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晓得那只黑猫摇晃了一阵,居然重新站了起来,只助跑了几步,便朝空中的红龙再次扑了上去。
它双眼放光,身形膨胀,仿佛一团浓缩了的黑云
却叫赤红的龙尾一扫,掉入了江水之中。
这副景象,一五一十地展现在了朱成碧的神农鼎里。
自喵爷走后,朱成碧便从袖中掏出了只三足的青铜小鼎放在地上,任它迎风而长,鼎中自动生了清泉,又沸腾起来,升起了白烟。她又取出一只三层食盒,一层层地打开,将里面的各色食材一样样地投入其中。
这神物果然还是被她拿来烫了火锅!
常青想要捂脸,又生生忍住了。
鼎内很快便生了异象:沸腾的水柱升了起来,在空中蜿蜒,组成了那江边巨龙的身姿,眨着对牛肉丸子组成的龙眼。旁边还有片生菜叶子,沉浮了几下,便自动叠出了猫耳和长尾。
“这才是神农鼎真正的用法,”朱成碧得意地说,“也叫你们开开眼。”
话音刚落,生菜喵爷便叫水柱钱塘君拍入了汤锅之中。
“哎呀,还以为能多坚持些时候呢。”
朱娘耸了耸肩。
不晓得喵爷若是听见她这声嘲讽,会不会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在江水中缓缓下落,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拍碎了。寒冷逐渐从四肢蔓延上来,最后一口气息化为细碎的气泡,从他的口中冒出,串串浮向了上方。
这便是死亡的感觉了,如此熟悉。
他想笑,却已是不能。黑暗中隐约有影子朝他望下来,毛茸茸的耳朵下面是一对碧绿的猫眼。这情形也无比熟悉,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当年,他躺在悬崖之下,活生生地被这猫妖所附身之时。
明明痛得几乎死去,却终究是活了下来。
不能死。那时的苗夜森一面与猫妖对抗着,一面对自己说。我还要回去,我还有一句话,没有来得及对她说
啊,他终于想起来了。
苗夜森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哪怕身遭妖兽附身也要赶回去,是因为他自幼暗恋着小师妹,却一直犹豫,不曾告诉过她。他将这“喜欢”两个字含在嘴里,当作了最后的希望,靠着它从这猫妖手里存活了下来,又花了数个月,寻了条路,爬上了悬崖。
那一日他终于回到了小师妹身边。
那一日也是小师妹跟背叛他的师弟的大喜之日。
他在喜堂外面的树上蹲了整整一个白天,加整整一个晚上,然后转身回到了山中。他已经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于是干脆任由那只猫妖做主,四处游荡。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小粮被扔进了他午睡的树丛。
对了,小粮!
他还不能死。若他死了,小粮怎么办?
喵爷原本要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怎么,还惦记着那人类的小孩?”朝他望下来的猫妖咧着嘴角,“你都快挂了,这身体的控制权马上又都是我的了――不如,我现在就去吃了她,如何?”
喵爷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抵着它的额头,将最后的话传递给它。
“我又快要死了……小粮……拜托给你……”
“瞎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就是要吃她的!”
“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死去……你若要趁机吃了她……早吃了……”
猫妖的瞳孔一点点地缩紧。
喵爷知道自己说出了真相。
表面上看起来,是小粮依附着喵爷生存,如果没有喵爷,小粮早就夭折了。但事实上,每一次喵爷死去,将他从死亡中唤醒,让他重新站立起来行走的,都是小粮细细的哭声。
“我们两个……之所以活到现在……都是因为小粮……她需要我们……”
纯粹的黑暗当中,她是唯一的一丝光。
刺穿坟墓,刺穿死亡,甚至足以令他呕出喉咙中的泥土,再度艰难地尝试着行走。
只因为她还需要他。
七
原本已经平复下去,不再沸腾的神农鼎,忽然再度冒出了涌泉般的气泡。
朱成碧凑过去,便见那只原本已经沉到了鼎底一动不动的生菜叠成的喵爷,原本忽然像是重获生命一般蹿了出来,狠狠地撞上了尚有半截身体在鼎外的水龙。
组成钱塘君的水柱一下子就散了,沸水在半空中四溅开来。
“小心!”常青喊。
他将朱成碧朝怀中一拉,用袖子护住了她的脸。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熟练无比,完全是他平日里护她护成习惯的结果。
沸水尽都洒在了他的衣袖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该死的,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赶紧撒了手,后退一步。鼠王心疼地查看着他被烫伤的手,朱成碧却略歪了头,重新打量着他。
“你这人类,为何护我?”她问,“难道我还会怕这一点沸水?”
常青只有苦笑。朱成碧却朝他逼近了一步。
“等等。从刚才起我便觉得奇怪,本姑奶奶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离得更近了,金眼熠熠,眉间是艳丽的桃花,跟他曾经无数次梦到她时一模一样。她甚至还呢喃着,朝他伸出了双手。
“否则,我怎会觉得你如此眼熟?”
常青心中的白泽忽然冷笑一声。
他顿时醒悟过来,知道此刻最明智之举是立刻转身逃开,越快越好
然而她的指尖已经近在咫尺,差一点便能触到他的脸颊。
一瞬间,过去和未来,纷扰跟誓言,整个神州大陆上的无数妖兽和人类,连同他们之间延绵数百年的争端,统统灰飞湮灭。
常青闭上了眼。
最关键的时刻,旁边的树丛却传出了O@声响。
紧接着,喵爷便爬了出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半边身子还残留着猫毛和猫掌,随着他朝前挪动,正在一点点重新褪为人类的外形。
朱成碧顿时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跑过去道:“啊呀呀,真是狼狈啊。如何,这下可晓得知难而退?”
喵爷眼看是精疲力竭,趴了好一阵才能重新动弹。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蓝色封面的本子,朝朱成碧递了过去。
“那龙将此物藏在逆鳞之下,”喵爷解释道,“须得待其惊怒交加,鳞片全都张开之时才能拿到……”
朱成碧一把抓过了本子,读着上面写着的两个大字:账簿。
旁边的常青已经被气了个半死。
为了不让朱成碧起疑,他离开天香楼的时候,将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全都毁去了,唯独这本账簿,实在是舍不得,才拜托钱塘君保管――谁知道会多出这么多的事端来,还连累了无辜的钱塘君!
就是一本小小的账簿,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他很想这样质问朱成碧,却见她将封面上的两个字摸了又摸。
“是……那个人的字,”她低声道,“我不会认错的。”
常青满腹的埋怨,顿时便化作了酸楚。
“好!”朱娘将账簿往袖中一收,朗声道,“你既拿到此物,我便信守诺言,这就来取你一条命,好做水晶肉!”
话音未落,她的一只手便已经消失在了喵爷胸腹之间。
有淡淡的光芒,笼罩在她整个手臂上。喵爷吃了一惊,只觉得她的手四处摸索,却并无十分的痛楚。
“噫?方才还有两条命的,此刻却只剩了一条?”朱娘皱眉,“你刚刚在钱塘江里,该不会又死了一回?”
喵爷点头。
“这可麻烦了。你如今只有一条命了,我再拿走,你能否再活都不一定,要想复生,那肯定是万万不能了。”朱成碧道。
常青听到这里,想要上前阻止,喵爷却朝他摆了摆手。
“苗某心甘情愿。”喵爷说,“求尊驾成全,一定要让小粮吃下水晶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常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八
这天晚上,又名储备粮的叶小娥姑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位穿了翠绿色褙子的大姐姐站在床头,抚摸着她的头,跟她说话,还给她带来了一份装在碗里,隐隐放光的吃食。
她怎么也瞧不清楚碗里究竟是何物,只得张了嘴,任这姐姐将那入口即化的透明肉片喂给自个儿吃了下去。
“这肉是喵爷托我捎给你的。”大姐姐说。
那喵爷呢?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看小粮?
小粮想问,大姐姐却忽然消失了,她着急起来,使劲一挣,便睁开了眼――枕边果然有一只空碗,旁边还趴着只草叶编成的蝈蝈,崭新崭新的。
她刚把蝈蝈抓在了手里,门上便传来了叩击声。
“喵爷?!”小粮惊喜地问。
推门进来的却是檀先生。
他一步迈了进来,直奔床头的空碗而去,在碗沿上嗅了嗅,回身抓住了小粮:“来迟一步,竟叫你给吃了??”
他面露狰狞,一把把她摔在地上。
小粮爬起来,就见他抓着自己面上的檀木面具,就要生生地撕扯下来。那面具恐怕是年生日久,已经长在了肉里,这么一撕,顿时鲜血直流。他却全然不顾,还在喃喃:“明明是要给王爷的药,那水晶肉,是用来让王爷恢复血肉之躯的!”
这人分明是疯了!小粮转身就跑,却被两个身披玄铁盔甲的高大傀儡拦住了去路。
檀先生在她身后重又站了起来。
“我想到了,你刚吃下水晶肉不久,那肉还在你腹中,未曾消化。”
他细声细语地哄劝着,配上脸上的血迹,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我只需要,剖开你的肚腹即可――”
两只铁甲傀儡应声而动,一只揪住了小粮的喉咙,另一只的手掌朝外弯折,露出了藏在腕部的雪白利刃。小粮奋力踢打,却毫无作用。
“乖,别乱动。”檀先生道,“说不定你还能有个全尸。”
眼看着刀刃寸寸逼近,小粮忍不住尖叫起来。
“喵爷救我――”
轰隆一声。
有庞大黑影,挟裹万千雷霆而来,将一旁的窗户撞得粉碎,一条长尾甩过去,又卷熄了灯。
小粮暂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耳畔傀儡铁甲撞击作响,接着自己被抱了起来。急速的风声在耳边擦过,利刃相击,激起短暂的火花。
是喵爷吗?
她摸着抱着自己的手臂,摸到了熟悉的猫掌。
她放下心来,紧紧地抱着他。
但是喵爷好奇怪啊,他湿漉漉,冷冰冰的,而且一声不吭。
直到他带着她,从破碎的窗户中重又跳了出去,奔向了荒野,小粮才开口问:“喵爷,你怎么了?”
过了好久,她才听他缓慢地回答:“我听到小粮在唤我,我得来救你……”
小粮把头埋在他脖颈处,哭了出来。
“你竟让喵爷去了!”常青质问道。
“满足他最后的心愿,有何不可?”朱成碧搅着神农鼎,反问道。
“他如今连最后一条命都失去了,连走路都勉强,你还――”
常青忽然闭了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扭身便要走,一面从袖子中滑出支外表普通的笔来。
“等一下!”
朱成碧将视线停在了那支笔上,慢慢地笑了起来。
“难怪我觉得你如此眼熟,原来是老熟人了,对不对?”
他只来得及回身,她便已经逼到了身前,手中一柄凭空生出的长刀,刀身如秋水长虹,直直地劈向他的胸口。
“白泽大人?”
生死一线的瞬间,常青先是紧紧地抓住了手中的生花妙笔,最后却还是松开了。
你疯了吗??白泽在他心中喊着。
不,他回应道,终此一生,我再不会伤她分毫。
刀光逼近,他等待着剧痛袭来,眼前却闪过了青绿色的鳞片和淋漓的墨汁――是翠烟所化身的青龙,已经被刀光斩为两段。
“翠烟!”常青心痛地喊。
青龙抬起上半截身子来,眼中泪光盈盈。
“公子,快走!”
遵他所命,翠烟之前一直装作认不得他,眼下见他危在旦夕,终于还是违背了命令。
“你唤他什么?”朱成碧皱起眉头来。
然而青龙渐渐地重新化为了墨汁,再不能回答她。
连那令她感到万分熟悉,却有明显的白泽气息的奇怪人类,也消失了踪迹。
九
天很快就要亮了。
竹林中弥漫着薄雾,不时有箭矢穿透雾气,破空而来。长枪的尖端擦过竹叶,刷刷作响。沉重的脚步印在泥土里。
除此之外,这场竹林当中的追杀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执行它的是一队身披玄铁盔甲的傀儡。
喵爷已经数次将他们击倒,但他们很快再度站了起来,重又朝着他和小粮逼近。他们不会饥饿,不会寒冷,也不会退缩。
甚至不会死去。
小粮打了个寒颤,这些没有生命的杀手让她害怕。
但更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喵爷――他们现在躲藏在避风处,喵爷背对着她,保持着警戒。
这让她看清了他的后背,早已教四五支利箭穿透,血已经湿透了衣裳。可喵爷毫无反应,就好像没有痛觉一般。
出了什么事?她含着泪想,喵爷怎么变成这样了?
喵爷朝她招了招手。
“来,喵爷跟你说个事儿,你可不许哭。”
“喵爷这次又要死了。可你得朝前走。”
“太阳眼看就要升起来了,到那时候,水晶肉就真正跟你融为一体,檀先生就算追上你也没有用了。可喵爷得留下来,替你拖住这几个傀儡。”
“别回头看,千万别回头。你就朝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一直走。我是不会死的,你记得吗?可你要是看着,我就不能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