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钟芫遭了不少侧目,不过她却全然无视处之泰然。
快到宅院的时候,钟芫找了僻静处整理下自己的衣襟,正在她想走出的时候,却骤然听到一个熟悉而又冷峻的声音。
“——就是这里吗?”
方才整理衣摆的时候,钟芫发现那系鱼的草绳居然还粘在身上,只是那鱼没了,草绳也断成了两截。
钟芫看着手里那截枯草,又抬眸望向居所。
只见两列肃整威严侍卫已将宅院围个团实,竹制的门栏外,是两个容貌相似又极致俊逸的男人。
两人衣着并不雍贵,但只是负手站在,那凌然气度已是让人退避三舍。
正是芳菲时节,宅院中桃枝摇曳,那飞花似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两人身侧,钟芫遥遥望着似在低语的两人,只觉得兄友弟恭一派祥和,竟是连半分往日宿怨也不得窥见。
钟芫堪堪笑了下,然后垂眸看了眼此时的自己。
满身落魄,狼狈不堪。
倒是像极了戏文里机关算尽最后却不得善终的卑鄙恶徒。
第39章
◎迢迢~◎
女子的身影没在阴影处, 她的面容晦暗不明, 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路过的邻里察觉到角落里的人,本想打个招呼,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女子突然转身,然后匿入了窄巷。
邻里只觉不解, 疑惑间却瞧见了不远处的伫立的军队。
于是他脚步一顿, 又瞟了眼钟芫离去的方向。
莫非……这家人犯了事?
日头逐渐高升,眼看着过了钟芫平日回来的时辰, 一直负责看守宅院的护卫也渐渐心急了起来。
太妃娘娘没怎么在意,因为钟芫偶尔也会这般晚归, 她觉得今日想必也是因为什么耽搁罢了, 再等等便是。
但陛下已经问了第三次了。
屋外的侍卫个个凶煞狰然, 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下来,护卫悄悄瞥了眼, 又缩回了脖子。
他心中有些忐忑, 但也不敢多言。
没一会,去早市找人的护卫回来, 男人步伐匆匆额上也全是细汗,他扫了眼屋内,然后朝太妃娘娘的方向跪下。
“启禀陛下、太妃娘娘, 草民无能,没有找到钟姑娘……”
护卫话音落下, 房间内骤然静了几分,姜太妃神色忧惶,“怎么会找不到?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护卫看了眼陛下与临安王, 两位神情淡漠, 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 他心中放心了些,随即继续道。
“回太妃娘娘,宅院离县城的早市虽有些距离,但是路只有一条。草民去接人的时候早集已经散了,在摊铺寻了一圈也未找见钟姑娘,但是路上打听的时候却听人说……说是有个与钟姑娘相似的女子意外落水,但是草民再问,有些人说见那女子游到了岸边,也有人说那女子已经被淹死了……”
护卫说着抹了把额上的汗,“草民也在那水塘附近寻找了下,所幸,未见有什么浮尸……但却在河边寻到了这个……”
说着这戚家护卫又捧上一块碎布,那碎布是钟芫坠河时被枯枝扯碎的,如今被这护卫捧在手中,倒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姜太妃几乎一眼就认出这是钟芫临走时穿的布衣,此番她心中一凛,眼角都泛起红来。
“这……这是芫儿的衣裳……”
箫成玉突然站起了身,他扫了眼屋内,最后落在易县太守的身上。
“去派人找——”
陛下言简意赅面色冷峻,无人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只是为难了县太守常孒,本来太妃娘娘就在他治下,他不知道便算了,还多了个女子失踪。
“是,罪臣这就去办!”
常知县弓着身子退下,没多久屋舍便传来一队人马离去的声音。
坐在一旁的箫怀执始终不曾开口,一则是钟芫实为皇兄与太妃娘娘的亲信,至于其二,他记得钟芫是会洑水的,所以应当是不会出事……
再者他知道钟芫一心要离开皇宫,而此刻屋外却杵着如此多的侍卫……
她若是看到,或许不会回来。
箫怀执犹凝之时,却突然发觉箫成玉望向自己目光。
男人眼中隐隐泛起的晦暗,让他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下来,因为尹行进来了。
两人目光交错,让人看不出分毫。
高大的男人单膝跪下,那眉间的伤痕带着几分粗旷凌厉。
“启禀陛下王爷,都城传来消息,郑大人已成功破城,朝中诸位大臣也已被悉数解救,荣安王等叛军被困魏宫,只需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尽数捉拿——”
两个兄弟互相看了眼,然后箫成玉却嗤笑了声,“既然皇叔那般喜欢魏宫,孤便让他再多住几日,告诉郑玄,就地整军,待孤归朝后再作行动。”
尹行跪地领命,随即片刻未留又匆匆而去。
太妃娘娘虽然不懂这些争权夺利,但也知晓这次祸事应当是平息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了箫成玉:“玉儿,这次多亏了阿芫娘这把老骨头才没出事,你可要找到她……”
原本方有几分喜色的陛下,在听到钟芫的名字时,突然地收敛了笑意。
那双墨色的眸子隐隐带着几分阴郁,只是那细微的情绪藏于眼底,旁人窥视不得。
“母妃放心,儿臣会带她回来。”
这个时节的风里总带着几分清寒,那寒意不深,却细细密密将人缠绕。
钟芫在看到箫成玉与箫怀执在一起的瞬间,便清楚自己不可能回去。
如今箫成玉轻易不会再动箫怀执,但他必然会将他身边的人审问一番,而对尹行来说,他们之间也只是利用关系,便是出卖了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所以十有八九箫成玉已经知道她救下箫怀执的事。
她自是不会指望箫成玉原谅她,只是如今人财两空,输的实在有些惨了。
而眼下这般,恐怕九川也会被她连累……
虽然更早之前,钟芫便已经考虑好诸多后果,但她眼下还不想认命,总归能逃则逃,能躲则躲,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生?
只是此时的她实在有些狼狈,她身上还湿着,发髻也有些凌乱,为了不惹人注目她只能选些僻静的路走,易县不比皇城处处生意铺子可以让她换身行头,她现在也只能将就。
好在这个时辰寻常百姓家都在家生火准备朝食,路上人烟不多,钟芫避开了主道之后也正好避开了常知县的队伍。
好些年没有体味这种落魄了,钟芫看了眼自己被划破的双手,然后又看了眼漫长的山道,振了振精神继续往前走去。
所谓狡兔三窟,她也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即便郑秣驻守的那处居所暴露了,可她在青州、淮安仍有打点好的落脚点,而青州那处甚至连九川都一无所知。
而钟芫虽然一开始有些踯躅不定,但在得知大局将定后,她便找了机会与附近乡民打听了去青州的路线。
只是路途遥远,只靠一双腿只怕要走上半个月。
想着钟芫看瞥了眼出城的官道。
易县此地虽靠近皇城,却没什么存在感,耕地少人口也少,所以当地百姓喜欢走商运货,有些兄弟多的人家,也常常去皇城接送跑镖。
所以易县的官道向来繁忙,时不时便会又车马行来。
钟芫垂眸看了眼自己,然后果断的散下长发又作了个普通妇人的发髻。
此时官道上一队人马朝南而去,钟芫看准了时机,便快步迎了上去。
车队行驶不快,所以即便突然有女子闯入,也没有惊扰到车队的主人,只是率队前行的护卫皱起眉道。
“贺大小姐出行,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钟芫当然不会避开,她看了眼纱帘后的贵丽女子,眼中却很快的晕起了几分湿润,“请贺大小姐赎罪,民妇也是实在无法这才贸然相求……”
今日是贺敏去庄子收账的日子,因为事情办得比较顺利,所以此番她的心情也算不错,大小姐掀开纱帐看了眼外面,只见马车外站着新妇打扮的女子。若是平常她早将人打发了,但此番却觉得这女子举止有礼眉目顺眼,便随口问了句。
“你是何人,所谓何事?”
钟芫也没想到自己竟没被驱赶,她垂眸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然后继续道。
“民妇名叫阮君,家在松巷村,只因家中夫君去久去未归,民妇便想出城去寻,只是家境贫寒,走到此处实在疲乏,便想请小姐行个方便,不知小姐可否捎带一程?”
贺敏听着女子所言,看着似乎也不像是作假,再说这妇人说话有条有理不像什么凶辣泼妇,且这女子声音温软好听,她又多了些好感。
“这有何难,你上车便是,只是我们要去青州府,你看顺路吗?”
钟芫愣了下,随即便点了点头。
“顺路,说来倒巧,民妇所去也是青州。”
第40章
◎多谢——◎
贺敏闻言微怔, 她看了眼马车下的女子, 随即又展颜笑道。
“那倒真是无巧不成书。”
钟芫亦是笑了笑,然后爬上了马车,她身上狼狈自是不能与贺小姐一处,所以便沿着车轸兀自坐着。
贺家的护卫都觉得这个女子来路不明, 但大小姐都点了头, 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再说这阮君也不过一个女子, 又能掀出什么风浪。
短暂的停顿后队伍重新上路,有了贺家护送, 钟芫十分顺利的出了易县城。
而几乎在贺家车马驶出的同时, 县太守带着人马前来封锁了城门。
听到动静的钟芫回首瞧了一眼, 仿佛寻常妇人那般随口念道。
“好大的阵仗……”
钟芫的呢喃被马车的里贺敏听到,她垂眸扫了眼车轸上回首张望的女子, 然后轻笑道:“官府做事总是这般吵吵嚷嚷, 习惯了便也没什么。”
钟芫想了想觉得也是,便跟着点了点头。
随着贺家的队伍渐渐远去, 城门喧扰之声也逐渐淡没,钟芫又张望了会后便也收回了视线。
山艾重重,郁郁无边。
女子昂首望着辽阔天外, 而她不曾注意的身后,一匹快马从城门疾驰而出。
男人气势凌然, 眉眼潋滟,□□骏马如剑,如穿云来追。
城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山野密林, 虽没了开阔大道, 但好在林荫遮蔽, 也算清凉舒适。这一路上钟芫都很安静,倒是贺敏偶尔还会找她说上两句。
“对了,阮夫人的夫君怎么会从易县去青州?”
贺敏是心想她们贺家在青州家大业大,既然这女子是要找人,她或许知道一二。
钟芫闻言微微笑道,“是我祖父在青州开了个医馆,本来我夫君是去铺子里当个学徒打打下手,谁知这一去便没了消息,所以我才担心……”
“医馆?”
贺敏似是突然来了兴致,她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是哪家医馆?”
钟芫微微顿了下,她望着眼前的明丽女子,然后缓缓道。
“叫献安堂。”
钟芫说罢,贺敏拧眉思索了会,却也没有任何印象。
“这献安堂开在何处,我竟完全不知。”
“……是宁乐街的小铺子,大小姐不知也正常。”
女子声音温柔舒雅,贺敏越听越觉得顺耳喜欢。
“居然在宁乐街……那处铺子租金不贵,开个医馆的话尚且不错。”
贺敏这话说的有些犹凝。因为她想起那宁乐街在青州城是出了名的乱,不仅赌坊打场多,还常有浑人滋扰生事,只是她觉得这等事阮君应当比她清楚,便没有多提。
而其实,钟芫除了这个地址之外根本一无所知。
日光透过林间隙缝留了满路的斑驳,钟芫看着地上倏尔闪过的光影,一瞬间又记起自己初入魏宫的时候。
其实钟芫一直知道,箫成玉也好姜太妃也好,在他们眼里,她一直心怀戾气不桀难训。
他们知道她心狠、手辣,一般人欺负不得。
所以他们也一直放心她。
马车匆匆越过山道,恰巧一束光线路过了女子染了雾气的眼眸。
可那时她,也不过只是十来岁稚童而已。
她无知又懵懂,甚至还在因听不到爹娘争吵而窃喜,初入皇宫时的她,只想着过些日子她就归家。
她记得那时自己听话地跟在宫嬷身后,她们一行共有七八个姑娘,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路上偶尔还有说话。
但很快她们便遭了训斥着闭嘴,然后又被粗鲁地赶进屋中更换宫服。她记得那时房间很暗,两个满身腐味的老监事坐在高椅上,他们说要给她们验身,然后张嘴便是一声刺耳尖锐的。
‘——脱了。’
钟芫傻傻的脱了外衫,其他姑娘也不敢不从,直到那恶心的监事朝其中一个姑娘衣下摸去……
后来屋中混乱一团,钟芫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她狠狠咬在那老家伙的脏手上,她发狠的咬,那尖细的哭嚎声犹在耳畔。
依旧让人作呕。
皇宫那种地方,在钟芫眼里就像装过腌臜之物的紫金钵盂。
又贵重,又那般不堪。
后来钟芫被毒打了几次,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却被一个话很多的老太医救下了。
那老太医叫陆之涥。
因为同姓,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十六卫都统,还曾与他有些来往。
可偏因为这些往来,陆远被缉拿后,陆老太医也遭了牵连,不仅受了重刑,还遭抄家,没多久便被驱赶出了皇城。
当初被陆老太医照拂过的人很多,但是最后却只有钟芫敢去送他。
陆之涥走时,钟芫给了他一笔银两,一是想让他归乡后能安稳生活,二则是求他帮她在宫外置办一个安身之处。
随着马车驶出密林,钟芫的思绪也渐渐回拢,她望着逐渐平坦的官道,想起那日突然找来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