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简单?月色的洗炼想借便借吗?”林礼疑问着蹙了蹙眉。
沈驰微微俯身,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歉:“这也是臣从诸多旧籍上查到的方法,如若今晚不成,还要劳烦殿下下一次的月圆之夜再试。”
“事不宜迟,请殿下提剑。”沈驰看了一眼中天月,似乎生怕它移走半分,急切道。
“那我便……”林礼点过头,也不好怪沈驰,想着这次不成,就再议议。
她提起浮屠剑,那散着金光的剑身在今晚月色银白的碰撞下,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月色此时竟看不出温润,可以说是惨淡,不知是因着与这浮屠剑光一比实在露怯,还是因着万古的慈悲见不得刀光剑影。
这样的交织看不出神圣,甚至可以说透着几分诡异。
不过林礼没有分神注意这些,依她修出的本事,单手提起这柄浮屠剑,如今不是问题。可今晚她运了力道,右手却死活提不起剑来。浮屠好像骤然成了千钧,死沉死沉。
沈驰见此原本期待的脸上又带了几分不解,扶着人形的手有了几分迟疑。
“殿下……”
她最烦武功遭人质疑。罢了——林礼眉头紧皱,索性附上左手,双手提起浮屠,对着那黑布人形狠狠刺下。
林礼的力气够大,浮屠剑将这黑布人形捅了个对穿。刺入的一瞬间,她竟然累得喘了口气。
待她缓神,复又察觉出不对劲来——哪有这样结实的棉花?她看了一眼沈驰,他脸上浮现了一个浅浅的笑,那张西域模样的脸本就白,此时在月色之中更是惨淡到恐怖,有种久不见天光的气质。
一阵风吹过,竟让林礼起了一阵寒战。她敏感地觉察到,周遭的气息似乎起了变化。
大夏夜,怎么会?
“恭喜殿下。”沈驰大笑,那笑声很是阴森,她从未听过。只见他扶着人形的手轻巧松开,那人形“砰”的跌落到底,发出闷响——绝不是棉花稻草布料可以撞出的声音!
“你,你什么意思?”她一瞬慌了神。
“臣恭喜殿下,完成血炼。”沈驰深深朝她一拜,黑影被白色月光拉的好长,坠入水面。
完成血炼。
血炼。
血。
林礼的神经紧绷着,方看清楚了血迹从黑色布料上一点点渗出来,在地上已然成滩。沈驰却面无表情地向地上的人形走去,冷冷地将捅在腹部的浮屠剑拔-出,接着双手奉上,再拜道:
“殿下今后,是浮屠剑真正的主人了。”
林礼的手颤抖着,根本不敢接过。她凝神质问道:“这里头,是人?”
沈驰带着浅笑,不作声。
“为什么骗我说是假人形?”林礼声音颤抖,强做冷静地一想——
今日无仇敌奸佞可斩。
莫非,莫非是!她叫这个想法惊着了,但仍厉声问道:“这里头是什么人?”
沈驰依旧不作声,冰凉的手伸来,把浮屠剑交到她手上,合上她的手心,让她攥紧。林礼哪能再信他?猛地推了一把,浮屠剑“磅”的落在地上。
彻底打碎了这寂静的圆月之夜。
林礼匆忙地上前,颤着撕开了那人形面部的黑布——一张死灰的脸映入眼帘。他嘴边挂下汩汩鲜血,眼睛却瞪得很大,好像又天大的冤屈不能说。
是汪吟吟吵着要见的那副世家公子的面孔,是拿判官笔将她逼得节节败退的那副周正面孔。
岑举舟。
林礼眼前黑了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她的舅舅。
沈驰抬起低下的头,对着皓月长空再次发出了一阵大笑,笑的猖狂,笑的令人惧怕。
“你疯了!”林礼怒声斥道,“你骗我杀他做什么?”
“殿下,这不好吗?”沈驰回过身,再次用他那种蛊惑般的声音说道,“岑月身为皇后,却出卖夫君。岑时,官拜首辅,却背叛君王。这一遭改换了江山,岑氏能不倒,不全因着勾结外敌、卖主求荣?又怎么配活?”
“殿下,陛下和娘娘,可都死在这家人的算计里啊。”沈驰一步步走近,“殿下无忧无虑惯了,我不行此计,殿下又如何能狠下心来?殿下如今手刃了仇敌,叫浮屠剑受洗,合该欢喜才是啊。”
林礼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孔,心中竟是害怕不已,不自觉后跌了一步,摔倒在地。这是上岛以来,便与她相谈甚欢的沈复洲吗?这是以君臣之礼跪她的沈驰吗?这是给自己亲切拥抱的舅舅吗?
在这惨淡的、吟着悲歌的月光里,林礼才真正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惨白的月光将他高挺的鼻梁勾勒的不真实,那一副西域面貌里,藏着阴森与谋算,藏着狠毒与老辣。
“若是真恨毒了岑氏,取得也该是那岑时和岑月的性命。”她强稳着神,接着质问,“岑举舟不曾害过任何人,与前辈的恩怨无关,你非得把他搅进来做什么?”
“无关?”沈驰似是惊疑,“岑家卖主才有今日的荣宠,岑家的子孙又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又有哪一个是不该死的?”
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林礼喘了口粗气,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沈驰念道:
“殿下,浮屠剑也叫您洗了,大周是时候,该复国了。”
疯了,这人疯了。
林礼闻此,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她早该想到的,沈复洲,沈复周啊!他早将前周的事情挂在嘴边,他何曾断过要复周的愿望?甚至将它明目张胆地化在自己的名字里!自上岛以来,沈驰对她的关切一一在她脑海中闪过,给她讲见闻,关心的她的修习,陪她看灯花,点拨她不必拘泥于一种剑道,让她狠下心来分割内力……
给这把剑取名浮屠。
她的思绪绕过话语和举止,亲切的,慈爱的,关怀的,叫她这样受用,以为是难得的缘分。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处心积虑,每句话都经过盘算,为的就是将她骗上这条船来。
她眼里惊慌、难以置信、怒色交加,颤抖着开口:
“我早告诉过你,断断不可!”
“殿下在怕什么?殿下不用怕的。”沈驰一字一句地念道,“臣会护着殿下。殿下啊,陛下和娘娘是被尹家人逼死的啊,冰天雪地里,血溅的好高。殿下的外祖,臣的父亲,为大周肝脑涂地,在那尹济林的手里,落了个尸首异处的下场。臣,满身伤疤,受尽凌-辱,剔骨的疼痛换了面孔,隐姓埋名十余载……凡此种种,皆是拜他尹氏所赐,殿下难道不心疼吗?”
“尹家人,就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贾,市井出身。”沈驰恨恨道,“哪配得上中政之尊?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事情?”
沈驰已然是一副癫狂的做派了。林礼纵有千言万语,也一时噎在喉中,不知如何说起。
“陛下和娘娘保全殿下性命,殿下就这样安心的生活在敌人的国土上?”沈驰望着她,声音嘶哑,“这江山,先前是陛下的,往后应当是殿下的。又有何不可?怎么能落在尹氏的手里?”
“我父皇母妃,想的是我平淡一生……”林礼出声反驳,却又被沈驰截断:
“陛下不甘心啊,殿下。你若他朝回了中政城,宫里还有陛下留的东西。他不甘心哪——”沈驰蹲下身来,那张扭曲的脸凑近林礼,“殿下,只要您一句话,臣替您领兵,将这江山夺回来。”
“你,你哪有兵?”林礼错愕道。
沈驰落下一个深深的眼神,直起身来,掩着面,阴白的脸只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
他怒吼一声,周边气息霎时搅动,像是轰然炸开,那声势袭卷了四海岛周边的水域,一阵阵不该属于瓯江的惊涛拍案而起!
沈驰的大袖震动着,双目紧闭,而他的声音几经悠然:
“殿下,臣这就让您看看。”
四周气息搅动不已,林礼要伏在地上才能稳住身。
这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1.这大概就是舅舅的真面目吧
2.副本快结束了
3.有大事了!!!
4.重复,本人日更到2.8,之后请假到19号,书就要进入最后的副本了(而且这个副本很短,最多写个第一个副本的长度)祝各位宝贝开学的学习顺利,开工的工作顺利!!!
第85章 陷落
月色终于是阴森的了。
四周气息搅动, 瞬间凌厉起来,一层层刮骨般的气浪向林礼袭来,将尹信绾好的那个髻霎时吹散三分。林礼狠了狠心, 为着护住那摇摇欲坠的玉簪,将它抽下, 青丝再次散乱在疯魔般的风里。月色阴森黯然,将她也映成个女鬼模样。
这里气息太浑浊了, 她强硬地伸手挡了挡,才能略微睁开眼睛, 却被面前的情状惊的彻底。
沈驰双脚离地,半浮在空中, 他的头发风中散乱,双目紧闭, 脸色阴沉。他略微一抬手, 脚下巨石便剧烈震动了一下,接着柱下水浪卷起,一层层拍着这钟型巨石。
瓯江这条江, 硬生生有了那东海的惊涛骇浪的声势。
涛声一层层撞上巨石, 也一声声侵蚀着林礼的心。
沈驰是先是镇守关外的副将, 后又流落江湖。虽然身上有功夫,但绝到不了这样的程度——这种可怕的, 超出了正常休息范围的程度。
在启州的船上, 对面薛逸, 她感受过这种力量,混着一分真气一分内力, 剩下皆是邪气。
邪术啊。沈驰修了邪术!而且他只是略微一抬手, 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力量, 其修为远在薛逸之上!
怨不得,怨不得。邪魔之术借用药蛊,在里头裹着,浸泡经络,一层层的养下去,正常的体温早就消磨殆尽了。林礼忽然想到那白弱的脸、冰凉的怀抱,原是早有迹可循。
他换了一副西域人的白面孔,大抵都是为了掩饰这邪术带来的后果吧。
林礼喘着粗气,努力站起来。他身上的邪术太强大了,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霁日之后,四大教销声匿迹,连同邪魔之术也都送入坟墓。没有人教他,他怎么可能修炼到这样的地步?
如若,如若至此,那么先前那些邪魔余孽的蛛丝马迹,都与他有关?
岑举舟这样毫无意识地被捆缚成一个人形,莫非,莫非是中了引灵邪术?
“薛逸,引灵邪术的复燃,都同你有关?”她一阵冷寒,逆着风发问,“岑举舟先前,被你练成惑人了吗?”
“引灵术是什么末等玩意儿?借用药和香的东西,姑且也就是薛逸去修。”沈驰嘶哑着声音嘲笑道,“殿下,您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厉害呢。”
他的声音低沉又缥缈,如同鬼魅的低语,遁入深远的夜空,任是谁听了,都要发一阵恶寒。他双手向下一压,气场瞬间炸开,水面上的波涛随之拍起,一层层卷向更远处。
整个四海岛水域仿佛他一个人的道场,任他肆意妄为。这她曾认为潋滟了一万年的水色如今可怕至极,一层层翻起泼天,直捣进周围诸岛的近水岸。
沈驰浮在那儿,像个阎王,这任他驱策的水,竟成了百万阴兵。
“沈驰,邪术是什么你可知道?”林礼近乎要破口大骂了,“这也是修得的?昔者四大教所至之处,兴风作浪,民不聊生。后来霁日,埋了多少英雄好汉的骨骸进去,才换来如今的和平。你该是明道理的,偏要承这邪魔之道做什么?”
“应老帮主的死,南虞的施青山,启州的苍烟楼,都是你的手笔吧?!”她仰着头,嗓子里呛了风。
话音刚落,便觉割在脸上的风又尖利了一分。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沈驰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分慵懒,“反正都已经是这个结果了,殿下再怨,又能怎样?”
“应老帮主时霁日的功臣,施青山青年才俊,苍烟楼里这么多无辜的习武之人受骗。”林礼近乎字字泣血,“沈驰,你要复国,说亡了江山痛心。那谋害无辜,你的良心就过得去吗?”
“殿下,你都说了,是‘邪魔之道’。又怎么会在乎旁人的心意?”他竟吃吃地笑了笑,“邪魔之道受人唾弃又如何?足够强大,强大到可抵千军万马,可以杀回中政去,便行了。”
这人彻彻底底地疯了,林礼就这一个念头。他为了复国,为了有一人能当百万师的能力,竟这样走上了邪魔的道路!
“我林礼,出身穿云嫡派,一身干净,从来磊落。”林礼咬着牙,上前执起浮屠剑,“我一生要匡扶大义,救贫济弱,杀尽邪魔。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同流合污?”
“你这般借邪魔之术的力量,终究要被反噬。”林礼声音坚定,“所言所行,皆为人不齿。就算是我父皇母妃在世,也见不得你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今日,我就算执剑斩了你,他们也是同意的!”
沈驰无言了片刻,细细的声音刮着林礼的耳朵。他低声念叨:“陛下,娘娘。殿下到底被送出去太久,全然不认亲舅舅了。”
“……也罢,也罢,做长辈的总要教导她。”
“你妄言!”林礼怒斥道,就打算提剑而起。
只是,只是手上的浮屠剑怎么这样沉?林礼几乎直不起身子了。她明明凝神换了力道,却还是不能自如地用起它来。她对着月色一看,浮屠剑那金玉般的表面被岑举舟的血染红,可那血迹迟迟不掉落,跟粘在上面一般,掩去了浮屠应有的光芒,整支剑的圣洁威严,竟被血光煞气盖住。
“殿下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吗?”沈驰在半空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岑举舟,可是您亲手杀的。”
林礼瞳仁一缩,只见他的手停了动作,那滔天的水声也暂时收了声势,东侧,远远岸上的喧哗声传来——
林礼神经一紧,不好!春山岛上此时都是要人,他们若散了合议,听见这里的动静,看见自己手上的浮屠沾了鲜血,看见倒在地上的岑举舟……
这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殿下被送到山门中养,难免因此误了心神,不把复国大业放在心上。”沈驰一字一句说来,刻意将声音放得亲切,“没关系,臣来替殿下斩断这些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