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贺登第、升迁,梁帝预备在曲江畔设烧尾宴。
他随手便把一应杂事扔给了端王,端王也转头交给了周沉去办。
烧尾宴的名声很大,吟风早就如雷贯耳。曲江畔也是京兆城除却东西两市最热闹的地方,尤其春闱放榜后,许多儒生学子会慕名而来,沾沾登科喜气,盼着自己往后也能像烧尾宴上的那些人一样。
只因在京兆最南隅,且有一半圈进了皇家,吟风并未有机会踏足。
周沉看出了她的期待,将她的名字也列进了烧尾宴掌勺名单里。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烧尾宴
烧尾宴上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宫廷菜式, 比起吟风平日里做得那些寻常吃食要复杂、精美得多。
光是糕点甜食,便占了九样。
头一样叫作巨胜奴,做法和寻常人家的馓子相似。只不过寻常人家里放红枣泥来增加其香甜, 烧尾宴上放的是极为珍贵的百花蜜,还得加上羊脂羊乳增添风味。
入油锅炸制, 也更舍得放油。宽油旺火, 做出来的巨胜奴酥脆极了, 能做到入口即化。
有诗云:“纤手搓成玉数寻, 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 压褊佳人缠臂金。”说的便是这巨胜奴的滋味。
还有蜜饯与面同蒸做出来的甜雪, 用黑米、红枣、桂圆、莲子等珍品隔水蒸炖出来的长生粥,还有贵妃红、汉宫棋、金乳酥这些更为复杂的糕点。
京兆人并不喜吃甜食,烧尾宴上的这些也并不腻,多是以清甜为主。且每味糕点分及个人,只有小巧一碗, 压根也没有甜到腻歪的机会来。
糕点上毕, 烧尾宴才将将拉开序幕。
肉食里最先登场的是红羊枝杖。
取手臂大小的小乳羊在炭火上炙烤到焦红, 外皮烤脆,酥香诱人,内里的肉质却是极嫩的。乳羊的肉, 即使不用花椒、地椒侍弄,也丝毫不腥。尝来软糯香弹,回味甚至还有一股十足的羊乳奶味。
接着是过门香,也是一道炸菜, 取各色肉品裹上浓稠的面衣放进油锅。不同的肉炸出来口感各有千秋, 面衣却让它们披上了相同的伪装, 吃来一口接着一口。嘴里的鹿肉还没消解, 便猜起筷子里夹起来的第二片肉,究竟是何味道。
还有名字略微猎奇的仙人脔、雪婴儿。实则就是奶汁炖嫩鸡肉和裹了豆粉炸出来的田蛙。
宫廷菜起名大多弯弯绕绕,但也有光明炙虾和葱醋鸡这般既简明又好吃的。
最为特殊的,吟风认为是一道名为“素蒸音声部”的观赏菜。并非用来吃的,更像是面点炫技之作,将白面捏成人形,蒸熟点上色彩。
今日做得是八仙过海之景,惟妙惟肖,连仙人脚下的祥云都似刚从天上摘下来的一般。
菜品上到此处,便是快要进入尾声。
酒水汤羹和各色饮子成了主角,众位登科新官们个个满面春风得意,举杯豪饮起来。
曲江隔岸,此时早已围满了一众儒生和凑热闹的坊民们。他们虽不能亲眼目睹烧尾宴的华丽精致,但也能从空气里萦绕着的香气窥见一二。
儒生们都是寒窗苦读数十年的,脸上俱是艳羡之色。
但更令他们神往的,还是筵席里那位红袍状元郎。
凑热闹的儒生里有人开始说道起来,“听说今年的状元郎,很是年轻。不过二十有五,便能有如此佳绩。他身旁那个探花郎,马上便五十大寿,都快大过他两轮了!”
“二十五就中了状元?”旁的儒生惊叹道,“恐是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将来怕不是能封侯拜相!”
当中有个白须老者却兀自摇了头,老者状似这伙儒生们的先生,举止自有威严。
看他摇头,众人都停了猜测,朝老者看去:“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白须老者笑了笑,“只是,你们说今年的状元郎年纪最轻,却是大错。”
“你们看那边席上之人,”他颤巍巍指了指,那人穿着绯袍,和状元袍不同,看形制应是朝中三品官员。
“他……是京兆府少尹,周沉周少尹?”有儒生认出来,“先前我姐夫家中遭了贼,去京兆府报过案,就是他亲手捉拿了贼人!”
老者捏着须髯,“此人二十有三,便中了状元。那才是‘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儒生们无一不惊叹。
有了解朝局的,更是提到了周沉和端王的关系比起一般官吏,算是亲厚得多。如今太子严濯以戴罪之身病死东宫,储君之位空悬,大家都猜测梁帝会扶植端王。
那周沉身为端王的亲信,他想当什么大官当不成?
然则,江岸另一侧的筵席上,周沉起身朝着端王拜了拜。
席上酒过了三巡,周沉都以清茶代之,神智清明。
他对面端王则是海量,三杯酒下肚,脸色丝毫不红,脚步也稳得很。
“礼部今日的席面做得不错,”端王笑吟吟地嘉赏道,“你协调得也好。”
周沉却摇头,“礼部的精膳清吏司早就被腐蚀透了,哪有几个能当此大任的。”
“哦?”端王瞪着眼睛奇道,“可这席面,确实不错啊!”
周沉矜着笑意,“原是吟风想来曲江热闹热闹,她那师父巩长意听了,竟也随她凑来。想是,要在吟风面前涨涨师父威望。”
端王听罢,大笑几声,喜道:“竟是巩长意的手笔!”
他心情爽快,拉着周沉又想痛饮一杯,但见周沉并无饮酒的意思。
端王渐渐回过味来,“你……是有事要和我商议?”
周沉颔首,道:“我是来辞官的。”
端王举着酒杯的手凝滞在半空,颇有些迟钝地想起先前自己与周沉的约定——事成之日,也是他辞官归隐之期。
“你兄长的名声已经恢复了,不若……”端王本以为自己早就受够了周沉身上的倔驴脾气,但真到了此时,竟还不舍起来了。
端王清清嗓音,“我们去拜求父皇试试,毕竟你隐瞒身份本就身不由己。”
周沉垂眸下去,“周沉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我还有自己人生想活。”
此话一出,端王也不好再开口阻拦,更何况,当时的那个决定还是他先提出来的。
只是那时他根本不敢想,他们真的能斗过严濯和他背后的苏毗国。
“也罢,”端王深叹一口,“我近日便不再给你安排新的事务,你只需做好交接。待本月末,便可正式向吏部递请辞官的文书。”
他行了大礼,“周沉拜谢殿下。”
*
临近傍晚,烧尾宴也要毕了。
夕阳把金光洒在曲江蜿蜒浮动的水波中,隔着青嫩的柳枝,摇晃着团团倒影。
吟风折了支迎春枝条握在手中,晚风暖暖地拂面而过,她觉得舒畅了,便笑呵呵地用枝条玩玩曲江水。
左手边,酒壶空荡荡的,随着风滚落到了柳树根。
俨然是贪嘴喝醉了酒。
后头窸窸窣窣地响起脚步声,是陈娘子拿来后厨剩下的炙虾给她垫垫肚子。
吟风含糊着说了两声谢便拿起嚼了两只,又觉口干,稀里糊涂拿起空酒杯便要去灌曲江水来喝。
陈娘子见状,先是拉住了她,后又满脸惊奇着咯咯地笑:“竟醉成这般样子了?”
吟风眼神早就迷离,想起什么便是什么。
她问:“周少尹……他去哪了?我们何时回京兆府?”
曲江晚风温柔,却是不及她的小被窝舒坦。
提起周沉,陈娘子面露惋惜,叹了声:“我方才听孙亮说,周少尹要离开京兆了。小风,你可听过这事?”
“什么?他要走?”
吟风腾地起身,酒意散去许多,可脚底下还是摇摇晃晃的。
问罢,她也不等陈娘子回答她,便径自往席上去。
吟风早把自己的身体练就得力大如牛,陈娘子拿她没办法,便由着吟风闯了。
席面上散了大半,宫女们正在收拣杯盘狼藉。
吟风扫视过去,并未看见周沉的身影。
苏家平冤后,按照和端王殿下的约定,周沉是要辞官归隐的。但吟风并未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突然,甚至周沉都不曾与她提起。
江风吹乱了吟风发髻。
她身旁不远,端王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吟风姑娘?”
吟风像是见了救兵,浑身激灵:“端王殿下,周少尹当真要走?您可知……可知道他去哪了吗?”
端王神情狡黠,分明听出是吟风误会了,却也不替周沉说明。
他光指了下江畔另一侧的路,编排道:“许是沿着那条路,往城门口去了。姑娘跑快些,兴许能赶上他。”
吟风连思索都顾不上,撒腿便跑,都迈出两三步了,才急忙转头,向端王行了个极敷衍的礼,接着大步流星往端王所指的方向追去了。
酒意还有残余,但也未到发酒疯的程度。
但姑且当作是酒疯吧。
曲江畔的路吟风从没走过,很是陌生,她心下仓惶。只等着眸子里亮起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的心才落了地。
心无旁骛,脚步坚定地朝着周沉跑去了。
周沉才从庄子里出来,身上略带着泥巴似的酒糠,将他原本的浓茶气味都掩了去。
他瞧见吟风,还没来得及喜上眉梢,便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几分不同寻常来。连忙敛去了笑意,“吟风姑娘,你怎么来了?莫非是席上……”
“你要去哪?”
吟风止了步子,当头问道。
她一肚子的酒酿,说话呵出的气都带着酒香。让人一闻便知是贪了嘴。
周沉刚想开口。
曲江畔有朝廷专为官吏开的酒庄子,周沉自是有份的。只不过他不常来曲江,这回好不容易因为烧尾宴来了一趟,他便想着从酒庄子里取些好酒回去。
他是不爱喝的。
但等下月他辞了官,再想喝,可就难了。
这些话,周沉是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着他瞧见,吟风眼角红红的,滚出一颗泪来。
“你要走,为何也不与我说一声?”吟风嗔怪起来,“你明明说……喜欢我,怎能一句话不说,便一个人悄悄走了?”
周沉眼角垂落下去,在如实相告、解除误会和将计就计之间犹豫了一瞬。莞尔,他轻轻笑了一声,“我是喜欢你,可你不是躲着我,就是故意与我岔开话题。”
他甚至还瘪嘴无辜起来了,“你都知晓我的心意了,我却不知你的。”
“我……”
尽管喝了酒,吟风仍旧是双脸羞红,吞吞吐吐着,就是不愿说出来。
现下,把要走的人追上了,又不自觉矜起她平日那副模样。
好似承认自己早也喜欢他,是能要了她的命似得。
她在心里头骂了自己无数遍胆小鬼,嘴里还是结结巴巴着吐不出一句话来。
急得抓心挠肝之际,吟风瞥见周沉手机拎着几瓶酒壶,上头包着糠,还未开启。
“我……你都要走了,我来,来给你践行,”于是她支支吾吾,“我们,喝一壶酒!”
酒壮怂人胆!
周沉把酒壶提溜起来,“这可是烈酒,当真要喝?”
吟风重重地点头。
在周沉有些担忧的眼神里,吟风已经在酒庄子门口的曲江岸上找好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她鼓起腮帮吹走了灰,示意坐着同饮。
这架势,周沉险些就心虚了。
可有吟风唇边的酒气熏着,他好似未饮先醉,双.腿不听使唤着走了过去,同吟风坐在江岸边的石头上。
他们亦没有酒杯,周沉只好伸手折了两片浮萍叶子,捧起来接酒喝。
好在官家酒庄子附近,也没什么人走动。四周静静的,只有风吹动柳枝和水面的声音,水面的金光晃动着,落进他们的眸子里。
吟风低着头,将凌乱的发丝重新别回到耳后。
她若有其事,“既然周少尹要走,那就祝你——”
周沉眼波闪动,“祝我什么?”
吟风举起盛满酒的浮萍叶来:“好好吃饭,一辈子都能吃香喝辣!”
周沉弯起眼角,笑得很是明朗,也举起酒来,同吟风喝下了这第一汪酒。
饮完,他才对吟风的祝词提出异议,“可这世上,也就你做的饭最香。”
吟风憋着笑,哼道“周少尹,你何时也油嘴滑舌了?”
周沉不以为意,他是当真这般觉得。
第二巡酒,换呓桦周沉来说,他看着吟风,“也祝你往后万事顺遂,岁岁无忧。春兰秋菊,清风明月。”
吟风听得脸红,她怎就不会拽那四字诗文来。
她只管说好,抬手喝下第二杯,烈酒热辣刺嗓子,险呛着她。
缓了好些时候,她脸色已经通红,脑子也变得晕晕乎乎,像是有无数小人边转圈边跳舞。
手上也拿不稳浮萍叶子了,酒水到处乱撒,可她仍旧任性着饮了第三杯。
烈酒烧着她的心,灼着她的胆。想是有话要藏,也再难兜住了。
“这一杯,要谢谢周少尹,当时从雪地里救了我。否则,我早去阴曹地……”
“别说那不吉利的。”
三杯酒下肚,周沉眼中也有了迷离的神色,醉醺醺地反问吟风:“你只说,要如何谢我?”
吟风眼前跳舞的小人又换作了咋咋呼呼又哭哭啼啼的戏子,就跟她小时候看得古装剧似得。
她嘿嘿一笑,学着戏子的模样,“以身相许!”
周沉微愣:“当真?”
吟风彻底醉了,她跳下石头,摇摇晃晃着往岸边的草地里跳,一边吟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