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东南私矿、破坏财税还能让尹元鸿心软,那么谋逆这个罪名,一定不会。尹家离开东南多年,称皇称帝,有些事情早就变了。
届时,朝堂之上,这罪名一旦提出,就会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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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星若拉着林礼的手顺着小径一路环着岛走,一面问:“阿礼白日里比试,是提了重剑吗?”
“是。”林礼堪堪从方才那种尴尬情绪里抽身而出,一面应着黎星若,一面又想着銮铃亭里的人,声音轻飘飘的。
“穿云门以轻功轻剑见长,如今什么时候,又有了重剑这一式?”黎星若问。
林礼迟疑了一下,答道:“星若不是受阁主所托来找我问话的吗?冯阁主想知道这个?”
“嗯……”黎星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随后自如应道,“不说别的,锁钥阁向来对江湖之中的事情知根知底,尤其是四大山门。这会儿穿云忽而多了些新的东西,阁主自然想弄清楚。”
“这件事与穿云门无关,全是我与师兄自己修的,具体缘何,师兄已然说过了。”林礼注意到黎星若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道,“我的缘由吗,与师兄差不多。便不细说了。”
“我与阿礼的交情,还不能细说一二吗?”黎星若故意嗔道,“你明知道锁钥阁最在乎消息的。”
“这……”林礼受不了人跟她撒娇,去了个汪吟吟,如今又来了个黎星若。她正打算从头说起,却又从刚才的话里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来。这两日她天天往廿青岛上跑,锁钥阁长了八百双眼睛的地方,难道就没人瞧见吗?还是说,他们本就不知道岛上的舒姨和魏叔都是有真本事的江湖人?
于是她道:“锁钥阁对四大山门的事知晓的很清楚吗?我瞧也不尽然。怎么事到如今还没找到施青山的踪迹?有些事情,有本事就能知道,没本事,便算了吧。”
“一桩事归一桩事。”黎星若闻此,连忙道。她瞧林礼冷淡的神色,便又说:“若是阿礼不愿说,也便罢了。”
“那便是没别的事了?那么我先行……”林礼还念着亭子里的人,作势转身。
“唉,别走!”黎星若见势有些晃了神,赶紧拽住她的衣袖,急中生智道,“其实说不说没什么关系。今日来,原是阁主不好意思。前几日灯花夜里,不是有人的暗镖飞来差点儿伤了你吗?那人到现在还没查到,阁主对穿云门没有交代,很是愧疚。想着继续深入调查,让我来找你确认一些现场的细节。”
“原是这样。”林礼将信将疑。黎星若立即拉了她去了当夜的习练场,让她一一指过来。林礼确认着,内心却生出疑虑来——用得着么?就这一棵柳树,她就和沈复洲站在这儿,水面的方向飞来一只镖,越过人群,险些伤及她。
这还用得着确认什么吗?
“便是那个方向?”黎星若指着水面又问。
“应当是,不过当时人太多,我也有些恍惚了。”
“插在这个位置吗?”黎星若指着柳树上的痕迹,问道。
那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痕迹。林礼心思,黎星若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后来是你头上的簪子挡了这一记,当真是惊险。不过后来你用来盘发的那一支更好看……”
林礼听不下去了,她想起黎星若方才阻止她回去找尹信的那一拽,十分迫切。这一路来,黎星若都在没话找话,似乎要故意将她耗在这里。
“星若究竟要说什么?”林礼直截了当地问道,“几次三番阻止我回去,莫不是想让言屹一个人在原地?你想做什么?”
黎星若一怔,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地看破,连忙解释:“阿礼误会了,我只是奉阁主之命行事……”
“那么,换我来问你。”林礼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轻轻摸了摸袖袋,沉声道,“那夜我袖袋里的碎月簪叫人换了,那根簪形状与碎月簪相似,那人以为我摸不出问题来,未曾想叫我发现了。有趣的是,过了一日,我袖袋里的簪子又变回了原本的碎月簪。那人定是趁着夜来去的,星若可有线索?”
“我现下才知那是碎月簪——怪不得这样好看。是有人觊觎?”黎星若有些紧张,但仍然稳住心神,自如地应道。
“那人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叫我看到了背影。”林礼淡淡道,并不回答,“我看到他拿着仿簪,从窗口翻出去。”
严崇如这没用的东西!还让我放心呢!黎星若心道一个不好,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如往常般开口周旋道:“阿礼认不全岛上的人,我倒可以帮忙。还要烦请将碎月的模样也画下来,这是个证据。若找不到人,还可以找那支木簪。”
“我可没说那簪子是木制的,星若怎么知道?”林礼的嘴角勾起一个笑,近身看着她。
果不其然!她只是摸出了簪子的不同,但未曾看见谁来去自如地调换了它。她起初只是疑心,但现在看来,这真的与锁钥阁逃不了干系。
“这,这……”黎星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本能地捂了捂嘴,霎时结巴住了。林礼却步步紧逼,道:“与锁钥阁有关。”
“只是阁主想拿来看看……”黎星若堪堪道。
“阁主为什么要看?碎月簪和什么有关系?若是没有关系,又为什么要看它?”林礼抓住破绽,接着问道,目光如炬。
一连串的问题打的黎星若招架不及,她抿着唇,盯着林礼,却一眼不发。
“星若不会是想说不知道吧?”林礼后退两步,作势要走,“那边我便只好叫上人陪我一块儿去找冯阁主问了。”
“别!”严崇如那里需要时间!现下绝不能让她去找尹信!
黎星若再次拽住林礼,在一瞬间的权衡中,决定这样说:“碎月簪,与阿礼的爷爷有关?”
林礼回过身,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与我的父母有关。”
黎星若的心凉了半截——林礼原本询问关于碎月的事情,原来就是为了自己的身世!她既然就是奔着身世来的,也就瞒不得了……
“我此番来,就是受阁主所托,告诉阿礼身世真相。”黎星若镇定道。说话这句话,她又恢复了那副端庄大气的样子,“是以旁人不便在侧,才让阿礼随我独自出来!”
黎星若看着林礼的眼神里逐渐迸出火花来——反正只要他们互不知道,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吧。
作者有话说:
1.清算尹济林!
2。上一秒崇如哥哥,下一秒严崇如这个没用的东西
3.严崇如:万不可叫她知晓自己的身份。黎星若:说漏嘴了
第79章 公主
黎星若拉着林礼在空无一人的前厅寻了个角落, 左右确认无人,将林礼的身世告诉了她。
细碎的月光透过阑干和窗户,落在林礼的眼眸里, 激起一层层涟漪。那双杏眼,从认真, 到惊疑,到含了几分笑意。她仔细稳着声, 道:
“你说,我是, 公主?”
“正是。而且据我了解,”黎星若轻轻点头, “令尊是前周元延帝,令堂则是毓德皇贵妃。”
元延帝?毓德皇妃?林礼本能地不相信, 笑出了声, 她甚至连这二位的真实名姓都不晓得。她不曾与前周有过半分交集,除了尹信会告诉她前周的财税制度有何弊端,沈复洲与她讲过些前周的人情风物, 其他的她所知甚少——更别提前周的皇室了。
“星若, 前周覆国时可什么都没留下, 这个故事未免编的实在不合情理。”林礼哂笑道,“怎么能拿我的身世开玩笑呢?锁钥阁究竟要瞒我些什么?还是, 就是想拖着, 不想让我回去?”
“阿礼切莫讲这样的话!”闻此言, 黎星若是怎么也不能让她不相信这话了。若是她死活不信,转身回去找尹信, 这才坏了大事!
于是, 黎星若猛地拽住了林礼的左手, 抚上她的手腕,沉声问:“那袖袋可是在此处?阿礼既然不信,拿了碎月簪出来,我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林礼看她一下如此严肃,便将信将疑地将碎月簪摸了出来。黎星若拿过碎月,对着月色,端详了一番,指着簪尾雕花上一个小小的银点,道:“化银的时候,没化干净吧?”
林礼的神色片刻间凝重起来,只听她继续道:“封银的旧俗——用银子来封,为的是守住的是更大的秘密。”
这样的话她听过——林礼的眼前闪过落霞关何家奶奶那张充满岁月风霜的脸,想起她对碎月簪举世无双、惊为天见的称颂。她忽然有个不妙的想法——有什么是比价值连城的碎月簪更大的秘密呢?
她果真出身帝王家吗?
黎星若又将那夜冯衡的话细细复述来,从碎月簪的来由和去处,到当年中政的沈家。林礼起初还态度坦然,但今晚一身的机敏聪慧却在听到“中政沈家”时一点点烟消云散。
冯衡半是肯定半是猜。林折云没有告诉过他,少年时对林家有救命之恩的恩公姓沈,但他告诉过林礼。
沈家……林礼彻底没了质疑的由头。她一身紧绷的神经霎时软了下来,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太过无力。她低头,将黎星若递回来的簪子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着——碎月簪从未如此冰凉冷冽,将手心的温度一点点驱散。
她是公主,是前周元延帝唯一的女儿。
说来好笑,林折云让她寻找自己的身世,可找出的却是个国破家亡的结果。
林礼清澈的眼睛闪过一丝遗憾、一丝苦痛。她曾经很好奇,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将她送上山去。是富贵之家逃不开阴谋算计,而不得不将她送走吗?还是家道中落、父母已亡,才只能选择上山这一条路?
严厉的,无奈的,慈爱的,纵容的,狠毒的……她曾对那两位将自己带到世上的血亲有无数的设想,时常检讨自己这一副别扭的性子究竟是天生,还是像谁。
抑或着,林折云就是骗她的,让她下山来受受苦,实在找不着痕迹了回门求他,他再平淡地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她的父母其实是穿云早年间的一对神仙眷侣,为彰大义,护门无恙,在霁日里双双殒身——那样才更符合她这副模样。
不论如何,她都能存个念想。
不过现在一切都没有机会了。她的身世和覆灭的前周绑在一起。父母旧时贵为天上龙凤,此时低落如尘埃。就算去到京郊的前周皇陵,也不知有没有祭拜的机会。
中政,京城——她不曾去过,她对中政所有的了解,其实全在一个尹信。他说过京城繁华的夜市,说往后要带她去看看。那是敲金碎玉的地方,公卿王侯,锦绣满堂。天家威严以福泽万民,权贵世家仪态万方,富甲之家金银软玉。
那与她如今的生活相去甚远,却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确实应当属于她。
她愣愣的,看着黎星若,把黎星若看得有些发毛。林礼用尽残存的理智,问她:“冯阁主,为什么要你来和我说这些?”
“这也便是阁主叫我来的原意。”黎星若的脑子此时倒是转得快,瞧林礼这副模样,定然还无法接受,瞬间便想好了该怎么叫她将这件事放回肚子里去。她道,“阁主看到了这支簪,便知道你在找自己的身世。他推测出来结果之后,亦是震惊。他想着,早晚你都要知道真相,不如早些告诉你,生得往后你再费尽心思去找,知道之后又要神伤,耽误习武的正经事。”
“你的每场比试,阁主都在侧看了,每每与我提起,都说孤鸿山这裁云飞雪当真是妙极”黎星若糊弄起人来还真有一套,接着道,“阁主也是霁日的老人,权当提点后辈。你本就天资聪颖,怎可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地方?”
“如今叫你早些知道了,你也要懂阁主的良苦用心。他想告诉你,前周已亡,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散了便散了,藏进心里便好。你今生既无缘中政城中,而交付这一片江湖,便要对得起自己一身的功夫,行侠仗义,为穿云,为武林传承薪火。才能不负这裁云飞雪的名声。”黎星若缓缓道来,态度坦荡,仿佛却有此事。
黎星若说的情到深处,柳眉微蹙,握紧了林礼的手,叫林礼听的一愣一愣的,竟是一点儿也没起疑。
“我瞧你今夜听得这样多,定然累了。”黎星若心里有了底,轻轻道,“思绪定然乱成麻了吧?也罢,我先送你回去,把这些事放进肚子里,自己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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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时辰太早,太阳尚未全然出露,天边的蒙蒙亮。江雾还在贪恋夜的安宁,迟迟不肯主动退去,甘愿叫几刻后的阳光赐一个烟消云散。
春山岛上,后厅里烛火烧尽了,换了一盏又一盏,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众人还在酣睡之中,沧浪北岛上却有一道影子,掠窗而下,又在水上快速起落,直奔廿青岛的方向而去。
正是林礼。
她一夜思绪未定,不曾与周公有过片刻会晤。
她罕见的没有带裁云剑,双手提着浮屠,便来了廿青岛上。
她不发一言,钻入了平日里修炼双重之道的那片林子。运气一身的内力,额上布了层细密的汗,她终于觉得手上有了力气,可以稍微自如地使用浮屠重剑。
她提剑便是一斩,削断面前青苍粗-壮的一根枝丫,她秉着气,找寻着办法飞身而起——内力分为两道之后,最重要的便是在内外两道中快速转化,寻找平衡点,该轻则轻,该重则重。
她上回在擂台上一时转不过来,险些输给了岑举舟的判官笔。她既然修了此道,就要钻研到底。她低头看了一眼泛着金光的浮屠,深深吸了一口气。天一点点亮起来,好在有江风吹过,并不让人觉得骄阳十分炽热。林礼在风撩起她青丝的瞬间,又想起了孤鸿山。
孤鸿山的雪松沙响,山风冷清而过,藏着她多少独自修习的时刻。只有这样,将神思全都寄托在剑上——先前是裁云,如今是浮屠——才能叫她彻底静下心来。
她将灵魂沉入江湖的萧萧夜雨之中,在虚无里与自己过招,有一分努力便有一分进益的欢喜,才能她叫她觉得踏实,觉得此刻尽是真实,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