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后,魏叔走进林子,便叫浮屠阵下来的树叶铺满了头。他打了个呵欠,摇头抖掉树叶,道:“小礼今日怎地这样早?”
“早上不晒,多练会儿。”林礼回道。
“我听说了消息,春山岛上长老们合议,兹事重大,怕是不议个几天几夜出不来。今日的比试应当暂缓了吧?”魏叔背着手,走到能瞧见她正脸的地方。看着林礼先轻身而起,又倒提浮屠,却还没在书上砍上两记,便失重摔下地去。
他皱了皱眉,感觉出不对劲来,沉声道:“阿礼,不要这样急。”
他扶起她,瞧她眉头紧锁,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欠身,低声道:“是小礼着急了。”
“不用着急,道不可一日悟矣,功亦非一日可成。”魏叔道,“你的天赋摆在那儿,生来就是练这些的料子,只要熬得住,定然成大器。”
他就怕她熬不住。
“生来……”林礼细细念着,“谁又知道究竟是不是呢?魏叔,我可不是生在孤鸿山。”
“不是生在孤鸿山又如何?生来向着孤鸿山便是。”魏叔迟疑了一瞬,又这样肯定的答道,“无论生在哪儿,小礼这辈子,怕都逃不开一个‘武’字了。还计较那些做什么?人要朝前看——穿云的往后等着你,魏叔这些闲散的拳脚也等着你呢。”
等着你去传承。魏叔在浮屠剑上轻轻扣了扣。
不知是不是林礼的错处,她觉得魏叔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苍老,似乎有些说不尽道不完的意味。她又想起昨晚黎星若告诉她的话:“你今生既无缘中政城中,而交付这一片江湖,便要对得起自己一身的功夫。”
冯衡到底是霁日老人,虽说心思看不透,但到底比自己看得清楚多了。林礼想到此处,嘴角带了丝笑意。
她林礼,今生只是孤鸿山的裁云飞雪,是身负穿云风骨的剑客,是这江湖夜雨中的赶路人。那些前周的前尘往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父母既然费尽心思把她送上山,而且一丝线索都不想留下,便就是想让她远离纷争,此生在穿云门的庇佑下逍遥快活。
是的,向前走吧。那场国破家亡被人刻意抹去,未曾在她心上留下烙印。京城、天家、殿下,这些高高在上的词语也离她太远。她从知道真相的那刻起,便自囚于一座小楼中。此刻当撩起帘幕,转身再赴茫茫。
这才是她的宿命。
林礼舔了舔唇,脸上的神采又回来了。魏叔看着越发离奇,笑道:“你这姑娘,怎么一会儿苦瓜似的,一会儿又如这太阳般明亮了?”
“没事,魏叔,我还想再练会儿。”林礼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次定然不急。”
她又挥剑砍去,一挥便是一个上午。中午实在是累,便在舒姨的照顾下睡去。一睁眼,又是日渐黄昏。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舒姨,可有酒吗?”
“喝什么酒啊?”舒姨一愣,这样问道。
喝了这壶酒,便可以把事情忘个干净,权当孟婆汤,给自己一个了断,以后都是新生。
林礼这样想。
“和吟吟约好了。”
林礼这样答。
于是,舒姨叹了口气,道:“你可悠着点。”
“我有分寸。”林礼甜甜地笑了一下,一壶侠骨香已经递到她手里了。
作者有话说:
1.黎星若:忽悠学大师
2.汪吟吟:怎么又有人拿我当挡箭牌
3.林礼喝酒。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第80章 趁醉
不知是不是东南独有的特点, 夏季的黄昏很绵长。太阳似乎落得很慢,在天边黏着,就是不肯再落下一寸。从下午到黄昏, 好像只有阳光从白炽渐入橙黄的变化——而水面从一片光点四溅的波光潋滟,到殷红表面的被暗色压下。
林礼知道沧浪北岛背向湾口的一侧向来人少, 又是脸皮薄的性子,当然首选此处。舒姨给的侠骨香装在一个白瓷青釉的壶里, 那壶葫芦身形,上窄下宽, 注壶高挑长扬,模样极为风雅。林礼起初拎着还觉得重, 以为分量很足,却没想到这看似能撑船的壶肚实则很浅, 叫瓷面填得很高。
怪不得觉得沉——也喝不上几杯。林礼失笑, 舒姨到底担心她没分寸。
也好,这样喝完不会醉,还能清醒地走回去, 总不至于像上次那样……一想到上回, 林礼的心就有点发虚, 她实在想不起酒醉后的事情了,可尹信说她老实的很。
总归不会……酒后撒泼吧?
她看着将垂不垂的太阳, 决心想着罢了罢了, 便提起酒壶斟满一杯。壶嘴倾泻而出的侠骨香原本色泽棕黑, 竟也在橙黄浓厚的夕阳里换了颜色,显得透彻许多。
林礼正对着那无限夕阳, 仰头便尽饮。上回舒姨只给她杯中满上五成, 叫她还没有喝过瘾, 如今也算圆了愿望——一饮而尽就是畅快!侠骨香果然不是酒中凡品,入口先是冷冽清醇,叫人这一身让夏日炎炎裹着的燥热都退下去大半,觉得仿佛有透骨的清凉。
接着,那“三分烈七分醇”中的烈意才涌上来,林礼的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昏沉着,酒下了肠,在肚中滚着,仿佛有场燎原烈火在烧。
林礼眨了眨眼,觉得天边的落霞格外美,万里红云如丝绸般柔软,却又如此浓厚。天色好像有些暗了,那橙黄如许的,一点点叫颜色黯淡些的殷红掩去。
再来几杯!她心潮澎湃,心境从未如此开阔。上瘾似的,又连满两杯,皆下肠去。
酒不醉人,景醉人。她心里那些关于身世和过往的猜测和失落,关于父母和家国的彷徨,一瞬间都叫澄澈无边的水色洗净。
那水色已然与天融为一体,林礼已经有些出奇了。她只能看见那个炽热的光点,却分不出界线在何处。
浑然一体。
“哈!”她爽快地出了口气,看着无边落木萧萧下,心里油然而生梁山好汉大口喝酒的豪爽。
没有必要再为此神伤了。今生至此,都是最好的安排。往后如何,全凭这把剑……林礼低头看了看,浮屠是与落日一样的颜色。
不对,还有那把……林礼手往腰上一探,片刻想起自己并没有把裁云带在身上,嘟哝着撇了撇嘴。
罢!罢!罢!国破家亡的仇到底她没法报,也不想报。这样听来似乎有些不孝,但确实如此。孤鸿山上没有朝代更迭的概念,但那才是她真正的家。女儿无用,便请素未谋面的父母饮上一杯侠骨香,当做侍奉,当做缘分的了结。
她想起身,却被腰间的浮屠硌了一下。于是,她嘟着嘴将浮屠卸下,轻轻放置在树下,端着酒壶向一步一步向水边走去。她此刻的心思好像什么都装不下了,只能看见这一片不知澄澈还是混沌的水,没有察觉到步子有些虚,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了脚步声。
死沉。她嫌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壶,使劲将他提起,抖着手满上一杯侠骨香,敬天,敬地,敬水。末了,将侠骨香全数倒入瓯江里。
“爹,娘……”林礼似乎呛了一声,不知从何处,想起两个从未唤过的称呼,细着声,再次开口,“父皇,母妃……”
她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一顿。
“侠骨香——权当女儿请罪。”林礼细碎地念着,“这辈子女儿就想,就想习武练功,潇洒自在,别怪,别怪,女儿自私……老头儿对我可好,大家都对我好……”
“喝了这杯酒,就,就当你们原谅我啦……”林礼脸上带了醉意的笑,身体不自觉往前跌了两步。
她看见底下的橙黄颜色往自己脸上扑来——却及时止住了。
一声低呼后,她的腰叫人有力地挽住,那种力量实在太叫人安心了。以至于她压根不想起来,就这么弯着腰在这只手臂上挂了一会儿。
“什么爱好啊,阿礼?”尹信无奈道,“往水里钻?”
林礼不作声,连动都没动,就这么挂着。
“可以起来了吧,女侠?”尹信道,“我可没练过臂力,你这样挂着,我的手会酸的。”
“我又不重。”林礼哼唧了一下。
尹信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结合林礼上次喝醉的经历来看,倒也正常。不过上次,是没胜过顾惊涛的胜负心作祟,可这几天的比试她都打的极好,还遇见贵人贯通了重剑之道,如今还有谁能惹到她?
莫非有关于她方才说的“父皇”和“母妃”?
这又是从何提起?
尹信正思索着,林礼便一使劲儿直起了身。她晃晃悠悠的,尹信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瞬间又有些后悔——就应该让她跌撞过来,倒在自己怀里。
眼见她好不容易站稳,迷迷糊糊的模样,及是惹人怜爱。
尹信夺了她手中杯盏来,这是什么酒,醉成这样?他想闻一闻,林礼却朝他走来,嘟哝着告诉了他答案:“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念到“香”字的时候,她的眼神亮了亮,尹信的心骤然紧了紧,在他眼里这远比夕阳美景来的引人。一下明白,风花雪月之事,原来全比不上眼前人。
喝的原来是侠骨香啊。
“真这样爱那酒?”尹信柔声问,“可是上回舒姨没给你倒满,你不悦了?这次,又是找谁讨来的?”
林礼不言,只是摇了摇头,又绕过他,一面慢慢地朝方才的树下走去。
“我,”她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就要这侠骨香一样。即使历经万苦,也要荡平不屈。”
她喘了两口气,又接着:“否则怎样对得起霁日的先辈们?怎样对得起穿云的先辈们?怎样对得起,我那……他们!”
林礼似乎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两个字,便又如方才一样坐在树下了。她抱起浮屠剑,一双杏眼在夕阳和剑光的映照下散着光点,尽是憧憬与向往。他在她身边坐下,随着她漫看长天落霞,知她向往的具体是何方的山海,但总之是一生与快意相伴。
尹信偏过头来,细细端详着林礼因酒醉而泛红的脸颊,但白皙的皮肤罩了一层夕阳的霞光,已然不太能分清哪一块是红晕了。他靠着她,都坐在树下,近的可以闻到她身上侠骨香那种烈和醇混合的味道。
竟有些沁人心脾。他侧了头,看到她后颈上泛了一片红。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原以为她喝了整整一壶,打开那个酒壶,却发现将近一半都是实心的。
看来阿礼的酒量,一言难尽啊。他心里叹道,眼里都是她。
“今儿,为什么又一人喝酒?”他低头轻声问道。
林礼脸上,落日的光影一寸寸矮了下去,眼里的迷蒙闪着忽有忽无的光点。她愣了半晌,回道:“为了他们。”
“他们是谁?”尹信凑近了,无意般地这样一问。
林礼眨了两下眼睛,眼里四散的光点猛然聚成一团,她反问道:“你是谁?”
尹信的心重重跳了两下,方才还盯着林礼看的眼神有些退却。他有些看不清了,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他复想起那个月夜,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她。今日又问他是谁。
若真是醉了,那么酒后吐真言,问的定然是困惑已久的问题。自己在她身边这么久,晓得她的一切,她对他却近乎一无所知。有些编出来的话,为了叫她安心,也不知她信过没有。
他试探着,大着胆子缓缓伸出臂膀,让晃晃悠悠的她半倚在自己怀里。
她竟然真靠了过来——尹信敛了口气,他今日没有喝酒,怎么浑身燥热,感觉跟醉了似的?莫非真有奇事,闻一闻她身上的酒味,便也一同受用了这侠骨香吗?
“美人。”他又这样唤道。
怀里的她怀着酒气,好似应了一声,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我是谁,重要吗?”他轻轻问,“重要的是,你觉得我好吗?”
她半晌没说话,久久的,落下一个“好”字。
“喜欢我吗?”
她点了点头,动了一下,仿佛在他怀里蹭了蹭。
她喜欢他。
他喜欢她。
窗户纸捅破的时候,并不叫人感到意外,只是有种心尖叫人掐了又掐的感觉,浑身一片酥麻。尹信总觉得自己心里有团火在烧,已然很难保持冷静了。他低着头,她的红唇似乎有种诱人的光。
“那么,我也不问你口中的‘他们’是谁,”尹信含了一分笑,“我只想你清醒过来的时候,不要翻脸不认人了。”
“本王会一直护着你,你尽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终究失了神,不小心脱口而出。又或许,他已然认定了,在她面前不想再有伪装了。
她仰着头,懵懵懂懂的眼神一凛,原本就有两分矜傲更深刻了,却在他那双如丝般桃目的注视下又一点点退去,最后剩下的,不知叫情迷,还是叫意乱。
“我……”她轻声念着,“信你。”
遥望去,不论是橙黄还是殷红,都一点点暗了下去,水色的潋滟翻飞已然叫造物主收好,换上一片迎接夜幕的幽蓝。太阳沾了水,那声势浩大的晚霞一点点收拢了。
我信你三个字,宛如一阵暖流,卷席了尹信全身。他也来不及想她是不是在说胡话了,总之她承认了,她信他,她把心交给他。
他的心呢,早就是她的了。
他重重的喘了口气,闻着林礼身上侠骨香的味道,觉得自己也需要杜康来舒心。
但酒壶里的酒,早便喝完了。眼前人的红唇,却瞧着一分更甚一分的诱人。
他的心还在烧,最后一点儿理智,随着落日余晖的尽数散去而消失殆尽。
不做君子了。
非得尝尝这侠骨香的味道。
他俯下身,吻了上去。
她的唇朱红柔软,是最好的酒,吻上,便如同醉了一般。
尹信的心似乎停了片刻。落日此时也完全沉入水底,水与天的界线,在红光闪烁又散去之后,再一次消失不见。第一丝退去炽热的晚风袭来,静了静尹信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