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快要碰到禁地时, 陆允时捉住余安无意中作乱的小手, 力气不大,怀里的人却突然痛呼一声。
听那其中的丝丝抽气声,就知道是真的痛了。
陆允时拧着眉, 松开怀里的人, 垂眸只来得及看到余安垂下来的脑袋,还有立即缩到背后的双手, 耗子见了猫似的。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陆允时伸手就要去拉余安藏在背后的手, 可想到刚才她的痛呼声, 一时间不敢用力, 两人来来回回都没个结果。
“余安, ”陆允时语气沉了下来, “不要胡闹,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从荣亲王府的前厅开始,才重逢见面,这人就变着法儿的拿话刺激她, 什么寻得佳人,什么娇俏故人,还拐着弯说她强词夺理, 余安心里有气。
身后的一双手开始微微泛疼, 又无声提醒着她那夜陆允时抱走定安郡主的一幕, 登时气愤之余, 更多的是难过和酸涩。
余安像是个犯了错还要犟嘴的孩子, 两只手藏在背后死活不拿出来。
偏生她又是陆允时心尖儿上的人, 不似那些无所谓的旁人,骂几句打几下,再不济刀剑相向,总要对他屈服。
可余安不同,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陆允时顶多在嘴上逞两句凶,还要怕别把人给惹哭了。
陆允时从不是什么温润公子,他生来脾性狠厉,耐心不足,对于眼前的娇人用了毕生最大的耐力,可有时还是会被余安气得撅过去。
他也不和余安犟,抬脚就要绕到她的背后去看,余安一个激灵也跟着他转,说什么都不给他看。
陆允时怒极反笑,“余安!你是存心和我做对是吧。”
他心里着急,说话声比平常要大些,听起来像极了呵斥。
余安先是顿了顿,然后眼圈慢慢红了,心里的委屈像是个泡了水的棉花球,越胀越大,她忍不住抽噎起来。
这个人太坏了,现下关心起她的手来了,之前那夜又做什么去了?还不是怀里抱着别的女子,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狼狈地趴在地上,十根手指被人生生踩断,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唤了一声又一声,可他就是听不见。她那样哭喊着求他回过头来,可看到的只是他越走越远的背影。
余安想指着陆允时的鼻子骂他负心汉,花心萝卜,才这么点日子就抱了别的女子,可是转念又想到,分明......是她先不要他的,决裂时说的话将他伤的体无完肤。
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分明是自作自受!
可是,她还是好难过,本以为已经放弃了,但再次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心又开始针扎一样的痛。
“我不用你管!”
余安不想陆允时看到自己那副哭泣的矫情模样,她将手藏在衣袖里拢在身前,转过身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
越跑越快,鞋底一歪,摔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摔得也不疼,但好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就这么趴在地上也不起来,无声无息地落泪。
晶莹的泪珠,颗颗落地,打湿地板。
陆允时先是被余安吼得一愣,反应过来时便见她一个劲儿地朝前跑,忽然整个人摔在地上。
他连忙跑上前要将余安扶起来,可地上人的啜泣声却声声入耳,肩膀一抖一抖,委屈可怜得像大雨天被人抛弃在路上的小犬。
陆允时心疼极了,他轻轻扶住余安的肩头,作势要将人搂在怀里,“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别碰我......”余安颤着尾音推拒,无意间露出了白布包裹着的双手,每一根指头都包在白布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受了极重的伤。
陆允时是习武之人,又执掌大理寺,诏狱里的恐怖刑具见得多了去了,余安这双手伤得多重,他一眼便知!
总归不会比碎骨还要轻了。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陆允时阴沉着脸,将余安扶起来,抬起她的手腕。
先前天和医馆暗道里,顾淮将余安压在石壁上折辱,陆允时记得清楚,他下意识以为这是顾淮害的。
陆允时:“是不是顾淮害的你,余安说话,不要沉默!”
他捏着她削尖的下巴,眼里怒气翻腾,更多的是心疼,过了半晌颓废了下来。
陆允时将余安搂在怀里,力道轻如羽毛,生怕弄疼了她,愧疚如山压得他心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伤得那么重为什么不跟我说,余安......你没有心......”
她明知道他见不得她受半点伤害,曾经待在他身边时,恨不得揣在怀里,可自从她跟了顾淮以后,次次不是受辱,便是碎骨。
便是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不仅不知道,如今连看也看不得了。
陆允时像是一条丧气的大犬,将头埋在余安肩颈里,闷闷地道:“你没有心,余安,你没有心,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被她抛弃时的心痛,决裂时的委屈,看她受伤的心疼齐齐涌上,陆允时闭上了眼睛。
余安小声啜泣着,一听这话,啜泣声停顿了几瞬,撇撇嘴就要嚎啕大哭,突然肩颈处传来一阵热意。
她张开的嘴巴慢慢合上,眼里满是惊讶。
肩上的泪水顺着锁骨滑进了衣襟里,滚落到左心房,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陆允时的泪。
原来他的眼泪也这么滚烫吗,原来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哭的时候也会抽噎吗?
陆允时弯着背脊,屈着长颈,将脸埋在余安怀里不敢抬起来,太丢脸了。
他活了二十年冷傲了二十年,第一回 这么丢脸,还是在心上人的怀里。
余安回过神来,脸上的眼泪早就干了,她就这么站了许久,直到脚麻了实在有些扛不住,才伸出手肘,怼了下陆允时。
“你......起来呀。”其实她是想问他有没有哭好,还有没有流眼泪,但是男子嘛,她怕伤了他的脸面。
陆允时装死,他知道自己丢脸了,没有脸起来,但手却悄悄将余安的两只手握在掌心,指腹轻轻磨挲纤细的手腕。
他在讨好她,小心翼翼。
余安的心倏地软了下来,她歪歪头碰了碰陆允时的脑袋,“我身上还有点疼,你太重了。”
闻声,陆允时身子一僵,登时站得笔直。
但眼神却躲躲闪闪,头也偏向了一侧。
余安就这么看着陆允时,他好看精致的眼睛还带着水意,眼角还是红的,许是埋在她怀里太久了,脸也憋的有点红,可怜兮兮。
她还是第一回 就这样子的陆允时,原来“我见犹怜”用在长相俊逸的男子身上,尤其是刚刚哭过的男子身上,也不为过。
余安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她还没动,陆允时就满眼警惕地拉着她的袖子,死死不放手。
“......”
见陆允时又恢复正经的样子,余安反倒有点气了。
分明是她摔倒哭了,他倒好,反过来还要她安慰他!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又是一阵难过,“放开我,你不是和旁人挺好的么,又来见我作甚。”
说话之人无心,但话里的确醋意慢慢。
陆允时听不太懂,他蹙着眉,“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还没告诉我是谁伤了你的手。”
言罢,就要抬起余安的手来看。
余安气得一把甩开,眉毛皱了起来,“那夜我叫你了!我喊了你好久好久,跌倒了再爬起来,可是......”
眼底又升起了雾气,“可是你根本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你抱着定安郡主走了!我在后面喊了你好多遍,可是你一直走,越走越快,把我丢在后面。”
陆允时越听越睁大瞳孔,呼吸也变得不顺畅,他几乎不敢置信道:“你说的可是刺杀那夜?”
久远的记忆袭来,陆允时好像的确隐约看到过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可是扮相和着装十分陌生,他没有认出来。
他没有将余安认出来,所以......
陆允时抖着手看向余安包着白布的十根指头,薄唇微颤:“这十根手指,竟然是生生被踩断的吗?”
他竟然没有认出她,没有听到她的喊声,反而抱走了定安郡主。
他都干了些什么?!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啪。”
“你干什么!”余安顾不上自己的手,一把按住陆允时,清雅绝伦的脸上赫然出现两个指印,红的骇人。
“对不起。”陆允时突然低下头,小声道。
“我没有护好你。”
“我是个懦夫,是个废物,丧家之犬。”
余安轻颤了下眼睫,“......你这是在怪我骂你吗?”
这些话都是决裂那日时她对他说的话。
“我与定安郡主并非想象的那般,那夜我上街......是想去找你。我买了一个白兔子面具,本是朝着永宁侯府走,但忽然听到人群轰乱,恰逢荣亲王和定安郡主微服出巡,我对荣亲王有所求,无奈之下去找走散的郡主......但她那时胡搅蛮缠,我只好——”陆允时轻声道。
他低下头,“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不该抱了她。”
听完解释,余安心里酸胀的棉花球又像是泡在了蜜罐子里,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又被她很快地遮住。
她正偷偷高兴着,忽然陆允时捏了捏她的脸,要给她个教训似的,“我的事情解释清楚了,你有没有要与我说的?”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余安躲闪着他的目光。
陆允时神色正经,“不用跟说些你很好的鬼话,你好不好我心里清楚,也不要再遇我说什么利用算计的话,我不会信你。余安,与我分开的这些日子你真的过得安心吗?”
安心吗?
当然不安心,起初可谓是战战兢兢。
她想说不用他操心,但迎上陆允时凝重的眼神,剑眉之下的冷傲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心酸。
那句不用操心的话,余安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她垂首,盯着自己裹得跟个馒头似的双手,脑海里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陆允时凝视着余安,心里却想着今日大理寺的那些事情,关于“余安”和“虞桉”的关系,还有为什么她要他她六七年的事情,她究竟隐瞒了什么。
余安到底是不是......虞桉?
陆允时:“余安,我将十年前的虞家的冤案翻出来了。”
肉眼可见的,余安身子瞬间紧绷。
陆允时越发笃定心里的猜测,极力按捺住心里的悸动。
身份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确定,容貌困惑也没有查出证据,至少要等到叶衾回来再说。
他没有挑明,而是继续试探,“还记得你与我说过,虞桉与那个老者与你们住了三年,后不知所踪,这些年里就没有一点下落吗?”
余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并不知道陆允时是在试探她,只当是要查冤案线索的方向,不由的心焦。
六七年根本就没有离开一说,她就是虞桉,老者就是师父,离开一说不过是她为了迷惑陆允时编造的。
可如今查案在即,一丝一毫的线索都弥足珍贵,陆允时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让虞家冤案重见天日,难道要因为她的一句谎言而走错方向吗?
那她此不是变成了罪人,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余安越来越担心,连语速都有些变快,“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我许是记错了!你、你别当真,换条线索查吧。”
语气里带着的恳求和担心,暴露无遗。
陆允时不说话了,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余安,过了半晌突然靠近,手指轻轻描摹着她的五官。
原本以为他会生气,会失望,可是此时他竟然都是心疼。
余安身子不好,怕疼爱哭,风大一点就能把她吹倒。这样一个人,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痛,才有勇气改变容貌,又是忍受了多少苦头,才换成了今天的容貌。
“虞桉。”桉儿,你真的是桉儿吗?
余安下意识以为在喊她,“嗯?”
“虞桉,余安。”陆允时一遍遍描摹着面前人精致的眉眼,越看越像幼时的她,“疼吗?”
十年了,一个人东躲西藏,回到汴京不敢与他相认,成天胆战心惊,受了这么多伤,疼吗?
余安举起自己的手,“你说疼不疼,十指连心——”
话未说完,就被陆允时抱在了怀里。
“你怎么了?”余安察觉到抱着她的人心情很低落。
陆允时手掌抚上怀里人的脑袋,一遍一遍的安抚,像是要把前十年的全给补齐。
他闭上了眼睛。
此刻,所有事情的脉络变得清晰,他明白了所有。
他明白了为什么余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推开,也明白她为什么三番两次投向顾淮,分明受了很多伤也不离开。
因为她是虞桉。
她是背负了十年冤案和虞氏一族的虞桉,而他陆允时是穿了那道灭门圣旨的人的儿子,顾淮极有可能是她的仇人之子。
余安喜欢他,但又忘不了当年那道圣旨,只能选择一次又一次地离开,至于顾淮,自然是为了报仇。
她过得很苦,走的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不疼了,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疼。”陆允时低声道。
再等一会儿,他就能彻底查清当年的事情,查清永宁侯的罪,还有他父亲当年传那道圣旨的真正原因。
余安以为陆允时是说再让他抱一会儿,心里犹豫半晌还是没拒绝。
今日,若是最后一面了呢?
第69章 传旨的真相【新增】
翌日, 叶衾拿着那节藤蔓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江湖术士。
那人身穿西域的奇装异服, 嘴里说的话也没有中原调子, 只能勉强听清。
陆允时听他说得话,心里明了。
那节藤蔓名叫驻容藤,它的汁液能浸润到骨血中, 通过药草加以辅助, 可改容换貌。
但改变容貌毕竟是逆天行事,故而驻容藤用好处, 害处亦有。驻容藤没有药效常驻的说法,改容换貌之人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里服用一次, 若是没有则全脸溃烂而死。
陆允时听得心惊, 他计算着余安上京以来, 快要一年了。在这一年里, 从未见过她有服用什么驻容藤, 甚至连提都未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