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兄方才唤的,是他哪位徒儿?”岳为轻问,“似乎很怕他着了旁人的道?”
俞平生摇了摇头,捋着白须:“我在宜年峰上多少年了?早便不晓得山下如何了。”
他阖着的眼睛开了一刻,留下可惜的神色,道:“总是最放心不下的那一个吧。”
*****
尹信看着黎星若拉着林礼顺着小径走远去,身影逐渐黑了黑了,才收了如水似的目光。心思便去銮铃亭里坐一会儿,等着林礼回来好了。
锁钥群岛到底坐拥永陵山水,坐在銮铃亭里向外望去,月色倾泻,银白的光点细碎潋滟,拢着薄纱似的烟,漾开一片澄净。微微的夏夜风牵动銮铃亭的风铃,刚刚静下的心乱又被拨动。
风花雪月之事,果然还是要与意中人共享才妙。他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声,他回过身,正巧听见他问候:
“言兄一个人赏景么?”
尹信拱了拱手,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妙处。我赏的是足够了,若是严兄亦想……”
尹信还没说完,就见面前人正色庄严,忽地双膝而跪,顶礼而拜:
“草民严崇如,拜见维桢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1.崇如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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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年小剧场:
中政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大晋开国以来天地换了新气色,海外银元流进,海内万事太平,一到年底人人都挂了抹笑,商家挂上了促销的牌子,京官们上早朝时脸上都是喜色,就连尹元鸿催事的语气都软和不少。天地万物歆享着年味,慵懒而愉快。
京城的拜星楼建的足足有十二层高,当真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往上一站便可眺望内外,是京城里除了皇宫,最好赏烟花的地方。
尹信靠在栏杆上,看着身边的林礼,笑道:
“上回在永陵没有陪你看到灯花夜,这次赔给你。”
他话音一落,林礼便听到引线的虚声,接着一声“砰”,那漫天的绚烂便炸开了。
火花绝尘地绽开,碎成万朵光点,红黄紫橙,黑天流火。
底下传来百姓的阵阵惊呼,一阵阵掌声如同涛浪般打来。而这只是个开始,焰火争先点缀着更长远的夜空,一处,两处,三处,直到林礼看花了眼,仿若置身于一片仙林的世界。
烟花映红了她的脸庞。
她身旁的他说:
“往后每年带你看这样的盛景,好不好?”
第76章 清算
尹信心头一怔, 却沉稳上前要将他扶起,道:“严兄说的我不懂。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殿下,”严崇如闻言却不抬头, “上次在永陵城外的灵溪驿站遇刺是有人设计。阳泽帮拿到假消息,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尹信原本拽着严崇如胳膊的手松了松。片刻, 严崇如听到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是冲着殿下,还是大人?”
严崇如再拜, 道:“冲着殿下。”
尹信直起身来,背对着他。他又望向天上的微月, 良久没有说话。銮铃亭系着风铃,风一吹就苍苍作响。此处远离议事的厅堂, 沾不了烛火几分明亮,全靠月色照拂。当云掩月面, 这一点儿光亮也被剥夺, 周遭乾坤又让黑寂主宰。尹信不说话之后,连风吹过周围树叶枝蔓的沙沙声都有了几分诡谲的可怖,风铃在其中摇晃作响, 撞出一阵细碎的、难耐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声。
严崇如觉得周遭的夜立刻黑了几分, 身上不知为何一阵冷寒。他大着胆子微微抬头, 看到尹信半侧过脸来,在微弱月光的映照下, 一半明, 一半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严崇如冒犯的这一眼, 眼神中的杀伐之气将眼边月色的一点点银白撕碎压下,好像深渊的真面目骤然被揭开。
这便是, 天家威严吗?严崇如心思深沉至如此, 却还是在见到这一眼的时候后脊发凉, 他连忙低下头去,听尹信道:
“我想你的意思,是在告诉本王,中政之内不安分。”
“是。”
尹信转过身来,道:“说说看。”
“此人权势滔天,在锁钥阁之中也有亲信。”严崇如此刻沉下心来,缓缓道,“此话一出,殿下自然解惑,可草民与锁钥阁,恐遭灭顶之灾。”
尹信冷笑一声,向前走了一步,巨大的黑影将严崇如笼罩。他道:“若是事实,本王自然要还这个人情。”
正是如此!严崇如虽一阵畏寒,心中却有了几分数。他道:“此人功绩关外,受封佊地,虽受亲王荣光,却似乎并不满足。”
尹信闻言,又是沉默。他在黑暗里,严崇如见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听到他极具压迫性的声音:
“侮上是重罪,你最好讲的有头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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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中政城。
中政不比东南,夏日里是又炎又干。才入夏,去年冬天纳的冰便一缸缸往各宫殿里运。尹济海自从儿子走了东南,便又是自己挑起兼国之权,处理冗杂的政务。他身体本就虚,这天一热,便一直发汗。东宫里的冰,也比其他殿里多许多。
这几日早朝热闹。半月前,通政司的参议突然就上了奏,说湘吉郡英州民间商贾启信,说英州度支玩忽职守,亦有行贪污公款之举。
接着,督查院的监察御史便参了这几个度支一本,说是地方按察司刚刚上报。
尹元鸿向来最是厌恶贪官污吏,便即刻将本子收了来看。不过到底冷静,没有当场就下旨。第二日早朝,尹元鸿还没说怎么个惩治结果,督查院的左佥都御史连同户部上本,说是英州推度不符实,参了英州的推度数本。
英州的地方按察司近来颇为活跃啊。当时尹济海一边咳嗽一边想着。
后来的几天,通政司收了杏州、令州数地的民间密封申诉,申斥地方度支渎职。接着相隔一二日,督查院参人的本子就递上来。
一连数日,东南四五个叫得上名字的大州的基层财税官员都被参了个遍。尹元鸿原本当机立断要杀要斩,东南官员的待遇最好,竟还出了这么多无耻之徒。但是越听越气,加上天气炎热,一时胸闷,几欲昏倒在大殿上。
众官忙不迭陛下注重龙体,这休息了两日,万岁爷要如何处置的决定也就缓了下来。这休息的两日,都是尹济海代为上朝,弹劾的文书却不怎么上,只是揪着前几日的事情不放。
尹济海将那些奏疏都一一看过,附了具体数目,大致一瞧看不出毛病来。不过他直觉肯定这其中有不简单——光是英州也就罢了,地方按察司平日不见上书,怎么这几日如此活跃?恰是东南几个大州的按察司撞日子到一块儿了?
不能。更何况这个大州的基层财税都很重要,尹信这孩子镇抚东南,要是其中真有问题,早该看出一二来了,哪里用得着等到按察司和督查院这群蠢货?
而且这几个蠢货,全长着一根舌头,命都吊在一处呢。他想到这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极为好奇那位究竟是想做什么。
尹元鸿复又上朝那日,早朝的形势一时又波涛汹涌起来。既左佥都御史之后,左副都御史直接上本参了嘉安布政使朱黔城,立刻有监察御史和六部众人提到,前几日牵涉渎职案中的度支、推度、州府官员怕皆是与朱氏有勾连。接着跟唱戏台似的,将可以证明勾连的证据一一上奏。
“陛下,嘉安布政使朱氏,这样笼络财税官员,岂不是对大晋财税制度的莫大侮辱?”燕亲王尹济林义愤填膺般的添了句,“我大晋开国至此,万物向荣,不都仰仗陛下当初的英明设计?若是贪字,也就罢了。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朱氏身居布政使之高位,这样蚕食下层,是何居心?”
尹元鸿原本就被吵的头疼,胸口又开始闷,听尹济林这一席话,疑心上了朱黔城有不臣之心,一时头脑发胀,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尹济海皱了皱眉,连忙请奏龙体,让自己代为议事。
没想到尹元鸿一摆手,直接散了早朝。把其他政务都丢给尹济海,自己携了东南渎职一事而去。念着自己这太子手上事务繁多,就喊了尹济林九衡阁侍候。
出了大殿,尹济海便收到了尹信自东南发来的第一封密信,说的是永陵藏有私矿的事情。
“私矿铸币一事重大,与东南去岁财政疏漏兴许有莫大关系。儿臣特此向父王请示先前东南的矿政记录,一探究竟。此前落霞关的事情,已与父王说明。儿臣在永陵锁钥阁有所收获,越发肯定此事不简单,江湖魔教兴许也牵涉其中……”
东宫,尹济海看到这里,想着早朝时尹济林关切的眼神,心中的猜想落了地。他望了一眼九衡阁的方向,冷笑一声,差人请来姚太师。
姚承基,东宫辅臣,太子太师,群臣之中尹济海最信的过的人。他恭敬地请先生一一看过,最后无奈又苍凉地笑了笑,道:
“先生,我早有疑心,才让阿信怎样都要去镇抚东南。”
“殿下的疑心是未雨绸缪,如今肯定了,不是很好吗?”姚承基是花甲之年。他少年英才,名声传扬蜀地。年少时三入中政却不得仕,索性云游四方。惯看疾苦后,一路又到了富贵东南,相中尹家军的实力,归依成了幕僚。刚开国的时候,是尹元鸿的左膀右臂,如今岁数大了,便辅佐东宫。
“燕亲王镇守塞北,屡立军功,甚地陛下欢心,如今每年留京的日子却越来越长。”姚承基咳嗽了一声,道,“手上既有虎符,燕字旗唯主是从。时日长了,变是应当的。殿下如今只是……”
“我如今只是知道了真相觉得失望罢了。”尹济海收起那抹惨淡的笑,冷冷道,“燕王又何止虎符和欢心?东南这座私矿铸的币,用到哪里去还用的着想吗?燕字旗的马,怕是膘添了一层又一层。燕字旗的兵,怕是比御林军训练有素多了。”
“我猜猜他会用什么招数?”尹济海说道此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戏谑,“不能成功把父皇哄得昏头,就再蛰伏个几年,哄哄我。之后像这几日一样安排几出好戏,再让太师您袭了晁错的名声,接着就要清君侧,兴大道,派兵勤王了不是?”
平日里尹济林极知分寸,很是恭敬,甚至颇有些唯太子是尊的意思。哪怕尹济海看得出他绵里藏针,也一直不愿到兄弟阋墙的地步。他只是瞒他,并不撕破这层脸皮。
如今看来这层脸皮也留不得了。倒是做个富商好,帝王家的兄弟,最终都要道金戈相向的地步。尹济海并不学西楚霸王优柔寡断,他的心早就适时地硬了。那一点点悲悯可怜随着那个笑的散去而消失殆尽。
姚承基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听闻此言,竟带了一丝笑意:“老臣随陛下北征,见大晋开国、改制、换法,欣欣向荣,万不想身后史书唾骂。除了仰赖殿下,便只剩致仕这个选择了。”
“先生说笑了,先生才学渊博,学生受益其中,也想让阿信有同样的福分。怕要请先生多操劳几年。”尹济海轻捻了手中的扳指,“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请先生明日安排好了。”
姚承基点过头,朝廷有亲燕的官员,这几日唱戏唱的好不大方。太子党早就按捺不住了。
是该清算的时候了。
“他们自然明白。”姚承基道,“小殿下请示东南早年的矿政记录,殿下打算怎么给?”
“告诉他,开明二年,燕王尹济林南下寻访时发现矿产,上报朝廷,并命名恒嘉,加以开采。他如果蠢到想不通恒嘉矿产是被他皇叔报了一座,瞒了一座,也便不用回来了。”尹济海目光沉沉,看向姚承基,“先生,还有一事学生在意。”
“什么?”
“当初北征的时候,我们对临江以北的形势没有确切的掌握。尤其是当年横渡临江,周边遍布险阵,凶险非常。”尹济海缓缓道,“原本打算缓兵以探虚实,最终父皇却连夜出兵,这其中玄妙,您可记得?”
姚承基点了头。
“此事机密,旁人只当是父皇弥天大勇、当断则断。可我晓得,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不到万全,绝不会豁上军舰和数万人手。”尹济海道,“我听闻,是因为几张图。”
几张画出临江和北边军防的图。
“先生可知道从哪儿来?”
姚承基没有动作,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殿下要请小殿下万分小心。”
尹济海胸有成竹了,当初的军防图,来自锁钥阁。
作者有话说:
1.我来了,各位宝贝新年好
2.尹信这条线的幕后BOSS上线了
3.尹信高帅,父王高帅!!!
第77章 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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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崇如敛了口气, 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双手奉上。
尹信接过,接着月光, 看清了那画像上正是自己。
“燕王来此密信,是想借右席严氏之手, 对殿下行不轨之事。”严崇如的心沉静下来。他本是极擅长伪装的人,面对怎样的情形都能不露慌张。就算方才亲生父亲对峙, 也能克制地宛若对待陌生人。可他不得不承认,尹信太有压迫感了, 以至于他对预想过很多次的计划产生了几分怀疑。
“右席与京中早有联络,燕王是右席在京中最重要的线人, 其中勾结绝非两三年可以说清的。”严崇如道,“右席对阁主之位一直肖想, 虽手上有京城一脉, 但实力不足。去岁年底,燕王来了信,若右席可以成为他的一把刀, 他便以兵马助右席。”
严玉堂是个面善的人, 留了两撇小胡子, 身材有些微胖,看起来很好说话。他是严玉堂的身边人, 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儿子, 所以他知道, 那一副笑呵呵的面孔下藏着一副时时在算计的心。
严玉堂不知是哪里的穷苦出身,严崇如后来找遍消息也没能知道。但他知道有些消息是要用命来换的, 锁钥阁的消息探子就好比权贵的死士, 严玉堂正是依靠一身“青天白日, 过不留影”的本事与心计,靠做消息探子而得了太阁主青眼。黎元继任阁主的时候,就让他接了左席的位置。
在他小时候,严玉堂曾一直教导他,消息探子,最忌讳的就是有顾忌。锁钥阁以消息为本,所以夺取消息应当不择手段。如有疏漏犹豫,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