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林礼愣愣答道,她竟有些不忍看这样的眼神。她道, “我一切都好。”
她在山门中这清净的十八年, 与风对语,与雪同眠,折枝挽剑, 露水琼浆, 多数时间潇洒肆意, 原来俱是父母用血泪换来的。她对他们所知甚少,不知道父皇究竟算是怎样一位君主, 母妃年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但是宜年峰殉国, 血染沙场, 宁死不臣,总算得, 明君与贤妃, 死生与共。
她看沈驰的眼神动了动, 告诉她这些话的沈驰,又是怎么逃过那场灭顶之灾,活至今日?
“舅舅,”她思量一下,这样唤道,“这些年,你又是怎么过的?与魏叔和舒姨一块儿吗?”
沈驰的脸上掠过一丝欢喜之色,他道:“殿下,臣父战死宜年峰,护臣死里逃生。臣在外辗转许久,隐姓埋名,并不与魏宁和望舒在一块儿,只是近来几年才得以重逢。我们都只为陛下未竟的心愿而活着——陛下放不下您。”
浮屠剑在沈驰眼里映出一道金光,只听他道:“那时中政一片动乱。望舒将您送上孤鸿山,便与魏宁隐遁此处,只为陛下所托,将宝剑交给殿下。殿下可知道为何?”
林礼轻轻摇了摇头。
“这柄护国宝剑,轮传大周十六代。曾在关山以北饮群狼血,取过边牧夷族的脑袋,也曾南下淘洗东海水域,杀尽倭寇,远扬国威,万邦来朝。”
林礼一面听沈驰缓缓道来,一面将他扶起。他终于终于起身了,接着道:“斩佞臣,除外敌,浮屠剑上缠的是大周国祚,即使中政城被破,只要浮屠剑不卷刃,大周便不到亡的时候。”
林礼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沈驰想说什么。她小心道:“舅舅是想,凭这把剑复国?”
沈驰看着她,不置可否。
“殿下以为呢?”他轻声问。
“断,断断不可!”林礼一下慌了神,本能地开口。她平复一下心情,又问,“父皇可有兵马之类留下?”
沈驰摇头。
“可有足以支撑复国的银钱留下?”
沈驰再摇头。
“那便是了,没将没兵又没钱,仅凭这一剑,谈何复国?”她稳着心神,“更何况大晋银钱川流,兵马足备,强盛至此,如何能取而代之?”
她思绪万千,又飞快道:“而且天下改朝换代至今,百姓也过上了安和祥乐的日子。就算真有兵可用,再兴征战,百姓又便要受苦——父皇爱民如子,这真的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她这样质问沈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眼神锐利起来。
不愧血脉里是帝王家的女儿,一下能将行军打仗的要害抓住。却只有林礼自己知道,即使她的父皇真的暗地里给她留了兵马银钱,她大抵也不愿挑过这个担子。她自认不是懦弱的人,只是这份责任来的太突然,她先前平淡清净的十八年好像镜花水月的梦境,骤然清醒。
她再看浮屠剑的流溢着的金光,原是如此刺眼,刺眼到将她裁云剑的银光尽数破开,要将她往后仗剑天涯、执拜大道的日子,也一起斩断。
孤鸿山的裁云飞雪还没有撞到中政厚重的红墙金瓦,便已经支离破碎了。
她肆意洒脱惯了,怎么受得起?
“殿下此言是矣——虽为遗响,却实在实现不了。”哪知道,沈驰脸上挂了无奈的笑,他道,“陛下与娘娘希望殿下一生不沾朝堂阴谋、洒脱快意,才送您入了山门。怎么会叫您再卷入这样看不到头的事情里去?”
不知为何,林礼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自私。
“只是,浮屠剑对于大周实在太过重要。您又是大周唯一的血脉,是它唯一的归宿。”沈驰缓缓道,“臣与殿下讲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让殿下晓得关于陛下和娘娘的一二,叫陛下娘娘不至于……”
他的语气弱下来:“不至于死得那么孤寂。”
林礼的眼神闪了闪,触动着。是啊,面对这些前缘,自己半分法子也没有。昨日里还想着以酒祭天地,代了祭父母,从此缘分了断,还是过自己的日子。但没想到连这些都在他们的谋划之内,他们愿意叫她一生平安,即使从此得不到她的想念,孤寂黄泉。
她的眼睛泪蒙蒙的,半晌才开口:“我,我无用。既是个亡了家国的公主,这么些年,也劳烦前朝的老人惦记了。”
“殿下切莫讲这样的话,做臣子的,一生侍奉君上,没有回头路的。臣这一路上九死一生,如今能再见殿下,历的辛苦,也都值得了。”沈驰轻轻道,声音颤抖,“将剑交到殿下手中了,也算不负所托,死而无憾。”
一滴泪从林礼的眼角滑下。
“殿下,臣能抱一抱您吗?”沈驰顿了顿,这样说道。
林礼连忙点头。虽是夏日炎炎,沈驰的怀抱却有两分冰凉。但她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爱护,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林礼曾在林折云那里得到过这样的怀抱,只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稍大点儿就不喜欢示弱撒娇,而林折云总是端着仙人的架子。她知道老头疼爱她,但老头的疼爱终究是克制的,隐藏于几句话,一个手势之中,很少有过这样的亲昵。
沈驰的这一抱,让林礼想起那种为数不多的感觉——依赖亲人的感觉。
沈驰,是将她一无所知的父母的形象,带给她的人。
她有些感激。
“舅舅。”她轻声唤。
沈驰秉着臣子的敬畏,恰如其分地松开了。他的声音再次恭敬起来,道:“殿下,如今只剩一件事。”
“何事?”她掩了掩泪水。
“虽复国无望,但要告慰陛下与诸位先皇在天之灵。”他道,“臣以为,只有用浮屠剑。”
“怎么个用法?”
“浮屠剑承天启华,来历已久。身受数种力量护佑,天子真龙之气,佛祖慈悲之光,将军不灭神勇。”沈驰道,“它极有灵性,每每经历一次磨难,便是一次锤炼,剑身便多一层造化。大周十六代至此,已经是坚不可摧,一剑迎万敌。”
“往常每每君主继位,都要洗炼它一次。”他看向林礼,“殿下虽无大统在身,洗炼它最后一次,也能告慰先祖英灵。”
“如此神奇吗?”林礼疑道,“舅舅要我怎么做?”
“如今自然是没法见血的”沈驰道,“臣思量考察,在这锁钥群岛之上,唯有须臾阵可助一臂之力。”
“臣已然看出,须臾阵乃依天地玄机所设计,其阵心正对十五中天明月,汇日月精华,用以滋养浮屠剑,可代血炼。”沈驰道,“今儿正是十五,月圆之夜。”
“那依舅舅的意思,今晚便去?”林礼有些踌躇,“须臾阵巧妙,现下没有弟子看出玄机来。舅舅有办法进入阵心?”
“自然,只要殿下今晚子时,来阵旁便可。”沈驰再俯身。
“只是舅舅在吗?舒姨与魏叔呢?”林礼问。
“他们今日,有别的事情,已然上岛去了。”沈驰恭敬道,“臣出不了岔子,请殿下放心。”
林礼思索一二,看着道:“好,便依舅舅所言。”
沈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么,臣告退,不叨扰殿下习练了。”
她到底是有愧的,父母为自己计划了这样多,她却一味想着斩断前尘——即使这就是她父母所愿。一个人的活,倘若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为保护的,总会不安,更何况,那是她至亲的性命。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决意晚上见沈驰的时候,问一问她父母的生辰与忌日,来日再祭拜。
她沉下心来,又练了许久。日渐黄昏时才回去,不仅是在外将这纷乱的思绪一一归整,还为了不见那位。
那一个吻叫她思前想后至今。
见了再说吧。他是真心,她也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商量着总不愁没有办法。今夜祭了先祖英灵,也算迟来的尽孝,总是要的。
她轻盈地踩着水回去,探头探脑,心里还是怯着撞上尹信。不过倒也算运气好,竟然不见他踪影。她将自己藏在房里,想着他总不至于进姑娘家房里直接来找。过了今夜,等她先了却自己的事情,才能分出神来,与他商量那一个吻的后果。
入夜后,听闻消息来,说长老们的合议要散了,汪吟吟和顾惊涛俱去候着。穿云的弟子本就不多,这下全跟了师兄前去。许清如呢,又极有自己的主意,在清歌岛跟南虞门的弟子呆在一块儿好几天了,沧浪北岛上不见人。
夏夜安静,她下定了决心。眼瞧着时辰就要贴近子夜,抽身出去。
却没想到一出门,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堵了门来。
尹信身上此时有股饿狼般的气势,右手在壁上一撑,拦住她。眼神却又在碰着月光的那一刻变得温柔:“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林礼措手不及,什么也说不出,又碍于他阻挡着去路的手臂,只能半回过身去。
“躲我?”他问。
林礼不作声,尹信也就明白了。
她记得的。
尹信手起,将她髻上长簪抽下来,如瀑的青丝霎时散落。林礼怔了怔,意识过来,连忙转过来,嗔道:“你做什么?”
“别动。”他轻声,按住她的肩,挽住她的发。对着月色,拿出一支泛着绿莹莹光亮的玉簪来。他仔细着,替林礼盘起一个髻来。
林礼伸手,只能碰到那玉簪簪尾,雕出的玲珑形状。
他又将她拉近自己,微微俯下身来,在她耳畔道:“别摘下来了,就带着吧。发绾得不乱,信我。”
林礼本来才不信他的鬼话,却在听到“信我”两个字以后心一软,迟迟开口:“你手熟的很?怕是从前试过吧?”
他这下彻底将她揽进怀里,道:“我只爱了你一个。”
她的心跳声很重,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总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任他搂着,原本心里一团乱麻,却迅速同周遭一并统归了静默。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的爱意。
那是最好的回答。
“我想……”到底是他先开口,他想说我们今生就这样吧,等涅槃会结束后跟他走,路上他慢慢讲给她听。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却被她出声截断。
“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她轻轻从他怀里挣出来,面对他,缓缓道。
“你要去哪儿?”他的眼里溢满银色的月光,涟漪着绵长的关切。
她不言。
尹信迟疑地眨了眨眼。
“长老们的合议要结束了。”她只能这样骗他,再留下一个笑,转身纵入茫茫的夜色。
作者有话说:
1.林礼洗剑就要来了
2.他对她说,我只爱了你一个 (定情簪定情簪)
第84章 骗局
近子时的夜合该漆黑一片, 却因着悬挂中天的明月,四处泛着蓝盈盈的光亮。月若圆盘,嵌与深蓝的天幕中, 散出的光亮柔和清澈,却有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如丝的浮云本是在天上飘荡惯了的, 这会子也不敢掩了明月玉面,老实在旁作配, 那万古的流光,照拂了这锁钥群岛周边水色, 一处未曾遗落。
明月昭昭,夜幕四合, 寂静一片,只有蝉声。
却无端叫人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来。
早间便有消息传出春山岛的长老合议今晚要散了。各家领头的弟子, 从黄昏时便开始等, 一直到子时都不见有人出来。这帮人也是轴,眼见别家弟子仍候着,自己也便不走。左右组织起斗武比试来解闷, 仿佛谁先拜别说困, 谁家声势就矮一头。
须臾阵建的奇, 分明要将四海岛保护起来,却不以之为阵心。照沈驰的分析, 阵心应当在四海岛以西的岸边, 正是林礼和尹信上回孤船深入的那一侧。四海岛以东, 正对着现在正热闹着的春山岛。
上回林礼就想着,这些弟子惯是痴傻了, 只知从春山岛出发从东面进攻须臾阵, 就没人从西面探勘一二。
这回倒也算天助, 正好避开了春山岛上的众人。
林礼小心地在夜色中前行,心里紧张占了大半。她跃入四海岛的水域,周遭便越来越静,连蝉鸣都不怎么能听着了。她遥望去,巨石耸立,沈驰早便候着了。
奇的是,他所站的地方,正是须臾阵的阵心,脚下好大一块钟型巨石,纹丝不动,托举着他站在明月底下。
沈驰在高处,她在底下,只能抬头仰望他。这个白日里还在跪她的男人伴着月光,居高临下,竟无端生出一种威严来,让林礼却步。
他似抱非抱着好大一个物件儿,在月光里竟然有些朦胧。她仔细着,瞧出那大抵是一个黑色的人形。
“舅舅,你手里那是什么?”林礼开口,停在阵外,她心有余悸,唯恐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钟型巨石掀翻。
“殿下,怎么才来?”沈驰的声音掠水而来,颇有几分急切,“子时的月亮是最好的,殿下切莫误了时辰。”
他看林礼点在水上不动,知道她是害怕。开口劝道:“殿下莫怕。须臾阵的机关已经叫臣关停,只阵心这一块巨石留着。您只管来,没有石头会伤您。”
沈驰的声音带着亲切的鼓励,让人分外安心。林礼一面纵身向前去,果然水面平静无痕。她一面又问:“这般神奇?舅舅怎么做到的?我可是看了许久,也没能瞧出要义来。”
她的身手矫健,没两步就到了巨石下,接着攀登而上。沈驰神色关切,连忙将她拉上来。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沈驰笑了一下,“殿下想知道,我一会儿讲给殿下听便是。此时月色正好,洗炼正事要紧,切莫误了时辰。”
林礼的目光落在他一手抱着的那个黑色的人形上——能看出是用黑布裹了的,却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
“殿下,这个人形是引子,里头塞了些棉花稻草、旧布料。”沈驰解释道,“往常浮屠剑洗炼,斩奸佞仇敌,是血炼。今日无仇敌奸佞可斩,殿下便将浮屠刺入这人形中,以月色洗炼代之,便算作了却浮屠剑最后的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