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爷朝那小城望了一阵,便想将背上睡着的小粮放下来,眼下夜色沉沉,还是先歇息一番,明早再进城不迟。谁晓得这一折腾,小粮揉着眼睛便醒了过来,再不肯乖乖睡着,缠着他一定要听故事。
“喵爷,你讲嘛,你当初是怎么捡到小粮的?”
“是只鸟儿把你叼来的。”喵爷一脸严肃,“我本来午睡得好好的,忽然从天上掉下个包裹,正砸我头顶上,把我吓醒了。喵爷我一看,这啥玩意儿?皱巴巴,瘦唧唧,准不好吃。还是先养着,养肥了,将来留着当储备粮。”
小粮嘻嘻地乐。
“你瞎说,上次明明说我是溪水里漂来的!上上次,又说我被老鼠装在花轿里,抬着要当童养媳去,半路上被你劫了的!”
她见喵爷生出了猫掌,忍不住把自己的小手伸过去比划了一下。
那猫掌也翻了过来,露出粉红的肉垫,让她把手放在上面。
“差这么多啊!”小粮望向喵爷的眼中满是崇拜。
喵爷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等小粮病好了,也会长成你这样的大野猫吗?”
喵爷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酸,却还是说:“会的,到时候你会长成山那么高,眼睛像车轮子这么大的野猫,从这边到那边的山头,都是你的狩猎场,所有的山鸡都是你的……”
“好啊好啊。”小姑娘打着呵欠,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你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我抓到的山鸡,腿儿都给喵爷吃……”
她很快便睡着了,呼哧呼哧地蜷成一团,跟个小猫崽儿似的。
就跟一开始,刚出生不久的她被人从马车的窗户抛出来,扔进喵爷午睡的树丛时一样。喵爷当场便被惊醒了,甩着尾巴绕着她嗅了半天,又循着味道一路追踪,找到了扔她出来的那辆马车。
他从路旁的树上跃上了车顶,听了一阵车里夫妻的对话。
年轻的母亲一直在哀哀地哭,而父亲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个丫头,养大了也是赔钱货,扔了便扔了!”
母亲还要再哭,父亲又放缓了声音,劝慰说:“你还年轻,明年再给我生个儿子,这叶家主母的位置,迟早是你的。难不成,你要我带个只会生女儿的媳妇回去见我娘吗?”
母亲的哭泣便渐渐地低了,终至消失。
喵爷跟着他们进了无夏城,又眼见着他们进了家门,这才折返回山林当中。那孱弱的女婴居然伸展了四肢,还在没心没肺地睡。
你跟我一样没人要了,小东西。喵爷想。
如果他再放手不管,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也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既然如此,不如便给我吃掉吧?”
“滚!”
他严肃地训斥,朝地上的女婴伸出了前掌。
猫毛寸寸消退,尖爪融化,只留下人类的手指。原本惯于猎杀的猛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胳膊,只为能做出一个温柔的拥抱。
喵爷还是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姓储,名备粮,小名是小粮。
带着小粮在山野间生活的这几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自在的日子。他教小粮辨认星座,寻找泉水,追捕猎物。一开始他体内那声音还总嚷嚷着要吃,后来也慢慢地闭嘴了。
有一回,小粮独自狩猎,却遭遇了一只老虎。
喵爷将她从虎爪下拽了回来,自个儿却教老虎撕得稀烂。后来他才晓得,小粮哀哭着,守了他半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喵爷,后来哭得累了,才蜷缩成一团,在他身边睡了。
那一次的复活耗费了他不少时光,伤口愈合的过程简直痛彻心扉,再加上耳边总有细细的哭声,没完没了,烦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这一睁眼,却将他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已经按住了睡着的小粮,满口利齿,就悬在小粮的头顶。
从死亡中再次苏醒,率先醒来的,却是他体内的那个声音。
和喵爷不同,那是只纯粹的野兽。
若他再迟一点睁眼呢?喵爷不敢想。
他严肃地跟小粮谈了谈。
“你看啊,喵爷的命多得很,甭管死上多少次,也还是会复活。但是呢,这个死相总归是难看得很,下次我要是再死了,你就离远点儿,千万别守着我。等我活过来,自然会去找你的。”
小粮两只眼睛都哭得肿成了泡,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对于“死而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半点疑虑都没有地接受了下来,反正她一直坚信她家喵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如今多了点儿特异功能也不算啥。
看,咱家小粮多好。喵爷满心自豪。
要不是小粮生了这总流鼻血的怪病,一日比一日虚弱,他才舍不得将她还回去呢。不过,就算是他野性难驯,却也还是依稀记得,人类有些手段,是山野间的妖兽也不会的。
例如医药之术。
这几日他带着小粮,尽在无夏城附近的山林间兜圈子,是想跟小粮能再多玩一会儿。可谁知遭遇了劫匪,刺激得小粮又流了鼻血。这无疑给他敲了警钟,小粮的病情再也耽搁不得。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小粮的亲生父母了。
三
第二日,这一对儿半路遭遇的父女手牵着手进了无夏城。
之前喵爷努力了半天,才勉强将那对猫耳贴回了黑发里,又将尾巴绕在了腰间藏好,伪装成正常人类的模样。他多年没进过人类的城市,非常地不适应:熙攘的人群中千百种味道混杂,刺激得他的猫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若是有牛车擦肩而过,能将他生生吓得炸了毛。
小粮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骑在他的脖子上,朝路边卖风车的小摊伸着手:“会转的!圆圈圈!”
风车这种玩意儿,喵爷还是认得的。他过去跟摊主谈判,说是没带钱,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一下。
“用啥替代?”摊主瞪着眼睛。
他咳嗽两声,在兜里掏了半天,朝摊主摊开的手掌里放了一把新鲜的树叶子。
接着他俩毫无悬念地被打跑了。
小粮在他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连脸色似乎都红润了些。
喵爷看着,又觉得,自己来这城里一趟,忍受这么些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都是值得的。
小粮毕竟还是人类的孩子啊,只有在人类的城市里生活,对她才是最好的。
凭借着当年的记忆,喵爷带着小粮找到了叶家那对夫妻的居所――是一处临湖而建的庄子,湖边生满水仙花。
喵爷前去敲门,只说是叶家夫人娘家来的亲戚,将那块雕有水仙花的翡翠让门房递了过去。
再等了一阵,便听得人声渐近,有女子激动地叫着:“在哪里?在哪里?快叫我看看!”
喵爷将小粮放了下来,让她站在地上,又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小粮不解地回头看他,接着就被一干人众给围住了,其中一人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是名遍身绮罗的贵妇,满头的珠翠,却不晓得为何,两眉之间有着深深的皱纹。她一抱住小粮,便大哭起来,没头没尾地说着些“若是早知道再不能生,说什么也不能丢掉你”这样的话。
小粮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发上簪着的步摇十分有趣,上面有颗垂着流苏的明珠。她一抓那流苏,明珠便晃荡起来。
“我儿,你想要这个吗?给你,都给你。”
那贵妇一把摘下步摇来,塞进小粮手里,又抓着她的肩膀问:“我儿,这些年你都跟谁在一起?谁救了你?你过得好不好?”
“我跟喵爷在一起。”
小粮举着步摇上的流苏,满心欢喜地朝后转过身去。
“喵爷,看这个,你最喜欢玩儿的――”
夜灯初上,灯火阑珊。那角落里空无一人。
喵爷蹲在低处的树枝上,甩着条尖端有一撮白毛的黑尾巴。
那尾巴一时朝左摆,一时又朝右摆,显得喵爷心事重重。
从他蹲守的位置,能望见不远处叶家的院落,喵爷的耳朵转啊转,将院子里那对夫妻的争执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初若不是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做下丢弃骨肉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喵爷曾经见过的那名贵妇哽咽着,“眼下我是做了叶家的主母,可我膝下是空空荡荡,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难道要我再撒手?”
“妇人之见,就是短浅。”小粮亲生的爹在一旁愤愤地道,“今天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个捡回来的女儿短短一日便流了两三回的鼻血,病得可是不一般,分明是只烫手的大山芋,不晓得将来还要搭进去多少钱!”
贵妇的哭声便又一次渐渐地低了下去。
“早就说过是赔钱货,赶紧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
喵爷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从树上溜了下来,又贴着叶家的院墙,轻悄悄地走了一阵,纵身跳过了墙,落在另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他的动作非常的轻,连墙上的瓦片都不曾惊动。
院里的屋子正亮着灯,将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在了窗户纸上。那影子可不安分,正在挥舞着胳膊,将她够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扔了出去,砸在地板上。
“谁是叶小娥?都说了我叫储备粮!”
一众仆人围上来要安慰,她哭喊的声音反倒加大了:“喵爷呢?我要回家,我要回山里。我要喵爷……”
喵爷只觉得头都痛了。
他从来都受不得她哭,小粮一哭他便觉得日月无光,只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好逗小粮一笑。如今听她哭成这样,再加上知晓了她亲生爹娘的态度,想必是不肯尽力医治小粮的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罢罢罢,大不了带小粮离开,也好过在这里受些多余的嫌弃。
他嘬起嘴唇,模仿着蝈蝈的声音叫了几声。
屋里的小粮忽然就不哭了,乖巧起来,只说自己困了要睡。仆人们见她果然很快睡着,便熄了灯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喵爷松了口气,刚凑过去靠在那窗下,那窗便教人推开了。
一个温热的小身体从窗里翻出来,被他接了个正着。
“喵爷,喵爷!”小粮哭唧唧地抓着他,“你去哪里了??我要回山里去,不要在这里――”
喵爷一咬牙,抱着她站了起来。
“好,我们回――”
“等等。”
陌生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
从他之前不曾留意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个瘦高的男人,半边脸上覆盖着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
“鄙姓檀,”男人不卑不亢地道,“自今日起便是这叶府的管家。喵先生,先不要急着带走小娥姑娘,以免留下遗憾。”
谁是喵先生?!喵爷腹诽道。
他这才看见,小粮的亲生爹娘都跟在这姓檀的男人身后,两人脸上都堆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连态度都发生了剧烈的转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倾尽所有家产,治好小粮。
那贵妇噙着眼泪,求他再信她一回。
那双眼,跟小粮的眼如此相似,是明明白白,血缘的证明。
他终究还是将小粮从身上摘了下来,交了出去。
小粮的嘴一瘪,眼看便要爆发惊天的号啕,教他贴在耳边说了几句,立刻便收了回去。她朝他眨了眨眼,便搂住了贵妇人的脖子。
喵爷在心底长叹一声。
四
一个男人郁闷了该怎么办?多半会借酒浇愁。
那要是一只猫郁闷了呢?多半会去寻点儿猫薄荷来一醉方休。
喵爷现在就是两样都在干――他弄了点儿酒,又躺在株猫薄荷下面摘了叶子大嚼特嚼,将自己灌得一塌糊涂。
“既然如此舍不得,为何又要松手?”有人在他头侧站定,问道。
喵爷睁着双模糊的眼,勉强看清了问话之人。这人他之前便认得,是这无夏城最有名的食府天香楼的账房先生。据说这人还怀有一支生花妙笔,曾帮助过不计其数的妖兽,在坊间相当有名。
至于名字,好像是叫做什么长青,还是短青来着?
“你爷爷我,今天,心情不好。”他咕哝着,“少来惹事。”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那什么青弯下腰来问:“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遭妖兽附身,却并不曾被吞噬自我的人。不仅如此,你与附在你身上的猫妖甚至相处融洽,彼此可随时转换,互相协助----苗夜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苗夜森。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了,就像是一块沉在深潭之中,为重重淤泥所覆盖的石头。
眼前这人的反复追问,却让这石头不由自主地摇动起来,在潭水中激起一圈圈浑浊的回忆。背后刺来的刀,坠落山崖,回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面容,接着是血肉都要消融般的痛楚,黑暗中一对浑圆的、碧绿的猫眼。
那妖兽在他的脑海当中寸寸噬咬,他奋力挣扎,勉强想要维持清醒,好挣扎着回去――回去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他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哪儿有什么苗夜森?”喵爷咧嘴一乐,唇边露出尖锐的牙齿,“从头到尾都只是喵爷我一个。”
常青却并不肯退让。
“苗夜森,当年曾是优秀的赏金猎人,却在追捕一只九命猫妖的时候遭到师弟的背叛,与猫妖一起坠落山崖。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那猫妖也跟你一样重伤,在崖底走投无路,选择了附身在你身上。”
“你说的是那个倒霉蛋?这世间无人再记得他,也无人再挂念他。他早就死了。”喵爷撑起身体来,跟他直视,“我在山野当中这么多年,领悟了一个道理,你要不要听?”
“什么道理?”
“做猫比做人快活。”他嘿嘿地笑,眼看是还没有从猫薄荷的影响当中脱离出来,“你看看我,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谁也杀不死――有这样的日子过,谁还会稀罕当人?那个什么苗夜森,早被喵爷我吞吃干净了!”
常青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信,”他轻声道,“若真是如此,你捧在胸前的这又是什么?”
他伸了只白皙修长的手,直指着喵爷身上的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