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啊,这世上命是最重要的。”
他对一切保持冷漠,除了交易、金钱、权力。而亲情感情之类的东西,则随时可以牺牲。十几年前,他曾带上妻儿追查一则消息,对手看似大意,却是深有城府,这一遭是请君入瓮,在严玉堂不留神时提刀而来。
严玉堂当然没有死,他的妻子替他抗下了这一刀。而他为了消息,竟然不顾妻子奄奄一息,向对手追去。
严崇如的娘就是这么没的。那夜小小的他拖着母亲走了好远的路,知道人的身体是怎么变冷变硬的;知道人可以流多少血,在地上拖好长好长;知道血凝固了会变黑,让人看着喘不过气来。
他很早就体验过绝望,知道娘是因为爹而死的。
严玉堂给他恰到好处的父爱,把他当自己夺权的刀来养。怕日后自己身体不济,所以将生得晶莹骨的他送到玄罗山,叫他练一身功夫,以后好为他爹做事。
他在玄罗山拜方恨少为师,一生都不会有第二个师父。方老是真正的至善之人,用道义洗刷了他身上的脏污,将严玉堂没有教给他的那些道理——良善、责任、勇气、无私,都一点点教会了他。
“崇如,你记着,刀锋向着别人的时候,其实永远在向着自己。三抄水浮于水面之上,心永远沉于水面之下。”
他试着和世间和解,却永远无法与过去和解。拜严玉堂所赐,他无法拥有方恨少怀着万物的胸襟,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这副被调-教出来的心思,对付他父亲了。
他这些年装得毫无心机,正因如此,严玉堂对他毫不设防。他见过昏暗的灯光下,严玉堂咬牙切齿地将黎元阁主“江湖不问朝堂事”的遗训撕成碎片,阴沉着说:
“临江之战的时候,当今天家也受了锁钥阁的恩惠。当初是黎元自己给的消息,怎么如今倒退缩起来了?短志的玩意儿!”
接着扫出一抹阴狠的目光来,死盯着严崇如:“你记着,锁钥阁的福气大着呢,怎么能只偏安这东南一隅?那几座山头终究只是武夫,锁钥阁若有了京城的照拂,往后在这江湖中便是说一不二!”
他看着严玉堂将黎元遣散的京城旧部一点点召集起来,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又与燕王搭上了线。他原本想着当涅槃会结束,就该到清算的时候。可当他看见严玉堂为了完成燕王的所给的刺杀任务,不顾邪魔复燃嫌疑,竟意图借阳泽帮的刀来杀人,便意识到,自己还是保守了。
“父亲,应老帮主的死,兴许是邪魔余孽报复,兹事体大,所以阁主让他们上岛商讨。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顾人死活了些?”他当时那样问。
“邪魔余孽又如何?大家知不知道,不干我的事。顾人死活?就更不是我的事了。这些都是没用的心思。”严玉堂落下一个鄙夷的眼神,斥责了严崇如,就轻飘飘地将冯衡的密信换了。
他自私到了极点。严崇如继承了他这样的当机立断,找到了冯衡,一步步布下后面的局。
严崇如如此深沉的人,当然不会把这些都讲给尹信听。他只将严玉堂的野心和之后怎样换的冯衡密信一一道来,他看着尹信的神色,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眼神仍然阴鸷不定。
片刻,他道:“不必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严崇如一闻此言,心里一笑,想是原先的计划并不难实行。只是他堪堪站起,尹信他劈头又问:“你手上有画像,锁钥阁有眼线,只要跟着,知道本王如今是镇抚,不是难事。本王的皇叔既然只给画像,便是瞒着皇嗣这一层。你如何知道本王的真实身份?”
“严玉堂筹划至此,当然万分小心。”严崇如如数应来,“第一次借刀杀人未果,他一面请示燕王,一面将殿下与林姑娘等人迎上岛来,想做第二次谋划。正在这时,他得了燕王速速杀之的回信,原本无事,却奈何多想了两分。”
“他以为,倘若只是个镇抚,燕王在朝堂上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倘若一定要人死,燕王的人埋伏在哪里不行?偏偏要借江湖人的手?镇抚向来临时设立,原职定不简单。他动用手上京城的线人,往深里去探。诡异的是探不着一丝消息。”
尹信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正是如此严玉堂才猜到了他这个镇抚怕是关乎天家,带了点儿皇家宫闱的关系,牵扯了陛下的心肠,才半分消息都露不出来。
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他依着天家猜,最终以殿下最有可能。”严崇如虽然站着,却垂着首,不曾看着尹信,“他回信试探,直言一个镇抚还好办,可维桢王贵为皇长孙,若行刺了,便是谋逆的大罪,自己对大晋忠心耿耿,万不敢做这样的事。实际上便是与燕王谈条件,想要更多依仗。”
“本王那皇叔,不是简单人,竟这样栽了个跟头?”尹信道。尹济林收到这样的信,怕是只能咬着牙咽下这口恶气了。
“帝王将相的斗争,不过尔尔。”严崇如想起严玉堂拿到燕王的亲信,不住地笑,仿佛已然取冯衡而代之。
“回殿下的话,是的。燕王应了。本就是燕王算计他,他也反过来算计燕王罢了。这样互相算计,倒也算得上合作。”严崇如听着尹信的话语缓和了不少,便稍稍抬了头。就这么一抬头,正巧迎了几分寒光在他脸上扫过,宛若刀割。
尹信的脸是瞬间阴沉下来的,他沉声道:“可你,不也正是在算计本王吗?”
严崇如一瞬乱了阵脚,强忍着神听下去:
“严玉堂与燕王勾结,有了兵马支持,可以夺权。如今你跑来本王面前说这些,不就是想请兵一护这锁钥群岛?”尹信走近一步,眼神如冰,看得人直寒战。
严崇如算不得凡人,他算计到这里,就是为了提这个要求。他到底低估了维桢王,竟然这样轻巧地道破他的心思!
“草民不敢算计殿下。此番全为的是江湖之义,保锁钥存亡。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分欺骗,听任殿下处置!”严崇如再拜下去,后脊出了密密一层汗。
寂静了许久,尹信将他扶起来,道:
“本王答应你。”
其实还要托严崇如的福,尹信明白了去岁秋账到底为何古怪。
他先前手上线索无数,为何始终串联不起来,成为一团乱麻,就是因为想得太简单,以为乱子只出在东南,整件事只是贪官污吏对大晋财税制度的破坏。
从严崇如将尹济林的名字告诉他的那刻起,他就明白了,这件事不是财税制度的破坏,而是皇叔在洗钱,想要洗出一个江山来。
“开明二年经燕王尹济林南下寻访时发现此矿,上报朝廷,加以开采。”尹信想起黎星若翻出来的旧账,其实就是事情的答案,此番算是他太傻。
那私矿与明面上的恒嘉矿产就是一对双生子,燕王当初南下巡访,开一藏一。藏的这一座经年累月私铸铜钱,一点点出运,砸在燕字旗军上,成为往后夺权的最有力的依仗。
皇叔是个极为谨慎的人物,为了防止私矿铸币一事被发现,不仅迁走了矿边农户,而且为防将来有人发现私矿,得想方设法将造出来这批铜钱洗干净。
他把钱藏在哪里了?
落霞关。
落霞宝业的推度被人从中间拉高了。他之前一直在想拉高推度有什么用,现在想通了是皇叔为了隐藏铜钱,得想办法让他们都“流通”在市场上。于是直接篡改了估算市场流通量的推度数据。
落霞宝业,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原本皇叔作假的推度数据不算离谱,因为推度制度本身就无法完全精确,若是只高上一点点,查账的时候也看不出猫腻来。但当然不止落霞关了——皇叔若是找了无数个落霞关这样的村庄,稍稍篡改提高他们的推度,积少成多,就可以将铸造的数目巨大的私币数量藏起来、洗干净。
之后,在北方高枕无忧,只等哪日换了江山。
真是好谋划啊。尹信细细思索,若是没有严崇如提到燕亲王,这计划可以说几乎天衣无缝。
但坏就坏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落霞宝业是地方上的支柱产业,在清河县的税收里应该以重笔相记。当初尹济林改了“落霞宝业”的推度,而落霞关恰好出了事,才叫税收和推度之间差距过大,让他看出了问题。
二是,手下人并不干净。尹济林怎么可能叫私铸的铜钱真的流通到市场上去?他看到的崭新铜钱,应当是那所谓的“私矿主人”出于私心用出去的。而这样一来,送给尹济林的账就自然对不上了。
这“私矿主人”在汇市想尽办法挂牌,为的就是设法补救,瞒住主子的眼睛。但逃得过尹济林的眼睛,也逃不过他手下的智囊。最终一定是被发现了的。皇叔的眼线到底比他多,应当对他发觉私矿一事有所察觉。那天放火烧矿,既是销毁证据不让他发现,也是封了这“私矿主人”的嘴。省的落到他手里,再将背后人物供出来。
东南这笔账,税收不是主要问题,推度才是——终于有了交代。
“那封信,怕是皇叔的手笔。不能留了。”
作者有话说:
1.把心疼严崇如打在公屏上
2.来晚了哈,在字斟句酌洗钱这件事应该怎么写的通俗一点。恭喜财政家达成了新成就!!!
3.维桢王A爆了智商超高的财政家
第78章 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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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并不太平, 尹济海既然下了决心,清算燕王就只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在考虑如何出手罢了。督查院、通政司的那些人深谙陛下最恨贪官污吏, 以财税为大晋立国之本而力谏,催促着尹元鸿早下决断。
尹元鸿对财税一事忌惮最深, 不假。尹济海与自己弟弟的激进大有不同,他继承了尹元鸿尚为海商时的谨慎周全。即使想通了背后的道理, 也不肯轻易露出自己的底牌。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就要蛇打七寸, 一击毙命。
早年间北征时,自己一身病弱, 上不得前线,在后方布设。前线作战, 除了父皇亲身披挂, 便是把最重要的仗交给尹济林。他领兵纵横东南,强渡临江,最后北国铁马冰河。他替父皇不知挡了多少刀剑, 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才。
他顶着一身赫赫军功和满身伤疤, 在开明三年被分封去了塞北燕地, 继续替父皇守国门,让那些被驱逐的边牧十族再无不臣之心——着实受了苦。
尹元鸿有五个儿子, 最得称赞的不过太子和燕王。太子主文韬, 燕王做武略, 两人虽同父异母,却共为大晋开江山, 为父皇守太平。这好些年, 尹济林忠贞模样, 一心避让,唯兄长是尊,暗地里却结交官宦、笼络人心。
精明如陛下和太子,怎会不看在眼里?不过心照不宣,念在他军功深厚,只要是小打小闹,便不过问,扆崋往后依旧亲厚待他。
尹济海很清楚他的父皇,念旧情,想着他们兄弟还能和睦。尹济林疯不到弑父的地步,但会弑兄。若他这副身子走在前面,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侄子最不用顾忌。尹济海要一击毙命,东南这面,等尹信网罗好所有的证据归京;燕字旗这面,由他着手,自然暗地里有人能替他把尹济林的想藏的这面翻出来。他要做万全之策,要这一剑刺出去燕王就毫无还手之力。死生趁快,免得父皇念及旧情,动了恻隐之心,也免得自己,最终不忍心。
于是,当务之急是让父皇看清楚,这一轮的弹劾,背后有燕王的小心思。父皇聪明一世,看着上书的官员,心里一定有过猜测。不过正在气头上,缺了提醒他的人。
姚太师的授意下,自然有人去做这个筏子。
尹济海只消沉下心来,把这一切好好写给尹信,让他切勿冒进,按兵不动,细细纠察之,拿到人证物证为妙。这样机密的消息,务必不声不响地迅速送到尹信手里——他驯养的那批千里鸽为最妙。
尹济海就这样设计地百般周全,打算好好与自己这弟弟斗一场。却不想几日后,他正与姚承基一边对弈,一边议事,开明钱庄递上了尹信的第二封密信——私矿已围,却是被火烧成了一片废墟,相关人等指尖□□自尽,事情再次成了一团乱麻。
“阿信怎么妄动!”尹济海粗粗扫了一眼,惊的起身,撞着了桌上棋盘,黑子白子受了东宫震怒,霎时哐啷震起,落了一地。
“殿下——”姚承基沉沉唤了一声,将递过来的密信仔细看过,接着轻轻摇了摇头。
“慢着——”这一声也叫尹济海冷静下来,他走了两步,踩在凹凸不平的棋子上,叫它们刺痛着神经。再回头来看姚承基时,已然又是那副面色沉静的样子,“先生,我到底低估了我这弟弟的野心。竟然连我驯的鸽子都敢动了。”
尹信这孩子少年英才,自然不会妄动。之所以有这一封信里的动作,是因为根本没有收到父王从京城里寄出的密信。他有六合令在手,送来京城的密信是开明钱庄死也要护住的,大抵没有问题。而出问题的,自然是自己递出去的消息。
“指尖□□自尽是京都死士惯有的做法,”姚承基悠悠开口,“看来小殿下的行迹,也都叫燕王看在眼里。为了不叫线索落在小殿下手里,才急着灭口。”
“殿下现下要做什么?审提鸽营?”姚承基向尹济海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尹济海轻轻一笑,看在眼里,摇了摇头,道:“燕王既然要递消息,本宫做兄长的,让他递个痛快。”
“也好——”姚承基的眼神里有了赞许,不过转瞬又流露出几分担忧,“那这样,也就是让小殿下以命涉险了,殿下舍得?”
“开明二年,本宫在关外,涉过的险还少吗?”尹济海缓缓道,“没得受过些要命的事,怎么配享九五之尊?”
他的眼神犹如深渊,道:“他就该受这一遭。”
将计就计。燕王会想递什么消息?他既然都联络上锁钥阁了,就是在谋划侄子的性命。他截胡了尹济海给尹信的密报,换上的自然是叫尹信早日归京的消息,这样在路上他的人才好动手。
尹济海就这一个儿子,当然不会拿他的性命当儿戏。尹济林有死士,尹济海也有,而且是完全按御林军资格训练的“明军”,只有真正的御林军才有过上两招的可能。尹济林有眼线,尹济海只会有更多,开明钱庄几乎有半个已经在他的手上了,获取儿子的确切位置,眨眼的功夫。
之前他不担心,所以从未动过真手段。如今,他会让明军连夜南下,找到尹信,一路暗中护送。
若是尹信未曾北归,就是他看破了密信的蹊跷,已经知道真相了。到时候尹信自己调兵也好,用这群人也罢,计划还可以如往常进行。若是尹信叫他失望,信了那封密书,北上途中遇险,明军便可直接出手,羁押对手,成为燕王谋害皇嗣、意图违逆的最好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