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他也不作声,只默默忍耐着。自他年幼起,他娘便惯于用丝瓜瓤子亲自给他洗澡,如今他快要二十周岁了,这习惯竟然还没有改掉。
  身边水声响动,夹杂着他娘慢条斯理的数落:“你如今也是大了,越来越不把为娘的放在眼里,居然想要偷偷溜走?你们是真以为,后院里备下的马匹银两,我又聋又瞎,真不知情?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这一个还没娶进门呢,就鼓动着你逃跑了!”
  银质的手搅在温水中,触摸着他的肌肤,一阵是温热,一阵又是彻骨的冰凉。
  “瑞芳也是,兰黛也是,养儿子就是这样,只要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周广萍再也忍耐不住,睁开眼,正对着周夫人一双威严凤眼,面上尽是肃杀之气。
  “这一个尤其过分,亏得还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以为有她在你身边,这下总算能放得了心,谁知那小蹄子胆大滔天,居然想在我的茶里下药,好让我浑身绵软无力?好急的心啊!就不能等个两三天吗?”
  周广萍紧紧抠住木桶边缘,哀求道:“你放过我吧!巡猎司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四Z园被围,就再也出不去了。你还是走吧,之前种种,我们再也不提……”
  “走自然是要走的,却不是现在。”她冷哼,语调却转为柔和,“娘知道你心急,想去看看园外的世界是何模样。如今娘已经引了那朱成碧过来,掌间明珠已在灶上,明日便能煨好,娘亲自喂你吃下。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为你改一回命格。从此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个。”
  银质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徘徊着,沿着肩胛,脊背,一路向下。那温柔让他舒服得只想闭眼睡去。
  “不好吗?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娘抱你在怀里,给你唱歌儿,哄你睡觉?”
  “娘!我快二十了,娘!”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娘懂。凡事听娘的,总没有错!”
  他低头,望见她那只完好的手,指甲尖利,就在他赤裸胸口徘徊,正是心脏的位置。
  “我若是不听呢?”他心中一片空茫,“你会把我的心挖出来吗?像对鹂语一样?”
  周夫人的动作停滞了一刻,随即绽开一个温煦的笑容,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竟是媚态横生。
  “说什么傻话呢,娘的宝贝。”她张开环抱,将他的头靠过去放在胸口,缓缓抚摸他的鬓角。周广萍绝望闭眼。风声呼啸,盘绕着穿过室内,兰桂堂中玉兰树枝叶摇曳,沙沙作响,光影明暗交错,连同那些枝蔓不尽的爬山虎,如海潮一般朝他涌了上来。
  网罗已成,他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五
  巡猎司的效率果然惊人。第二日天未明,四Z园便被巡猎司的羿师所围困,个个素黑制服,身负长弓。羿师均是与妖兽周旋多年的神射手,传说巡猎司的鲁鹰教头所持有的追日弓更是神器,可凭空唤出箭矢,源源不绝。但这一次,因为忙于调查城中几起诡异的纵火案,鲁鹰并未亲自出马。
  周广萍一夜无眠,从黎明起便枯坐在房中,提心吊胆地等待。但羿师们并未进园搜查,也未招人问询。整个四Z园一片沉寂,唯有秋园传来的香气继续缭绕,甚至越发浓郁,几乎要形成肉眼所能见的浓雾。
  周广萍直等到午时,方有一年轻的羿师敲他房门,说舒巡检已经得知了真凶,正待当众宣布。周广萍一路跟着他进了秋园,见枫树下摆了张太师椅,舒酉翘着条腿坐在里面,持着只陶质的茶壶,对着嘴儿慢悠悠地在品。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远远地对峙,周广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见朱成碧,却见六七个羿师围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鲜红羽毛分外惹眼。
  “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是想做个见证。”舒巡检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咳嗽了一声。正在这时,一侧的灶房却开了门,朱成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快点宣布!掌间珠就要成了,我不能离开太久!”
  舒巡检脸上相当挂不住,但他涵养极好,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昨日我连夜请了仵作,检查了鹂语姑娘的尸首,果然是被猛兽所袭击,是被活活挖心而死,并无人类作案痕迹。而且,那猛兽如今还在园中。”
  此话一出,唏嘘声四起。
  “各位不用担忧,此兽虽凶猛,但未必没有克制之法。它嗜吃人肉,潜伏在无夏城中多年,老夫追踪它的痕迹,也已经多年了。”他双目炯炯,紧盯着站到常青身边的朱成碧。
  而她只一笑,感慨道:“真是愚蠢的猛兽啊。人肉是真真的不好吃。可见也不是多么聪明的家伙。”
  “嘘!”常青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周广萍望见他的站姿与平日不同,一手藏在身后,想必已经将那只画笔持在手中,随时可能发难。“舒巡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所说,可有凭证?”
  周夫人却冷笑着在旁边催促:“究竟凶手是谁,巡检大人还是赶紧宣布吧。”
  舒酉呵呵一笑,丢下茶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直指前方:“就是它!”
  周广萍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听得母亲在一旁抗议:“舒巡检,那里可是先夫的灵堂!”
  “没错,便是灵堂中悬挂的那只白虎!是它埋伏在花园中,惊吓了王氏,之后谢氏噎死、高氏落水,也跟它脱不了干系。她已在这四Z园里盘踞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也是它吞噬了你的母亲,你父亲与它拼死搏斗,摔下山崖,却也砍断了它的一只前掌!”
  “巡检大人,您在说什么啊?”周广萍望见母亲的眉毛一点点地竖了起来,眼中隐约有银白色的光泽出现,仿佛小小的风暴团。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甚至还笑着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喧闹起来,舒酉却只看着周广萍,只对着他说道:“这些年来,你也有所察觉吧?凡事都无法自己做主,老婆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你是不是也想过逃走?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救你出去。”他眼中竟然隐有泪,“这些年来,与虎为伴,苦了你了,萍儿!我不是舒酉,我是你爹周树友啊!”
  “爹?!”
  “是爹对不起你,你还记得吗?当日你在山道旁边捡到一只虎崽,闹着要养着玩儿,是爹一时糊涂贪图那虎皮,给你做了顶帽子,才有了今日这种种祸端。”
  “不,我不记得……”舒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周广萍只晓得摇头后退。
  “巡检大人怕是失心疯了吧?”周夫人抢先一步,拦在舒酉身前,“未这可是我家儿子,全无夏城都知道我是他母亲。光天化日,您这是要强抢别人家的儿子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在这时,周广萍却望见了鹂语。
  那却又不太像是鹂语了,她站在人群之后,身着羿师的制服,束起了长发,细长的媚眼遥遥地望着他,却再也没有当日的情意流动。周广萍欲开口唤她,却见她抬起手中弩箭,箭头正对他胸口,骤然间弓弦响动,伴随着破空之声。
  他闭了眼,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望见的却是曾经以为的未来。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自己,依旧被困在四Z园中,背已经驼了,正扶着爬满藤蔓的砖墙,一步一步地朝前挪着,嘴里还喊着:娘?我娘呢?
  那样的未来将不会成真。他一阵轻松。
  但刺穿胸口的疼痛迟迟未至。他疑惑地睁眼,见那只银箭悬在自己面前,被一股小小的旋风所缠绕。周夫人脸上浮现出了银白色的纹路,她的衣袍渐渐升腾起来,更多的云团出现在她身后,当她张口咆哮之时,隐约有闪电从云团中划过。
  “别碰我儿!”
  “那根本不是你的儿子!”舒酉回答,“你的虎崽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被我杀了!”
  “住口!”
  “你下山来找到的,是我带着虎皮帽子的萍儿!”
  “住口!”
  六
  虎风团。
  周广萍跌坐在地,望着院中升腾起来的银白色云团,它携裹着狂风,几乎接连天地。下人们惊呼着,以袖子遮面,纷纷夺路而逃。屋顶上的瓦当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连院中的枫树都被连根拔起。
  人要如何与这样的力量所抗衡?周广萍真是佩服舒酉手下的羿师们。虎风团一出现,舒酉一声令下,他们就改换了站立的方位,在风团的四周站成了内外三层,举起了手中的长弓,鲜红羽毛的箭已经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他们在等待什么?
  “我儿……我儿……你在哪里……”
  风团当中,一双由旋风构成的双眼俯瞰下来。周广萍一哆嗦,连忙朝旁边爬过去,不留神撞在了旁人的身上,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人从身后制住了,胳膊被朝后扭着,脸贴在了地面上。
  这姿势未免过于熟悉了些。
  “鹂,鹂语!”他先是一喜,接着又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箭,肩膀往回缩了缩,“你没死在我娘手里?”
  “她倒是想!”鹂语干脆坐在了他的背上,“当日我在广玉兰树下等你,早将人偶替我盖了盖头坐在床前。若不是如此,被挖出心来的就该是我了。”
  她低头拍了拍他的脸。
  “这次围猎,还得多谢你配合,肯乖乖地娶我。之前夫人们的死虽然蹊跷,但四Z园中如果在喜宴上不发生点儿真的命案,巡猎司如何能正大光明地布下这阵法?”
  “那你,你可曾对我……”周广萍不甘地挣扎着想要求证,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鹂语已拔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小箭,钉在了他脸侧的泥土里。
  “眼下再无时间慢慢询问了,你只需立刻告诉我,她的皮在哪里?”
  “什么?”
  “虎皮!她要化为人形,自然要脱下虎皮,此物一毁,她便再也无法乘风――在哪里?”
  周广萍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忆起年幼时对母亲依恋,总是不肯一个人睡,非得要抓着母亲的一根手指,要她给自己不间断地扇着扇子,才能勉强合眼。有一回他故意装睡,看母亲又累又困,守在床头,手里的扇子一下子掉落下来。她惊醒了,两眼都是迷蒙的,看不清楚,却用两只手在床上摸索着,话音都急得变了调子――我儿?我儿呢?
  围困着风团的羿师们已经射出了鲜红羽毛的箭,均是向着高高的空中。众多箭矢呼啸而出,彼此交错,鲜红的羽毛随之层层展开,原来是数根鲜红的长索,按照乾坤八卦的方位伸展,立刻便形成一张大网。
  周广萍听见舒酉的声音:“捆仙索,缚!”
  网罗顷刻间便收紧了,但却扑了个空。银白色的云团从绳索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她本就不具有形体,如何能用绳索捆住?她在半空咯咯地笑着,一时是癫狂,一时又是痛恨:“果真是你,杀了我儿……不,不对,我儿明明还在,我还给它喂过奶……”
  鹂语见状,再不肯跟他客气,将他脸旁的箭簇一拔,逼近他的喉咙,“她的皮在哪儿!!”
  周广萍不应。如今他满眼俱是那银白色风团,她已朝出声暴露了方位的舒酉扑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露出的九尾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谁也别想夺走我儿!”
  周广萍浑身一个激灵。
  “那湘绣就是虎皮!”
  顷刻间,九根虎尾放开了舒酉,从风团中甩了出来,又来抓鹂语,但她轻巧转身,竟叫她躲过了。周广萍见她翻身跃入秋园一侧的灵堂,紧接着丝帛撕裂之声不断传来。在院中盘旋的虎风团先是一滞,继而散了,舒酉见状,大喊一声:“坎位,缚!”
  鲜红的罗网又起,这一回落下时,罩住的是一只毛皮不全,狼狈不堪的白虎,一只前掌早已不知去向。她在网中,撑起四肢,还要挣扎,被羿师们将绳索一收,又再重重地摔倒在地。
  周广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的劲都松了,倒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正在此时,灶房的门却开了,涌出了团团烟雾,其间光芒四射,隐约有金玉相击之声。朱成碧从门内迈了出来,手里捧着只天蓝釉窑变玫瑰紫的钧窑盖碗,笑吟吟地露着一对儿虎牙。
  “成了!”她喜不自胜,“这一次的掌间珠,味道比上两次都要好,来尝尝吧!”
  她将盖碗伸到他面前,掀开了盖子。一阵轻雾缭绕,之前闻过的奇异浓香迎面而来。碗内汤色透明,一枚黄玉般温润的珠子静卧其中,旁边是两片做陪的菜叶,依旧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本色。
  “虎掌本无味,这是经过了三次泉水煮过,三次羊汤炖过,再用鸡汤煨上足足十六个时辰,一点点地将鲜味炖进去,才会有如今的色泽。你也一样,是她掌心上煎熬着的明珠。她捧着你,珍爱你,却如同烈火一般一点点地煎熬你。来,尝一点吧!”
  “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你改了两次命格,让你脱胎换骨,得到了强健体魄,又加娇妻美眷。可叹世事仍不圆满,还要拼着最后这一点儿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猎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选了这个好时机,否则,他们会那么容易得手?”
  “我不吃!”
  “我答应过。” 她顿了顿,朝一侧偏了偏头,“做出来,让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应过,就要做到。”
  朱成碧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的虎牙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延长。周广萍望见她身后拖出了浓郁的阴影,无数的野兽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当中翻了出来,个个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广萍大惊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气,却被她袖子里浓郁的芙蓉熏香一噎,只剩下几声猛烈的咳嗽。
  朱成碧拿了双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个儿先尝了尝,眯着眼睛前后晃了晃脑袋,又夹了一筷子给他,他只是抿嘴不接。
  “尝一口吧。我的厨艺有那么差吗?”那女声娇媚,却如同有蛊惑之力,周广萍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哪里有什么美味,初一入口还能觉出鲜味,再咬却腥臊无比,一入肚腹便如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流转,像是要生生地融化他的筋骨。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忍耐,有如身受酷刑。
  “好了!这次要选什么样的命格?”朱成碧朝院中被捆缚的白虎喊,“你随便挑!要个百依百顺的乖儿子吗?一个永远不会逃开,不会背叛你的儿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