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怀执醒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四周很安静,仿佛空无一人,男人心中一紧,接着便匆匆掀开车帘寻了出去。
从马车下来后,箫怀执便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空地上覃侍卫和钟芫正蹲在一处,似是正在商量着什么,而此刻两人都没有发现他。
箫怀执正要张口,却见钟芫怀中还抱着一个受了伤的山兔。那山兔还在挣扎,但它已经被钟芫牢牢地抓住了后腿和耳朵,无论怎么蹬腿也是徒劳。
男人淡淡的笑了下,随即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的覃北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见是殿下,便站起身来。
他正要行礼,抬眸间瞥见殿下的发髻,不禁愣了下,他立刻便瞪向还在地上蹲着的钟芫。
“你这女子,怎能对王爷如此无礼?”
箫怀执闻言诧异了下,不过他很快便恍然地看向自己的发髻。
只见他的发尾不知何时多了好几束胡乱编上的细辫。
他苦笑着瞥了眼钟芫,随即也蹲下身子。
女子神情坦荡泰然,倒是半分被抓包的心虚也教人看不出。
箫怀执也没有理会那杂乱无章的细辫,只是叹了口气,无奈道。
“你还小啊……”
钟芫转眸看向身边的男子,林中光影细碎,一束光亮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男人的侧脸,连他的眼睫上也染上光晕。
不知何时起,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宽忍又温厚,好像她无论做了什么他都不会动怒。
可,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或者有这样的感情,可以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无限的容忍退让包容谅解么。
想着钟芫又笑了下,无论如何她是做不到,不过同样的,她也不会把期盼寄托在旁人的良善心地上。
她抱着怀中的兔子,然后看了眼还想继续指责她的覃北。
“本来抓了个野兔想给殿下尝尝鲜,可惜啊,覃副卫连个火都生不好……”
女子抬眸间露出轻慢让人难以招架,覃北不禁愣住,方才这个女子还一口一个覃大哥,居然转瞬之间便换了脸色。
“你——”
覃北正欲发作,转而与殿下的目光对上,只得又老实地闭上了嘴。
箫怀执轻笑了下,然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还是我来吧。”
男人说罢随口吹了吹,便见明火燃起,接着在钟芫诧异的目光中点着了地上的干柴。
钟芫自然而然把山兔递了过去。
箫怀执则更自然的将山兔交给了一旁的覃北,“剩下的就交给覃副卫好了,本来天气就热,我们还是不要在火边烤了。”
箫怀执说罢便拉起地上的钟芫,只留下覃北一个人拎着野兔对着火堆,然后眼巴巴的看着两人相携而去。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郁结,殿下从前可不是如此。
何况那女子这般乖张记仇,怎么配得上那般风光月霁的殿下。
只可惜类似的话霖将军早已劝过殿下多次,可殿下全都听不进去。
覃北只能将心中的不满撒在手中的野兔上,并且一想到等他烤好还得送到那女子桌前,他便不住地叹气。
而另一边,箫怀执带着钟芫在附近闲走,因为还没有到约定的时候,所以他暂时还不必担心安危。
林中风至,叶声骤骤。
钟芫看了眼身旁的箫怀执,此时男人正漫不经心的整理着被她弄乱的长发。
箫怀执似乎并未将这小小的闹剧放在心上,从始至终,男人的脸上只有几分淡淡的无奈,许是察觉到钟芫的目光,他便淡笑着望了过来。
“说罢,我这是何处惹恼了你?”
虽然钟芫不说,但是箫怀执还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她总是笑着,便是生了气也不似寻常姑娘家嗔怨哭闹,那些或悲或怒的感情总是被她藏着,让人轻易发现不得。
所以箫怀执并没有因为那满头的古怪发辫而生气,他很早就想告诉钟芫,凡事藏在心里并不好,哪怕她能这样与他“闹一闹”,他也可以放心些。
钟芫闻言却是微怔,她看着男人微微眯起的双眸,却仿佛习惯一般下意识地回道。
“阿芫喜欢殿下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恼殿下……”
男人听着却只是淡淡地笑着,他抬眸看向远处的山林,眼前是望不到边的落叶乔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是好看的景色,也值得好好欣赏。
钟芫并没有等到男人的回答,她看着男人清雅的瞳孔,此刻她竟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也不知是怎么了,钟芫突然很想知道那个一直以来的疑惑。
“殿下当真不在意皇位吗?”
女子的声音低柔,但问出的话却十分尖锐,她紧紧盯着男人的脸庞,似乎一丝一毫的情绪也不打算放过。
箫怀执摸着下巴好似正在思索。
“这……我倒是真的有认真思考过。”
男人说着转眸看向钟芫。
“到底我从前也是众望所归,自然也是在意过,只是后来……又觉得好像那些也不那么重要。”
皇位至于他好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得也可失也可,他不在乎,也不执着。
只是他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不执着。
有些东西哪怕本就属于他,只要他不在乎,失去也不会动摇他地心神,但有些东西就算本不属于他,他若是在乎,即便付出代价,也不愿成全旁人。
第50章
◎好聚好散◎
此时风大了起来, 山林草木都被吹得微微歪斜。
钟芫扬首看着箫怀执, 男人的发丝被吹拂着,显得有些凌乱张扬。此时他也正垂眸望着她,那双雅致俊逸的眸子里却有几分她也看不懂的朦胧隐晦。
其实钟芫也知道,问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无论在乎与否, 箫怀执如今已经很难再与箫成玉争夺什么, 两次宫变,已经给箫成玉足够多的机会铲除异己重整朝纲。
想着钟芫又垂首笑了笑, 她原本想看箫怀执会不会有哪怕丝毫的失态苦闷,可是此番他给她的回答却是非她所想。
好像她又一次度了君子之腹。
不过钟芫也未放在心上, 问都问了, 也不可能收回来, 若是箫怀执介意,放她走便是, 既然他未说什么, 她便当做他不介意了。
“我只是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殿下会不会后悔。”
钟芫侧眸看向不远处跟山兔纠缠的侍卫。
“世人都说,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建功立业,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眼下殿下年少, 或许会为了钟芫放弃尊荣,但以后呢, 若是殿下以后后悔了……”
钟芫没有再说下去。
她自然不是那种为了情爱要生要死的女子,只是凡事应当有个约法三章,只要两人事前约定, 便是真有那日, 也方便说一句好聚好散。
可箫怀执没有回答, 男人低垂着着眼眸,只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却让钟芫有种错觉。
仿佛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箫怀执,而是箫成玉。
不过这也不过一瞬的恍惚而已,钟芫平复了稍许,便接着道。
“若是殿下后悔了,又或是有了其他心悦之人,便直接告诉我,总归是阿芫配不上殿下,若有那一日,阿芫也不会让殿下为难……”
女子低着头,那声音听着好似带着几分委屈。
箫怀执静静地望着身边的女子,他自是知道钟芫的性子,她分明不是这种俯首作小的脾气,可偏偏总是喜欢装作这般,让人放下戒备,心生怜惜,然后顺了她的意思。
若是寻常,他也会如她所愿。
可此时此刻她所有的字句,只让他觉得心中郁结,嗓中堵塞。
箫怀执缓缓地闭上眼睛,待他重新睁开,才又是往日那个温润良善的谦谦君子。
“好,我答应你。”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还不能操之过急。
“虽然我觉得并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是若是有,我定会体体面面的放我的阿芫离开。”
不能吓到她,更不能让她心生什么疑心戒备……
男人面前微笑,神情坦荡。
他得让她毫无顾虑的待在他的身边,这个女子总是太过敏锐和狡猾,她若是觉得不安了,定会像从前逃离皇兄身边那样,逃离他。
“那便说好了。”
女子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脸上笑意延展,那双清丽的眸子微微眯起,看起来赏心悦目。
只是那笑容之下的含义,让箫怀执笑得有些艰难。
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此时身后传来覃北的声音。
二人回头望去,只见男人拎着烤好的兔子朝他们招手。
毕竟是山林野道条件有限,他们现下也只能靠这只野兔将就着垫垫肚子。
钟芫是因为坐了一夜船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半日,还有些不舒服,所以吃的少了点,而等她看向箫怀执,却发现男人吃的比她还少。
“王爷可是不合胃口?”
覃北有些紧张,毕竟殿下身体也才恢复不久,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箫怀执摇了摇头,他把撕好的兔肉递给钟芫,然后笑道。
“只是刚睡醒有些乏,无碍。”
见殿下如此说,覃北便也没有多言,他们吃完后稍稍休息了会,便又继续赶路。
钟芫扶着箫怀执先上了马车,而覃北留在后面掩埋火堆。
没一会,马重新车动了起来。
上车后的箫怀执不知在想什么,一个人靠在车窗边若有所思,而钟芫突然觉得有些困乏,便伏在小几上,准备休息一会。
闭上双目前钟芫还模模糊糊的想,只睡上半个时辰便好。可等她再睁眼的时,外面天色居然已经黑透,而马车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车厢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钟芫有些茫然地扫了眼周围。
箫怀执正靠着车厢睡着,钟芫没有唤醒他,她端起油灯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眼,只是刚掀开车帘便听到男人的鼾声。
覃副卫拢着怀靠在马车边上已然睡得昏天暗地。
连覃北都打起了盹,看来时候已经很晚了。
钟芫忍不住按住了眉心,她一向浅眠,没想到今日居然睡了这么久。
外面漆黑一片,只能依稀听得时断时续的虫鸣。
看来他们还在山林里。
正在钟芫准备放下车帘时候,突然瞧见远处隐约有一道火光。
那道火光顺着山道,快速闪过,好起来好像一队人马。
钟芫愣了愣,她立刻朝覃北身上踢了一脚,然后回道马车里叫醒箫怀执。
“快醒醒,外面有些不对,好像有人在搜山——”
钟芫压低着嗓音,随着她的呼喊,此时箫怀执也醒了过来,男人神情有些迷懵,停了片刻才似理解了钟芫的意思。
清醒之后的箫怀执立刻拉住了钟芫,然后火速熄了油灯。
他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眼,那火光看着顺着山道游动着,看着应当过不了多久就要巡到他们的位置。
此时覃北也醒了,他蹙眉看了眼陛下,然后着急的问了一声。
“怎么这么快,这该如何是好?”
箫怀执拧着眉,似乎也没考虑好该如何决定。
“弃车吧。”
钟芫的声音还算平稳,但是她其实是有些紧张,因为刚醒,她的思绪还有些许的混沌。
“看那火光移动速速,这些人想必也都骑着马,我们驾车必定会被他们发现,若是弃车潜逃,说不定还能摆脱他们。”
“再说我们的马车停得还算隐蔽,他们未必会发现,就算发现了,我们躲在山林里他们一时半会也寻不得……”
除非纵火烧山。
想着钟芫有看了眼身边的箫怀执,她不确定这些人找的是谁,既然覃北在他们身边,那么肯定不是霖殊将军的人。
这夜半三更一队人马,想来也不可能是寻常百姓。
若是来寻她的人,那倒还好,若是真如她所想,是来寻箫怀执的话——
那这月黑风高,山高林密。
恐怕是凶多吉少。
箫怀执看了眼钟芫,周围很黑,他看不清女子的神情,只能听到她清雅沉静的嗓音。
匿在黑暗中男人同样让人看不情面容,只是很快回了一句。
“好,听你的。”
箫怀执说着便拉着钟芫往林中潜行而去,覃北跟在他们身后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夜已经很深了。
很快那火光由远及近,领首的男人双唇紧抿看着没什么表情,只是腰间两把长刀隐隐透着几分杀伐之意。
“老大,你看那边好像藏着一架马车——”
男人闻言勒停了马匹,然后抬手挥停了众人。
此时钟芫等人也刚刚离去不久,还能清晰地听见马儿嘶鸣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一排火光中,男人的侧脸显得有些阴寒。
钟芫脚步顿了顿。
居然是寻安。
很快她又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模糊又清晰。
“上去查看一下,若是临王,格杀勿论——”
若是临王,格杀勿论。
从前在皇宫时,钟芫总听人说寻侍卫是陛下身边最凶悍锋利的一把尖刀,只要陛下开口,这把利刃会挥向任何人。
这点钟芫从不怀疑,但她终究没有见过寻侍卫杀伐冷酷的时候。
所以也从不觉得他有多么令人闻风丧胆。
可此时此刻,她却只因听到短短至极的一句话,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她被箫怀执拉着在山林里潜行,每一步都踏的仓促又小心。
钟芫一边跑着,一边无奈的想,看来箫成玉与她又想到了一处。
之前毕竟在人前光下,下手多少是有几分不方便,现在箫怀执逃走,身边无人,倒是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这样想着钟芫又不禁笑了笑,自从决定逃走,她的每一步都走的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