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信常年来往东宫正殿,处理案上文书,论行兵打仗和身上功夫,倒真不如他皇叔的几个儿子来的叫人惊绝。但皇长孙的培养自然是深受尹元鸿重视,尹元鸿未曾动过让他日后挂帅出征的念头,却给他请了护国将军做师父。加上他前几年醉心武功秘籍,倘若手里有了这把刀,加之□□之马给的高度优势,又有何惧?
长刀在手,却是玉袍在身,腰间银鱼符熠熠,少年骑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竟是贵气中又有侠气。他配合手下人,不消片刻,几十个黑衣人被轮番撂倒在地,局势片刻既定。尹信环伺一周,只见烈火之前,只剩一个还不识时务的,挟了“瑾”对着他喊道:“再近身,我便结果了他!”
尹信闻言,沉声道:“你结果这一个有何用?山下早便让本官的人围了。本官决心要拿你,你以为你还有走的机会?速速就擒,从实招来受何人指示纵此大火,本官留你一条性命。”
那人的刀架在瑾的脖子上,丝毫没有退的意思,只是眼中的闪烁昭示着他的强装镇定。他压着嗓子:“我只与永陵官府同说!”
“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他是京……”哪知,他挟持下的瑾原本就神色慌乱,此时更是难以自抑,失声喊道。
不过,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道鲜血便飞溅上来,直接泼上了尹信身下马儿的头颅,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就要失了前蹄。尹信随之眸子一震,连忙收住缰绳,稳着心神才看清楚——
这黑衣人竟手起刀落,直接一道血痕封了瑾的口!瑾的眼睛瞪大,透着难以置信的痛苦,他还有话没说完,却再也说不出来了。黑衣人却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瑾,而是死盯着面前的尹信。他挑衅似的,松开手听任瑾的尸体砸下地去,接着鲜血汩汩流出,染红矿山土黄的地面。
几乎同时,这男人舔了舔手指,微微低下头。
“大胆!你……”尹信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却见到男人再抬起头来时,眼角嘴角都挂下血来。
这,这!尹信愤恨地将刀往地上一扔,跃下马来,却听到身后传来此起披伏地叫喊。
“大人,不好!”
尹信回头,发现全部的黑衣人,皆是眼鼻口出血,倒在了地上!
可恶!遭人全然算计在里头!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叫抓在手里的人当着面自尽了!尹信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呆立原地,看着瑾在血泊中的脑勺,竟有一瞬庆幸他是这么倒下去的。瑾是个相貌极其普通的男人,他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粗糙的模样随意说自己是街口滚刀肉的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都引不起怀疑。
暗庄一辈子探听某个区域的事业,誓死为开明钱庄效劳,一入此门终不得悔。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在代号前加一个地域。他们的一切信息不能登记在案,为的是死了也要替钱庄含着秘密到地下去。
而启州瑾这样一个暗庄,发现汇市端倪,为除去启州四人立下了汗马功劳,让他能点醒一时功利的叶泰初,往大了说是算是拯救了整个乌苏的铜钱市场。这会儿主动要求跟着他来永陵查案,全然尽了暗庄对开明钱庄的情义——
竟然因为他而死在了永陵。
尹信兼国的时候,去过刑部很多次,见到过不少死囚和尸体。但不论怎样的惨状,好像都比不过眼前这摊鲜血。
因为这摊鲜血是因他而流。
而那一瞬的庆幸,说到底是胆怯,更是愧疚。
他将启州瑾的尸体抬上马,无言地示意万木把马牵下去。
“主子,山下的人要撤吗?”万木问。
“留着。等这火灭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勾当。另外叫几个人上来,把尸体拖下山去。另外派信去给知州,说是本官又要唐突了。”尹信低声道。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剩下线索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现在别无他法。
他将那黑衣人拖出来,与他诸多的同伙儿放在一起,仔细扫视。
七窍流血。
他想起那黑衣人舔手指的动作,将这些尸体的指缝一一看了看,都不用叫仵作,心中了然了。
与上次在落霞关的毒木片不同,这手法他熟悉。京城王公贵族常有豢养死士,便是将砒-霜抹在指缝里,情急之时一舔便不负使命。
不过这样的死士是京城之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尹信霎时浮现出启州瑾死前未尽之言“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他是京……”
他想说的莫非是京城?可他怎么知道的?
“主子,方才我等埋伏在这山口,见黑衣人放火,就出来堵人。”千帆小心翼翼地出声,“启州瑾大人,仿佛是听见矿里有人声惨叫,就冲进矿去。再出来时,便是与这黑衣人从矿中扭打着出来。”
难道是在矿里看到或是听见了什么?这矿里定然是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而且是晓得了自己已经摸到矿上,才想要放火灭迹。可他行事小心,假定这背后主使手段通天,收到了风声,想要矿里的一切毁尸灭迹,便派来死士,那究竟得是身处怎样一种高位?
尹信理一理纷繁的思绪,那便现将这永陵官府翻个底朝天来。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早点更,晚上熬大夜写论文
2.林礼的身世大概下一章吧。
3.有没有小机灵鬼能一眼看穿算计尹信的是谁捏?其实前面已经有伏笔了。评论可以猜一下,猜对给红包哈哈哈
4.今天的阿信是成长且自责的阿信
第66章 乱麻
永陵唤作小天明州, 州府面前从来车水马龙,一向繁华,那日却发丧似的寂静。身上绣着鹌鹑、黄鹂、鹭鸶的青衫绿衫神色慌张, 正厅上跪了一地,自然动静不小, 引得路过百姓向里张望、议论纷纷。没看两眼,却见衙役将州府厚重暗红的正门合上, 只剩左右两只獬豸直直盯着他们。
“这是怎么了?怎么大白天的,州府还关门?”不住有人切切。
是尹信嫌丢人。他给永陵州府留脸面, 私矿一事本就有损官家威严,更何况已经私铸的银钱已经流到开明钱庄里来了。他一手账本一手算盘, 从今年开春的账算起,将矿监、度支、知州一个个请过来, 一个个不妥的数据逼问过去, 架势就像要把他们剥皮,差不多要把永陵州府翻干净了。
这些永陵地方官皆是提心吊胆,这位镇抚大人上次来查账分明还和颜悦色, 这次就像是被夺了魂。
天色从白入黑, 尹信的眉头愣是没松过。首先, 私矿能存在至今,永陵官府脱不开干系, 处罚是应当的, 这样问话只是轻的, 具体如何请示了京里自然有处置。另外,既然这私矿在铸私币, 那私币总有去处。就先前的视察来看, 虽说不至于整个永陵官府都在官官相护, 但保不齐真有人参与其中。他想通过账本的比对和对官员的询问,抓出这可能的老鼠来。
矿监喊冤几欲以死明志,知州自知失职要致仕,度支更是叩首道可以将去岁底至今的推度一条条说给尹信听,
听着是都无辜。但抛开他们来说,直到天黑尽,城内灯火初上,他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仅从账面来看,永陵官府确实有说不清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都无法藏下一个私矿的铸币。这些官员就是草包了点,却远没有胆子和能力主导私矿铸币这样论罪当斩的事情。
尹信疲劳地揉一揉太阳穴,不打算做个没有人情味的铁腕人物。让人安排晚膳,核算完毕后便让人回去。
他稍一闭眼,想的全是那一刻高溅起的鲜血,和启州瑾毫无生气的脸。末了,还有那句未尽的“京城”。能将铸好的私币运出永陵,润物细无声般送进整个嘉安和乌苏,这幕后黑手是尊大佛,永陵官府容不下。倘若他真的来自京城,那范围又极其的广,甚至连京官外派到嘉安的布政使,也是值得怀疑的。
他不想去找王监所说的私矿主人,几乎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傀儡,否则怎么可能现身与一个小小矿监做交易?如今矿火已灭,内里自然是一片废墟,到处是灰烬,以及一具焦骨。结合启州瑾的听闻来看,这具焦骨应当是被黑衣人囚住而活活烧死。若是有人来灭口,这局焦骨倒有可能是那所谓的“私矿主人”。
他为什么会被灭口?尹信想着,倘若他的人暗中被发现了,那这人遣散矿工,连夜逃了便是。被灭口又是出自什么呢?
除非此人手里有幕后人物的致命要挟,抑或,此人犯下了不能被留活口的错误?
对啊,幕后人物若是有了一整座私矿,慢慢铸钱运出去便是,何苦还到汇市去挂牌要赚那点钱?尹信有了个大胆的推测,此人是擅作主张在汇市挂的牌。
那他为的又是什么?
尹信顾自微微摇头,思绪太过杂乱。眼瞧夜色浓了,便决定先回客栈,先给京里去封信。
*****(倒叙结束)
尹信放下那枚铜钱,信纸也已然叫墨迹填满。
这几日来事情的发展颇为离奇。凭他手上现在所攥的线索,若是要马上抓个京官,太难。只能寄希望于父亲和皇爷爷能给出东南这数年来的矿政记录,接着把神武大街上那些人都摸一遍。
就如今来看,这批私铸的钱币不曾暴露在永陵官府的眼里,推度和税收里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一项。所以这私矿铸币与去岁京城秋账的蹊跷并没有直接关联。为什么去岁秋账东南商事的推度与前岁相比持平,而商税却交的少了呢?
自己这一路虽查办了一些贪官污吏,但东南总体繁荣清平,远远达不到贪污成风的地步。就算是经这些官吏的手让东南商税消失了一百余万两白银,那么又怎么解释推度一致的问题?落霞宝业的推度可是叫人中途拉高了啊。
或者,东南秋账看起来奇怪的问题,不在于税收,而应该就将眼光放在推度上?
尹信长长呼了一口气,唤来千帆。
“启州瑾的身后事可处理好了?”他问。
千帆答道:“主子知道暗庄是不留任何信息的,眼下确实无法找到启州瑾大人的家人。本来理应交由启州开明钱庄处理后事,但主子若是……”
“按亲卫的规矩葬了吧。”尹信叹了口气,将桌上的封好的密信拿起,“交代永陵开明,速送京城。”
尹信推了窗,凝视着夜空,却看见远远的瓯江上有光点上浮,好像天神在夏夜里点了火,多少熠熠。
锁钥阁在放孔明灯吗?他想。
本来是一团乱麻的夜,却因一片光点而有了生气。
尹信交代万木给他找盏孔明灯来,他自然不把查破案子的希望寄托在这些飘渺无依的东西上。不过此刻是经历了一天的流离,他能确定东南背后藏着与京城相关不小的阴谋,只是这阴谋像条大鱼在深海潜藏的很好。这一路来他不算没有线索,相反,他手里握了许多,却缺少一根绳索将它们通通串起来,才能收网。
人累的时候,总容易动容。
不知她此刻好吗?眼下正等京城的信,不如明日上岛去瞧瞧她。尹信想。
万木从永陵的夜市找到孔明灯带回来的时候,天边的孔明灯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些瓯江上的光亮藏进更深的夜空一无所踪。
尹信接过孔明灯,写了几句给启州瑾的悼文。本想再写点什么,刚刚下笔一个“林”字,却停笔了。
“主子写好了吗?”万木瞧这灯面上似乎有些空,“属下这便拿去放了。”
尹信搁下笔,把灯交给万木。
“主子写林姑娘的名字,似乎没有写全。”万木向来木讷,看见那个林字却没了后文,不知是不是主上失了神,小心问道。
“你差事做得越发好了。”尹信摩挲一下指节,语气冷淡。
万木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拿着灯退出去,又听尹信说:
“叫你木头,真是个木头脑袋。林姑娘的名字,是能跟悼文放在一块儿写的吗?”
万木一时结巴道:“不,林姑娘不……林姑娘好,她好……”
尹信瞧他那慌乱的样儿,失笑一声:“林姑娘哪里不好?木头,你记住了。林姑娘爱憎分明、一身侠气,自然哪里都好。”
万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终于能把话说清楚了:“林姑娘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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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黎星若正皱着眉搓着手在船上等严崇如。想她可是黎元的女儿,让上官仪当大家闺秀来养,哪里做过这种接应别人偷盗之事?
怎么还不来?她不安地船舱里踱着步,顺着窗子望出去,看见陈家港岸上的方向升上来一个光点。
已经如此完了,岸上也有人放孔明灯吗?她想着,收回目光,仔细盯着沧浪北岛上那几间已经吹了灯的屋子。
却只见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的严崇如,终于涉水而来,一脚踏上了这艘黑船。
只有一个不妥——严崇如分明是从那位穿云故人的屋子里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勾当?”严崇如还没站稳,便叫黎星若扯了一下。
“星若,怎么船上不点灯?师兄差点儿没瞧见。”严崇如丹凤眼一夹,语气里却听不见责备的意味。
“你疯了?点上若是叫人瞧见怎么办?”黎星若压着嗓子,“东西可拿到了?”
严崇如将碎月一晃,道:“她没这么快发现。这簪子平日都放在袖袋里不曾用,我方才仔细瞧了瞧,她案头已经拿了别的簪子替了。我放了支模样相似的银簪到她的袖袋里去,她若不是每日要打开查看,应该一时发现不了。”
黎星若难得点了点头,作势想将碎月夺来看看,没想到严崇如便真的让她拿去了。
黎星若有点儿错愕,又很快回复如常:“师兄便摇了桨去,上岁华复命。”
“星若差使起师兄来,倒是顺口。”
“我是左席,你听是不听?”
严崇如仿佛笑了一声,真的摇桨去了。
黎星若心里为方才的语气有几分过意不去。她将碎月簪前后看了看,尤其端详了一番尾端,主动说道:“我瞧这末端也不似弯钩锋利,并非与当年月无双的是同一只簪子——师兄以为,阁主要这碎月簪做什么?”
严崇如摇桨的背影却没有转过来,只是道:“星若想想锁钥阁如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其中又有什么是阁主最想知道的。”
“阁主……”黎星若想了片刻,“除了月无双的簪子,便是江湖有几大下落不明之人,譬如穿云的江漫雪,玄罗的方恨少、李剑闲。可这又与簪子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