丝丝凉意,屋里没有空调,窗户也不严,到处漏风,他怕祝岁冷,把手贴在她脸上,又把人抱紧些,就这么睡了一夜。
陈迹第二天醒来时,身边没有人,旁边被窝凉凉的,看来已经起了很久,他躺在床上人有些恍惚,手机不在手边也不知几点,只零星听到楼下有人说话。
祝岁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陈迹昨晚换下的裤子,她早上起来用湿毛巾简单擦了擦,又在灶台旁给他烘干了,虽然还能看出印子,但起码没昨天那么狼狈。
“醒了?起来吃饭吧。”祝岁把裤子放到床沿,问他有没有带洗漱用品。
陈迹摇头。
“我去给你找一套,你换好衣服下来吧。”祝岁说完就出了房门,陈迹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早上起了雾,目光所及处一片白茫茫,刚下过雨,空气像裹了层薄冰,吸进肺里湿润润的凉意。陈迹洗漱完一下楼,大家都纷纷看了过来,客气打招呼。
陈迹有种在陌生亲戚家做客的疏离不适感。
早饭大家轮流做,今天正好轮到祝岁和宋昭昭。两人在滚滚白气的锅边煮面,宋昭昭看祝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量了好几眼忍不住问道:“昨晚还好吧。”
祝岁哪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今早起来的时候,也有男同事暧昧问她“睡得还好吗?”
她把口袋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塞回给宋昭昭,往热腾腾的水里下面。
“不会吧,你们没用?”宋昭昭会错了意,把东西揣进口袋后凑过来说,“不用不怕怀孕吗?”
“……”祝岁搅着面条语气淡淡澄清,“没做,多谢关心。”
她知道宋昭昭性开放,但她还是做不到把这东西放到台面来讲,这是她和陈迹的事,见宋昭昭还想追问,岔开话题:“去洗菜吧。”
小村庄虽然肉不多,但鲜灵灵的蔬菜随时都有,放到滚水里过两下,咬起来鲜甜爽口。
“陈迹那碗不要葱,他不吃。”宋昭昭切好小葱准备每个碗里放一些时,祝岁在旁提醒道。
“...哦,好。”
热腾腾的面端上桌,大家围坐在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聊接下来的拍摄计划,不可避免的又想起小端。
陈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明显感觉到大家情绪一瞬间低落了。带着几分沉闷吃过饭后,导演和副导演出去了一会儿,带回消息,经过一天一夜的救援,所有遇害人员全部找到,无一生还。
“尸体今天下午火化,等雾散一些我们去送送吧。”
院外浓雾白茫茫,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也在继续,可有的人再也感受不到了。
大概十点多,雾消散了不少,大家分三部车开往县里的殡仪馆,陈迹坐在祝岁旁边,车子摇摇晃晃开在泥泞路上,到处都是溅起的黄泥。
快开到镇上时,每个人手机开始有信号了,叮咚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大家像被关在戒网中心几个月终于拿到了手机,迫不及待查看外面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迹,你拿到金曲新人奖了啊,恭喜恭喜。”车里有人边看手机边往后座的陈迹看,车里的人也跟着道起喜来。
“谢谢。”
祝岁从上车就在假寐,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正巧陈迹看了过来,他们在摇晃的车里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