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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星若将一盏孔明灯送上天去,脸上却毫无庆祝的喜悦,不住地搓手掩饰自己的紧张。
这本是灯花夜的压轴好戏。她设计时,觉得火树银花过后,莲花漂水,若是最后夜燃孔明,定然叫所有人惊艳。哪知这中间出了个飞镖的岔子,冯衡一脸阴郁。她方才以为这孔明灯算是废了,张罗着寻人问话,却没想到冯衡大手一挥让她接着去做。
她半是惊疑地分了灯。寻了无人处,好不容易将抖着的手安稳下来,将要提笔写祝文,却收到手下递上来一封冯衡的密信。
冯衡从头至尾被人围着,只在人群里借口单独询问弟子而消失了一刻,原来便是写密信去了。
她将密信读完,手不住地又颤起来。
冯衡这是想做什么?
“星若这密信还没撕呢?”她正错愕着,严崇如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步步走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黎星若猛地将手里密信攥紧,防备地问。
严崇如晃晃手里的纸,道:“有盏孔明灯不与旁人的飞在一块儿,除了星若,师兄想不出别人。你的密信没撕,我的也没有。”
黎星若叹了口气,不死心地又瞥了一眼纸上,终于咬了咬牙,对严崇如说:“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今晚行动?”严崇如狭长的丹凤眼一眯,像是能看透黎星若的想法,“你身上没半点儿功夫。我也不知道偷林礼碎月簪这样的事情。阁主硬要你同我一块儿做什么?”
黎星若心里骂了句娘,锁钥众岛上会功夫的人实在不多,严崇如却恰好是其中一个。他小时,叫严玉堂看出是晶莹骨,送到玄罗练了两年功夫,竟把水上招式学的有模有样。她今日借着火树银花看清楚了林礼发间的碎月簪,正奇怪她前几日查碎月石是作何想法,冯衡的密信就递了上来,还让她和严崇如合伙儿去把林礼的碎月簪盗出来。
今日他定然也是看见了碎月簪才有的想法。可那最多只是一眼,冯衡向来不做无用之事。看见了便要,还是见不得人的偷,此事除了迫切,定然别有蹊跷。是哪一层冯衡想知道的秘密吗?
“今日我瞧见了,她似乎是从袖子里拿出簪子的。平日里应该随身携带着。”黎星若还在瞻前顾后地想,严崇如却已经在详细制定计划了。他道,“让她再找根簪子盘发,日后碎月便难拿了。今晚趁她睡了,动手最好。”
他一面踱着步计较,一面瞧出黎星若似乎心不在焉。于是话锋一转,停下问道:“星若方才孔明灯上写了什么?”
“这与师兄有干系?你方才不是说如何盗来碎月簪,说得兴起吗?”黎星若轻道,“我不过是祈求上天赐福,让家慈快快好起来。”
“是吗?”严崇如逼近黎星若,微微俯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自从听说令慈抱恙以来,我便肯定了令慈日后定会好起来。”
黎星若眉头一蹙,后退半步。严崇如这是有意在跟她指什么吗?
“就今晚吧。”严崇如又转过身,看着漫天孔明,点燃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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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陈家港旁,客栈上房。
尹信脱去四品官服,松松垮垮地拢了件外衫,开始给京城的尹元鸿和尹济海写密信,上一封密信还没有回音,便要再递出一封。
永陵的账他已经摸过一通。要是细细看去,商事税收里确实有几分不妥当,永陵州府里定然有不干净的手脚。不过这查也好查,将涉事商户的账和开明钱庄账户都调出来。仔细比较这报账和账户银钱存入,若是存入银钱数目少得蹊跷,便知道这定是有未曾纳税的现银藏在家中了。
对应的去查查相应度支,自然能揪出来藏污纳垢的。不过这都是少数,算不上贪-污成风。他摆了永陵知州一道,知州当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处,连夜便携了州里度支若干来请罪。
他眉头紧缩,脑海里却全是那一地鲜血,血泊里,是“瑾”那张脸。一想及此,他的手便不住颤抖,一滴墨汁架不住镇抚大人动怒,在信纸上染了好大一团脏污。尹信便将纸揉成团,从头又开始写起。
却又是停了很久,不知怎么才能下笔。
于是犹豫着,便又不自觉摩挲起林礼身上掉下的那枚全新的铜钱来。
事端都应该从这枚铜钱开始讲起。或者更早,从侠骨香是酒也是茶开始讲起。
他那日发觉了铜钱新旧中的蹊跷,夜里难眠,来来回回地想当日恒嘉矿产的股票。他左右想了一圈的法子,觉得即使是自己,也没办法在那场泡沫的巨浪里保住恒嘉矿产。
恒嘉矿产能不倒的原因,只有它不受启州汇市的人言可畏影响。换言之,除非恒嘉矿产不在汇市之内。可这前后是矛盾的,恒嘉矿产怎么能又在启州汇市之内,又在之外呢?
他原以为这是个死局,却想起锁钥阁的侠骨香是茶也是酒。侠骨香既然一物有双面,为什么恒嘉矿产不可以?
于是他上岸来,联络了瑾和叶泰初,拿回当初汇市的记录和恒嘉矿产上报官府的账目,一天天仔细比对下来。
恒嘉矿产本就是官矿,自始至终运转如常。在汇市向民众公开的数据里,恒嘉矿产的盈亏和它上报官府的数目是一致的,确实不存在欺骗民众的情况。
但有趣的是,这个盈亏相当平稳,保持了一个极其稳定的数目。民众因为看到这个数目,所以放心的买入恒嘉矿产的股票。但这个平稳的盈亏却从未被打破,换句话说,汇市的股票是涨或跌,恒嘉矿产都只赚一个稳定的数目。
恒嘉矿产的盈亏跟汇市的股票没有关系。
那么股票的钱哪里去了呢?这就耐人寻味了。
矿政,原本归工部开采,户部监钱。京城的手自然伸不了这么长,所以各地官矿在官府里都有京城的矿监。尹信当即向叶泰初要了这人来。
此人一开始振振有词,矿业本就稳重,只要运营如常,在汇市便可一枝独秀,不知镇抚大人为何兴师问罪。尹信索性就将那账目在他跟前一摆,让他解释着汇市的钱是如何消失的。
“王监能拿着朝廷的俸禄,是因为监工有本事。可是却想不通银钱里的关系,所以我劝你不要不自量力。”尹信缓缓道,“人言可畏,泡沫既破,那就是倾巢之下无有完卵。恒嘉矿产的股票早就应该跟着下跌,可是却因为这稳定的盈亏多撑了许久。那么就请王监把这钱交代明白,用在恒嘉矿产的哪一处了。如果交代不出来,就把背后真正的‘恒嘉矿产’交代了吧。”
王监知道自己做的是险事,却听信人言咬死了不松口。他本不把眼前年轻的镇抚当一回事,甚至觉得他手中象牙扇摇晃,只是个名不副实的纨绔,却不曾想他眼里尽是锐利,说着说着就道破最后一层“真正的恒嘉矿产”的玄机。
他明白嘉安郡里的那座“恒嘉矿产”藏无可藏。
“嘉安有座私矿。”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在永陵与孟潭的交界,衢山下。”
“噢?”尹信眉梢一挑,心中了然几分。
目前看来,成色这样新的铜钱,只在乌苏嘉安一带的铜钱市场上出现过。东南物价情况良好,钱监也并没有铸钱的计划。实际上,就大晋现在的财政情况来看,矿产铸钱并不是急需之事,进行的有条不紊,甚至有些缓慢。而根据成色,几乎只有私铸流出这一众解释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恒嘉矿产私铸官钱,这才有底气保证不受汇市股票涨跌的影响,保持稳定的收支。如果并非如此,那么这背后怕就是有私矿在铸钱。他左右想了想,前者的风险实在大。州府监察不是死人,有叶泰初坐镇,目前没什么问题。这之后,便只有私矿这样一种解释了。
据王监所说,私矿的主人在去岁里私下找到他,要借恒嘉矿产的名义,在汇市挂牌。挂牌股票所得归这私矿主人,王监定期都有好处拿。
按说恒嘉矿产是官矿,王监当然可以自己就在汇市挂牌。但盈利来的钱还是要用在矿上,若真中饱私囊了,还要再在账面上粉饰。上头如今监察和度支的风声这样紧,一年一小查、三年一大查的,闹不好就丧了命。而且汇市盈亏自负,倘若亏了钱,他只拿一份朝廷俸禄,还能替恒嘉矿产赔了不成?
倘若与这私矿主人合作,倒稳妥。反正只要恒嘉矿产照常运营,便不会有人想着将恒嘉矿产在官府的账和汇市的盈亏比对。
可到底不是整日和银钱流通打交道的人,不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要为整个市场变动买单的。
“既是私矿,就是犯了王法的事情。你就这样信任他?”尹信不可置信。
“他说,这私矿已然十几年了,上头有人保着,怎样都倒不了。”王监眼里闪烁,随之又如死灰灭去。
上头有人?尹信差点儿失笑,我上头可没几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1.恒嘉矿产这件事呢,实际上用一句话解释,就是真矿不愿承担市场波动给实际经营造成的影响,假矿向真矿借了数据,并承诺给真矿稳定的好处。(1.10小修最后部分,感觉可能解释的更清楚一点。尹信是怎么从铜钱推出有私矿的。啊鄙人确实一直在捋逻辑,就怕哪里出bug,有bug请务必在评论里告知啊天使们)
2.尹信同志扫黑除恶每一天~让我看看谁是保护伞~
第65章 私矿
要说这王监, 也是个财迷心窍糊涂的。据他所说,与他联手的私矿主人,神秘非常——“上头有人”有的到底是谁, 不说;私矿具体位置,不说;私矿做什么营生, 不说。
原本谈了几次,王监觉得此事不妥。却又让对方拿出白花花的银子唬住, 同意一试。日后又确实得到稳定的分成,这才不做质疑。对方越神秘, 倒让他觉得越可靠。
要说人一旦着了个“贪”字,做什么都不稀奇了。
尹信叹了口气, 根据王监描述,叫人绘下这“私矿主人”的草像, 便将他扔给了叶泰初。州府先行再审一审, 背后若有其他贪-污的事迹,照刑宣判便是。而这边私矿的事情,只有拿住了“私矿主人”才好做决断。
私矿是大罪, 更何况其牵涉到私铸。于是他一面通过开明钱庄向京里去信, 一面要快马回嘉安。临行前, 启州瑾对他说:“大人,暗庄十二道, 按地区分别。这一带“瑾”字号暗庄, 有人联络最好。”
他应允了, 带着启州瑾一路快马。
他那夜与汪吟吟交代自己有事要办,便连夜上了岸。如今一路驰骋回了嘉安, 竟又是夜色。
他让万木和千帆在岸上多待了许久, 为的就是让他们拿着六合令先行永陵开明钱庄, 与地下暗庄取得联系。如今回来,正好见着一干夜行打扮的情报分子恭候。
这永陵暗庄一干人听闻有私矿,震惊过后马上请罪。尹信倒也不打算过多苛责他们,让他们戴罪立功。毕竟这矿藏在两州交界的地方,双方都疏于察觉,一瞒至今不知瞒了多久。硬要治他们个办事不力,便要连着开明钱庄一同治。东南不铸铜钱有多久了?这样成色的铜钱甚至已经流到钱庄内部了,就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吗?
经商议安排,尹信从永陵官府调来人手,加上这些探听本领极好的探子,组成一支人员精干的探听队伍。明日绕着衢山打探一番,看看能否将这私矿的位置找出来。
而他自己则还有顾虑。托王监的福,如今他对这私矿所知甚少,仅仅知道也许这私矿背后势力并不一般。谁能发现这矿又能藏着不报,接而还能瞒着所有人铸币?人员的进出、钱币的运输、各关口的审查……在大晋的制度下,度支推度和监察这样严格,私矿铸币,无疑需要莫大的调度和力气。否则一个不慎就会暴露。
更何况,暗庄“探尽天下钱源”,为开明钱庄寻找值得投资的事业。若是连他们都不曾反应过来私矿的存在,那这私矿背后之人确实难测。单是官府的矿监没有这样的能力,这背后若真是串着链子,那么整个永陵官府、嘉安郡府、郡布政使都有了疑点。
这是从官府来讲的一层。若是从这一路看下来,倒还有一群人叫他起了疑心——邪魔外教。虽说这一群人尹信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但奈何这一路上的事情太出奇,邪魔外教又零零星星都沾上了干系。落霞关的邪毒,启州的薛逸与快哉风。若说这私矿与他们有干系,也并不是不可能。
江湖之事,就要问锁钥阁。于是他遣万木和千帆随探听队伍行动,自己则回了锁钥众岛,恒嘉矿产在锁钥阁手里有多少消息。
而黎星若并不晓得邪魔重燃一事,给出恒嘉矿产的消息都是陈年的一些旧账,例如开明二年经燕王尹济林南下寻访时发现此矿,上报朝廷,加以开采。
久经朝堂之事,他一眼看出黎星若与严玉堂不和,如今更肯定了锁钥阁内暗流涌动,阁主冯衡也并非看起来那么和善。便弃之不用,回了岸上。
未曾想这次上岸,大有要翻了天的意思。
他派出的这批人不负所托,在七拐八弯的山里找到了这个秘密私矿。见人开采铸币具在一处,穿了与官矿一样形制的衣裳,怨不得附近百姓不曾有疑。
可查到这里的时候不巧,矿上似乎正要下工。往后竟然整整一天都不曾开工。此时尹信还在岛上,万木千帆领命也不敢自作主张,只是让人盯着。
而尹信上岸的这一日,矿开工了。千帆怕错失良机,便领着人都去衢山守备,留一个万木在接应尹信。
尹信听了消息,大喜。他先是在州府里又选调一批人手,以应不时之需。自己连忙快马前去矿上,却发现矿前一片大火。
而烈火之前,自己的这一批人不知为何已然与矿上的人打起来了。
更准确的说,不是和矿上人打起来,是和一批黑衣蒙面之人。而矿工衣着的,则是心有余悸地盯着大火蔓延的矿山口,几乎是爬着到了两侧安全的地界,慌乱地不知所措。
“主子,原本盯得好好的,就算即刻下矿查封也是无事,但仅仅瞬间,矿中便起了大火,接着这群黑衣人从中窜出。我等为拦住这些人,只好即刻行动!”远远见了尹信打马,即刻便有人前来请罪似的往地上一跪,“请主子……”
他“责罚”二字还未说出口,便看尹信手一挥,眉头紧锁对万木便是一声:“木头!”
万木自然知道要下山将那批人手调上来,连忙拍马而去。尹信眼看面前乱局,眉头紧锁,深知来不及拖延。手上却没个趁手的兵器,于是一夹马背,向着最近处正扭打着的黑衣人冲去。
这匹马并非尹信在中政的良驹,临时置办,却也不辱这一遭使命。它将黑衣人踹翻在地,尹信及时俯身夺了他手中长刀,顺便将自己手下这个探子从缠斗中解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