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场还有一会儿呢。吟吟早上要交手的人多, 得不了空看清如。我受人之托,来看看。”顾惊涛指一指, 乔明煦的目光便顺着落到许清如身上。
许清如生了一副明艳的眉目。她是天生直爽的人, 得到阳光的偏爱, 过往历的那些糟心事也没有将她眼里色彩减去分毫。尤其当她手提红缨枪的时候,眉间锋芒毕露, 更显的英气十足。
她面前是一位玄罗弟子, 手中玄罗刀锋雪亮。他似乎人缘极好, 台下的弟子中有许多为他叫喊的玄罗同门——到底没有长老在,大家都放肆许多。
实在要说,许清如心里也有几分胆怯。她不像这些弟子一样师出名门,学武学得是“七拼八凑”。那位不知身世的男人也许可以叫做她的蒙师,接着自己闭门造车许多年,又遇到了坑蒙拐骗的苍烟楼。论起功底来,实在没有自信可以打赢这些名门弟子。
但她想试,输也无妨。
苍烟楼原本就名不副实,原本容华阳挽留她,让她帮忙协理楼中,她谢绝了。她想看看真正的江湖,所以下决心求林礼一行人把她带来涅槃会。那日听了顾惊涛说,若想在枪这一手上有所成就,离不开对其他武器的理解。既然都走到这一步,能有机会让自己这些不入流的技俩和名门的刀枪剑戟过上两招,就不怕输了。
是以所有的思虑在对手横刀劈来的一瞬间烟消云散。许清如丝毫不惧,提枪便刺。玄罗刀变化莫测,见正面难攻,便突然换了步伐,突袭许清如左侧下盘。
许清如是擂台上的新手,差点儿便被横扫来的刀锋逼倒在地。不过本能让她凌空一跳,回旋枪头,将其重重敲在地上。这显然在对手的意料之外,他们的眼神相汇了一瞬,是许清如先抓到破绽。她竟又连跳两下,一个“青龙挑月”,绕开对手的玄罗刀,向他持刀的右臂直刺过来——
“这,这是——”正看着的乔明煦心下一惊,“青龙挑月”是南虞招式,这位许姑娘怎么会?南虞枪名震四方,被偷师两招不足为奇。但这位许姑娘的枪风里,尽是南虞“啸天”枪法一脉的气派,丝毫不逊色于正经南虞弟子!
更何况,她的青龙挑月太特殊了——她竟能连跳三下。
青龙挑月是南虞招式里极为要紧的一式,大开大合,从下袭至上。用者在提枪前会起跳蓄力,宛若青龙出世,接着提枪横扫、三进三出为开,回旋上提、直刺命脉为合——其可化被动为主动。这一“跳”是关键,要起到出其不意、绝地反击的效果,所以极其考验武者观察、顺应的能力。
一般而言,跳的难度极大。跳的成功,青龙挑月就成功了;跳的不好,对手就极易抓住落地的空当,一击毙命。南虞的师父们向来教导弟子,青龙挑月的起跳决不允许有一分偏差。可有一个人对此嗤之以鼻。
他很疯,也很有天分。他的青龙挑月有多次起跳,格外有声势,所以不常当做绝境时的杀手锏,通常是用它来直接进攻。
他的名字叫施青山,一手南虞枪出神入化,对手根本无法近身,是当年南虞风光无限之人。他是乔连城的高徒,乔明煦的师兄。
但他已经失踪十年了,连锁钥阁都没有消息,许清如的身上怎么会有他的功夫?
“乔兄这是……”顾惊涛出声问。
“这许姑娘与我南虞故人有莫大关联,还请惊涛兄将她的事一一道来。”乔明煦连忙道。
“她未曾到过眉山,怎么会是南虞故人?”顾惊涛一脸不解,但还是将如何结实许清如的事情讲给乔明煦听。
乔明煦今日来玲珑岛,原便是跟着顾惊涛来的。他想问问启州舒秀湖的事,本想找林礼,可这位姑娘被钉在了擂台上。柳暗花明,堵着顾惊涛,没想到有意外之喜。
他们正说着,台上许清如已然反客为主,将那玄罗弟子逼下台去。霎时爆发好大一阵躁动,短暂的拍手称赞后,是要她再打一场的质疑。四五个弟子争着冲上台来,说同门一时失误,这就要“一正门楣”。
玄罗名门,输给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自然不服。
许清如没想到玄罗也有无赖的做派。这四五个人要打群架,应了无望,不应是胆怯。
她正招架不住,却听见有人斥道:
“金老不在此处,是可惜。几个玄罗儿郎合伙欺负个女孩的场面,稀奇。”
正是乔明煦。
弟子们没料到人群外围还有位掌门在“静观其变”,纷纷识相地安静下来。
“要交手的不必拘着,继续便是。”乔明煦恢复了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声音温和而坚定,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接了许清如下来,将她拉到一边,仔细盘问招式的来处。
许清如没什么可避讳的,将十岁时家中收留了一位带伤男子并从他那儿得来七式枪法的事情说与乔明煦听。
他没有告诉许清如他的名姓。但乔明煦知道那一定是施青山。施青山承袭啸天枪法,以七式著名,也只有他才会这样教别人用青龙挑月。乔明煦没想到自己执着多年的事情竟是这样得了消息,连忙追问:“他身上的上伤都是什么利器伤的?有没有什么……什么奇怪痕迹?”
“奇怪的痕迹?”许清如有些为难,“事情过去九年了,加上那时我懵懂无知,确实不敢肯定……”
“那他可曾说此后要去哪儿?”
许清如摇了摇头。
乔明煦的神色有些失望。施青山失联在先,几年前眉山曾陆陆续续收到过关于邪-教余孽的信件,霁日已过,当时谁也没有当回事,更何况那样的信件后来再也没来过。
直到乔连城离奇失踪,被污蔑为□□余孽,乔明煦才想着这里也许有关联。来信没有落款,他对比了山门中留下的字迹,才敢确定那是下山游历后再未归门的施青山。
但是线索到这儿便断了。果真是,离真相越近越叫人折磨。乔明煦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然偏执这件事好久。换作他人,也许当即要摔东西泄愤。但他身为掌门,便算是再焦灼绝望,也不能失态。
毕竟那些谩骂质疑都熬过来了,这一会儿又有什么可着急的?他看着许清如,良久,开口说道:“许姑娘枪法师承我门故人,按理分去,应属啸天一支。只是啸天为烈,姑娘却还没融会贯通,只是‘刚’。”
许清如闻此,眼神亮了亮。她当然想问清楚她这蒙师的身份,道:“清如愚钝,当然学不来要义。只是实在感谢蒙师,他……”
“许姑娘只见了他数日,独自琢磨七式如此多年,能有这样的成果,已是难得。”乔明煦难得打断人,“许姑娘有慧根。若是想全然清楚,不妨散会之后,随我回眉山去——如何?”
乔明煦的眼神温暖柔和,让人不忍拒绝。
“哈?”许清如闻言一愣。
愣的还有顾惊涛。乔明煦素来温润如玉、君子模样,没想到也是这样直接的人物!许清如跟着他们许久,算半个穿云门的人,他只一会儿没说话,乔明煦倒和穿云门抢起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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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岛上。
“阿礼,今日如何?”汪吟吟声音里似乎嵌着蜜,一听便知道战况不错。
林礼回她一笑:“我自然是好的。”
林礼今日交手六场,其余三大门派各两位。虽说常有被“出其不意”的时候,但总体来说有惊无险。她将舒姨所说的道理和着自己杜撰的“双重”之理初次用来,是有些不妥当。但林礼先前就将这个道理想了许多年,在脑海里一遍遍演练。到真的有意识去用的时候,虽说不能调动全部内力,但也已经有所感觉,即使只是几个瞬间。
这几个瞬间对于对局的胜负没有决定的作用,但着实安慰了昨日被安楠混天索挫伤的林礼。今日她即使遇见九鼎的奇器,也能安稳心神,不觉失措,仔细琢磨之下必有办法。
“瞧你这样,今日有几招使得,都出我意料,不像你往日作风,这是怎么了?”汪吟吟问。
“是吗?”林礼心里意外,竟如此明显?她说了几句话搪塞过去,将汪吟吟打发去找许清如,便去廿青岛上找魏叔和舒姨继续讨教这层道理。
魏叔和舒姨对她极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对人总有家人般的关怀。他们留了她用晚饭。她原本不好意思打扰,但鸽子汤实在太香,鸽子肉瞧着也嫩,她实在是不忍拒绝。
悟道辛苦,但悟道之后的鸽子汤是多么香啊。
她一身疲惫却又心满意足地回沧浪岛的时候,天已然黑了。明台上三三两两有弟子在练功,但更多的是跑去玲珑岛看热闹了。自己那屋还黑着,想来汪吟吟和许清如也还没回来。
她一面闲庭信步,一面回忆着魏叔讲授的要领,满脑子“调和欲轻则重,千钧亦是鸿毛”的时候,远远瞧见廊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已经不见好几天了。
“这么晚才回来?”尹信道,“今日我都见着了,打得不错,女侠。”
她的呼吸重了重。
作者有话说:
1.顾惊涛:乔明煦你礼貌吗
2.小情侣见面啦 (阿礼出走数月归来仍是吃货)
第69章 骄傲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礼向他走去, “我怎么没在春山岛上看到你?”
尹信背靠栏杆,微微低头看着她,道:“人如此多, 要一眼能看到我才是稀奇了。再者,我怎能招摇而来?若是让你分心, 岂不是我的罪过?”
原本有理,只是“让你分心”几个字听来缱绻, 似乎别有用心,让林礼不住往别处想了几分, 耳根有绯色爬上来。
“近几日你可好?”尹信问,“昨夜在岸上见着孔明灯从水上飘来, 似乎很热闹。”
“嗯,锁钥阁灯花夜放灯……一切都好。”林礼思索片刻, 只是这样答道。昨夜里灯花虽好,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说出来让人凭空担心。更何况冯衡如今也没给出解释,九鼎弟子都在照常比试。
于是她道:“我这儿都是剑影刀光, 不过都是寻常的事情。倒是你一去这么几天, 可都顺利?”
“嗯……”尹信这几天跟顺利沾不上边儿, 甚至可以说是糟心。他原本想和林礼说“万事顺意”,但她瞧他的杏眼里尽是纯粹, 一瞬就让他连这样的谎都不忍心和她扯了。
他停顿的时间久了些, 就让她看出了端倪:“不顺利?”
“不……”尹信原本还想嘴硬一下, 不过不知怎地,面对林礼的关心还是败下阵来。他远走几千里, 手中镇抚大权, 到哪个官府查账都是冷面一张。他查到哪儿, 监察的风就吹到纳儿。看起来雷厉风行、直达目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是怎样的思绪纷乱、一团乱麻,乱到剥开恒嘉矿产这层皮之后,还叫幕后之人摆了一道。
他兼国时不是没遇见更头疼的事情,但他习惯了一个人面对,一个人跑六部去跟那些京官打交道,一个人和那些城府深厚的老油条周旋,就算面对阁老也少不了猜忌。一个人镇抚东南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千难万险的事情,不过是猜忌的人又换了一批。
只是从一开始面对眼前这个人,就没有过猜忌的想法,她一问什么他都想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也许因为她来自他向往的那片江湖夜雨,也许因为她一身穿云风骨实在出尘。
也许因为她只是她。
尹信看了林礼好一会儿,轻声道:“死了人。”
“万木……还是千帆?”林礼看他的神情,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看他欲言又止,料想死的定是他哪个心腹,正想着如何安慰他。
“都不是。但很重要。”尹信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又说,“因为那是为我流的血。”
林礼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她向来很有分寸。她默默走到栏杆边上,跟尹信一样靠着。尹信的手腕她看在眼里,她曾以为他精于算计、腹黑多计,早便练就了一副利己的心肠,否则年纪轻轻凭何身至高位?
可仔细想来,他失意伤心的时候少吗?他掩饰得极好,或许旁人感觉不到,但骗不了她。落霞匠户们度过那样一个寒冬,让他只恨自己不曾早点察觉。启州汇市遭人操纵,他怜惜那些无辜无知的百姓卷入其中,所以在泡沫破碎后替叶泰初兜底。
他并不铁石心肠。林礼想不通为什么。在她仅有的想象里,朝堂是个血雨腥风的地方,身居高位者一肚子算计,但从中走出的尹信确实不一样。
他会心疼很多事,为任何一滴为他流的血自责。
“你不是有意的。”林礼不善言辞,想了半天,才说,“你一定拼了命想保护他。”
尹信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林礼并不追问细节,只是让他不要内疚过头。
换句话说,她很懂他的自尊。
“阿礼。”他唤道。
其实我们都懂对方的骄傲。我也知道你一身傲骨,一心问剑道之尊、侠义之行,绝不肯轻易服输。
“怎么?”林礼微微仰头,对上了尹信的目光。朦胧夜色里借着一点儿灯火,她的眼神清澈,红唇像包了一层蜜桔似的果浆。
他忽然有些情难自禁,却又很懂得怎样克制自己。
眼前人本就如同松山玉立,林礼看着他侧过身来,有种山风掠起松浪的错觉。接着这阵松浪好像朝她扑面而来,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拥她入怀。
他没有说谢谢,那太见外。
风月妩媚,总好对此薄饮至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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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华岛。
冯衡将大开的窗户合好,一面抱歉地对座上的汪长春和孟斯伯笑笑,一面拿着一支星火犹存的蜡烛,将窗边几盏灭了的灯一一点上,才正坐到自己那张太师椅上:
“二位久等了,今晚不知怎的,窗户没有关好,叫风一吹,灯全灭了,漆黑。”
“二位夜里造访,所为何事?”他搓一搓手,问道。
孟斯伯与汪长春对视一眼,开口道:“老冯啊,这也不是我们来兴师问罪。只是灯花那夜里,我那师侄林礼遭了飞镖,险些伤着。你这说好严格查办,问了几个九鼎弟子,可有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