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该是出在引子上。”她叹口气,“当年我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尝――”
“是大摇大摆地闯进去,趴在人家桌子上吃完就走,连带着还打碎了一干锅盘碗盏吧。”
“这不叫尝?”她将眼睛横了过来。
“是,是,是,这确实叫尝。”
“哼。总之,这天地同春做出来之后,在吃之前还要在中央点上一点红引……”说到这里,朱成碧却不再往下说。常青等了一会儿,见她只是愣神,催促道:“那红引是何物?”
“……是血啊。”她叹息,“天地同春一共有四层不同的馅料,随着食用者的咀嚼,每一口都会产生不同的口感。再加上这用血点上的一点引子,又可以有千百种的味道变化。倘若龙神要的是这种天地同春,那可就难了。可惜我虽尝过,却始终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妖兽的血的味道,明明很熟悉的……”
她又露出愣神的样子来。
“会不会,”常青慢条斯理地提醒,“是麒麟血?”
“你说得对!麒麟为圣兽,其血有千万种滋味,用它来做天地同春,说不定可行!”
她跳到屋子的中央,原地转了一圈,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那杏花罗裙下涌出来诸多粘稠黝黑的阴影,犹如海潮般汹涌流淌,在吞噬了屋内的家具之后,又开始朝四周的墙壁上攀爬。朱成碧伸出一手,掌心向下,所对之处的阴影忽然如沸水翻涌,一团耀眼的光芒从中升了起来。
常青不由得用袖子挡住眼睛。光芒减弱后,悬在她手心之下的,是一只静静旋转着的天青石瓶,正冷冷地泛着青光。
麒麟血。常青死死地盯着它,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此刻他已经在朱成碧的身后,只要一伸手,他只要一伸手……
他双耳嗡嗡作响,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却听得朱成碧说:“不,不行,现在还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阴影再度翻动,如巨蟒的长舌,转眼之间,又将那瓶子吞了回去,沉向下方,远到他所不能及之处。
她转过头,抱歉地笑着:“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吧!”
三
“我第一次听见龙神的声音,大概是在三四岁上吧。我记得自己独自一人站在那石桥边上,眼前便是桥头石狮残缺了一半的脸。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狮子的鼻子,刚碰到就听见那声音,直接就在脑子里响起来。它说:‘你回来了吗?’”
石奕武抱着两只膝盖蹲在牛车里,随着车轮的颠簸摇晃着身体。拉车的是只浑身雪白的母牛,不紧不慢地在山道上走着,不时有路旁的花枝从半透明的帘幕间中探进来――一支杏花,或者一支梨花。
“也不是每一次跟它说话,都能得到回应。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龙神回应得更多,近些年来却渐渐沉默了。说起来,究竟连那桥底下是不是龙神,也未知,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你说是吧。”
无人回应,因为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却是朝着车内小几上放着的那把画着梅花的纸伞。朱成碧卧在一侧,颇觉有趣地任凭他说下去。这牛车从外面看起来,不过一两榻的大小,内里却显得颇为宽敞,朱成碧身边还跪了两个婢女,也未显狭小。其中那个穿桃红色褙子,叫做樱桃的,半是调笑地过去递了他一碗茶。
“怎么?嫌我们几个陪你聊天解闷还不够,却跟伞说起话来?”
他不好意思地接了,连声道谢。
“嘿嘿,一个人在山里住久了,便会不知不觉地对着物件说起话来。这伞上的红梅瞧来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便像是见到了熟人。不知不觉就话多起来。”
“小师傅记性不好,眼神却毒。”朱成碧懒散地评价道。
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姬文珍一纸烫金描花的邀请函。事实上,无夏城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函。邀请函上写着今年的尝春会,准备在苍梧山中“先师故居”举行的消息。给石奕武的邀请函略有不同,还附了一封姬文珍的亲笔信。信里表达了她对曾经怀疑神龙真假的歉意,并且保证会将功补过,遵照师傅生前的心愿,将尝春会举办成一次声势浩大的惊蛰祭祀。因此,恳请小师弟“务必携真正的天地同春出席”。
对此,常青的评价是:“太有诚意,简直可疑。”
石奕武读完后再无二话,回头便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捣鼓,今早出发前,他才出现,手里郑重其事地捧着那只用蜃楼贝镶嵌的盒子。
“师傅规矩,祭祀用品不比其他,要提前十二个时辰封盒,不得再打开。”他严肃道,“常公子,多谢你借我这食盒。”
“幸好手边有现成的,否则一时半刻,上哪里去找有仙鹤跟麋鹿的食盒?”常青眯了眼,“我猜令师姐也是这样想的。”
这一路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到了天色将黑,还未到达目的地。这一次尝春会不晓得怎地,居然引起了琅琊王的注意。整个车队中,领头的正是琅琊王雕梁画栋的车辇。那车辇远望如一座小楼,却是由二十四个美貌的白衣婢女抬着的,个个头上都束得有金环。连无夏城商会薛头领的车队都只能隔了一段距离,毕恭毕敬地遥遥跟在后头。
如此一来,队伍的行进速度当然慢得可以。还好明日才是惊蛰,大家各自安营扎寨,准备歇息。石奕武倚在车前,朝山下望去,只见这一路灯火逶迤,犹如游动的长龙。自琅琊王歇息之处,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有歌姬在唱:“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伴着那歌声,他渐渐地乏了,在车内小几上枕着手臂,头靠着那把红梅纸伞,怀里抱着那只珍贵的食盒。迷迷蒙蒙地要睡,却听得朱成碧在一旁轻声道:“只是为了当年跟路人的一句承诺,便守在山中数百年,蠢是不蠢?”
她的语气听起来,却又不像是在问,更像是在自语。石奕武头顶的纸伞簌簌地抖动起来,他朦胧睁眼,望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纸伞之上,长衫束帽,是个书生模样,低了头,像是在说些什么。
朱成碧因此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也是为了某人说的一句话,便守着莲心塔这么些年――我可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她手枕着下巴趴在案几上,迷蒙了眼睛,也像是要睡,“现在想起来,还是当年,我跟你,还有他,一起在长安城夜晚的街道上巡游,纵酒欢歌,来得快活。”
她嘴角噙有一丝凄凉笑意,说的话却语焉不详。那书生的鬼魂整了整袖子,朝她行礼。
那人是谁?
“你也不必道谢。小师傅跟我投缘,便不是你的后人,我也当帮上一帮的。再说,我还想再尝一次,真正的天地同春呢。”
石奕武想要看个究竟,但车内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升腾而起。他只觉眼皮重如千钧,沉沉下坠,四面皆有黑暗涌起,将他拖入无梦的安眠。
四
她潜入牛车之时,是在子时后半。
这个时候,车内的人皆沉沉睡着,连车外那只雪白的母牛都闭了眼在假寐。她全身都裹在黑色劲装里,身量纤细,便如同月光下的一道影子。阴暗中,那只镶嵌着珍贵贝壳的食盒暗自生光,被那小师傅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伸手握住食盒,悄悄地一点点往外抽,还差一点就要到手,旁边案几上的纸伞忽然立了起来,一下就打在她拿着盒子的手背上。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终于强忍下来,几乎连牙都要咬掉,勉强出了牛车。
外面的月色正好,有一个人负了双手,站在齐膝深的野草中,正在等她。那人的前襟绣着只生着角的白狮,盘绕在云雾当中,分外显眼。
她忍着手上的痛,还是行礼:“常青公子。”
“鹤菡。”常青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情绪,“怎么,琅琊王也想要天地同春?”
“区区一盒糕点,怎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这么说,果然是为了那困在桥下之物。”他叹息,“我料想琅琊王会派人过来,却没想到来的人是你。鹤菡啊鹤菡,你本来可以一飞冲天,四海遨游,怎么偏就做起暗羿来?”
她神色渐渐凄惶:“若还能回家,谁愿意留在人间?莲心塔现,通天引绝,如今回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被困在这里,慢慢地被人类绞杀一条路。所幸王爷不嫌弃,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失群之鸟,做羿师,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他缓缓地摇头:“我确也听闻,琅琊王在收集与妖兽相关之物,同时也收留走投无路的妖兽。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为虎作伥。”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卷来,徐徐展开,那画卷自动漂浮在空中,露出其上描绘着的一只猛兽:状如赤豹,却有五尾一角,正无声咆哮――是一只狰。
“听我一句劝:琅琊王暗中必另有所图。放下盒子,逃生去吧。”
他手中画笔悬在空中,就要点上狰的眼睛。鹤菡一咬牙,整个人朝空中一扑,化作一只黑羽红顶的仙鹤,抓了那食盒,想要飞走。狰却早已扑出了画卷,跟在她身后,一口咬在她的尾羽上。她奋力挣扎,但翅膀带伤,使力不及,终于被按在爪下。
常青踱过来,要拿那食盒。她瞪起眼来,质问道:“麒麟血何在?”
有一个刹那,常青的面上现出了迟疑,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从狰爪下挣脱出来。
“取麒麟血,再开通天引。公子的承诺,如今都忘记了吗?”
那仙鹤抓着食盒,在半空中盘旋,一声声地唳着,听在他耳朵里,却是这样一句话,字字都砸在他心口。
鹤菡没曾想到的是,翅膀上的伤比她料想的要严重。她虽勉强逃脱,却飞不多时,便连同那食盒一起坠入树丛。她在地上滚了滚,挣扎着起来,便听见那狰的鼻息咻咻不停,在附近寻找她的踪迹。她趴在原地再不敢动,悄悄化为人形,在地上一寸寸地朝食盒挪过去。斜地里突然伸出一只脚来,踏在食盒上。
“师,师傅!”
姬文珍没有理睬她,飞快地蹲下身来,将那盒子抱在怀里,用袖子将上面的泥仔细地都擦了,才满脸堆笑地过来摸她的头:“乖徒弟,知道师傅想要这个,所以特地去偷了来,准备孝敬师傅是不是?”
“是……”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亏得我一直都在牛车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姬文珍变了脸色,“原来你是琅琊王的探子,也想要这天地同春。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替我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站起来要走:“谢了,好徒弟。”
话音未落,鹤菡手中细刃闪动,朝姬文珍猛刺过去,但她毕竟有伤,失了准头,姬文珍朝旁边一闪,险险躲过。
“还给我……”鹤菡声音嘶哑,她原本就已经孤注一掷,眼下一击不中,手一松,细刃重新化为羽毛,散落一地。
“好哇,不识抬举!我还没有跟你算骗我的帐呢!”
姬文珍气得手抖,耳畔听得野兽的鼻息越发接近,反手便拨开树丛,将鹤菡一把推了出去。撕咬跟惨叫声声传来,她也未曾回头,只顾着怀抱那只盒子,急急地朝自家车队的方向赶。
山路湿滑,又是夜间,她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已经到达能望见马车的地方,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将手扶在树干上休憩片刻。
“这个盒子我认得的。”忽然有娇媚的女声,犹如鬼魅,从暗中响起。姬文珍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盒子落在地上,一路滚动着,直到撞上了那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朱成碧的脚。她弯腰将盒子捡起来,托在掌上,做出思考的样子来:“这盒子,不是小师傅那只吗?”
“这是我的!是我亲手做的天地同春!”
朱成碧只望着她,姬文珍挺起胸来:“怎么了,石师弟做得,我也做得。这盒子,这盒子本来就有两个!我送了师弟一个,自己还留得有一个。”
朱成碧注视她良久,忽然露齿一笑,细碎的牙齿反着光,“若这果真是您亲手做的,便拿回去吧。”
姬文珍壮了壮胆子,料想她一个小姑娘,也不敢将自己怎样,走过去接那递过来的食盒,没想到盒子却像是被黏在了她的手心里,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拔,盒子还是纹丝不动。
浓郁的芙蓉熏香氤氲升腾,将她团团包围。
“姬老板,这是您亲自选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姬文珍头上淌下汗来,奋力一拔,这回终于成功。她忙着将其揣进袖内,一回神,朱成碧已经不知去向。
林间,唯有月光静静地洒下来而已。
五
对姬文珍来说,这次的尝春不同以往,是她出山从业以来名副其实的大日子。
老头子念叨了这么多年的天地同春,她从来是不信的,翻遍了《寻芳谱》也没找到,更加肯定了她的判断。谁想到师弟拿出来的鳞片,却让她动摇起来。那日在天香楼听闻师弟居然已经抢先做出了天地同春,她给惊了一身冷汗,回家之后转念一想,却寻出了其中的商机。为了今日,她特地定做了一身华丽长袍,双袖上绣着仙鹤,为的就是好配怀中那只珍贵无比的蜃楼贝食盒。
如今她坐在尝春会场上,朝四周望了一望。她身后彩旗招展,右手侧坐着担任评委的嘉宾,薛头领、许知府均在其中。左手侧便是那残破的石桥,桥头只剩了一只石狮子,缺了半张脸。
琅琊王本人并没有现身,只是遣了一个婢女过来,说这本是民间聚会,王爷低调旁观即可。话虽如此,但他随即派人在嘉宾席后方用朱红镶金的木柱搭起了大帐,垂下了白纱,其间隐隐可见人影。不得不坐在那帐外的许知府们,看起来都是满头大汗,如坐针毡。
姬文珍却是满心欢喜。此时无夏城中其余的糕点店铺都已经将今年的新品展示完毕,在她看来不过是些庸俗的点心,如此看来,寻芳斋是赢定了,当下便款款站起身来。
“诸位!文珍于无夏开设寻芳斋至今,蒙诸位关照,生意红火。诸君中曾有人问起过文珍师承,也有人问,今年的尝春为何要选在此处,文珍这就回禀诸位。此处便是传说中梅生遇仙之处,文珍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梅东Z的嫡系传人,从前朝至今,已经是第十一代了。”
众人议论,姬文珍踌躇满志,面上的笑更加深了:“各位从寻芳斋买去的,可不是普通点心,那都是按梅东Z亲笔所写的寻芳谱所制作的,均是仙家珍宝。”